〔清〕纪昀
曹司农竹虚言:其族兄自歙往扬州,途经友人家。时盛夏,延坐书屋,甚轩爽,暮欲下榻其中。友人曰:“是有魅,夜不可居。”曹强居之。夜半,有物自门隙蠕蠕入,薄如夹纸,入室后,渐开展作人形,乃女子也。曹殊不畏。忽披发吐舌作缢鬼状。曹笑曰:“犹是发,但稍乱;犹是舌,但稍长,亦何足畏。”忽自摘其首置案上。曹又笑曰:“有首尚不足畏,况无首耶!”鬼技穷,倏然灭。及归途再宿,夜半,门隙又蠕蠕,甫露其首,辄唾曰:“又此败兴物耶!”竟不入。此与嵇中散事相类。夫虎不食醉人,不知畏也。大抵畏则心乱,心乱则神涣,神涣则鬼得乘之。不畏则心定,心定则神全,神全则沴戾之气不能干。故记中散是事者,称神志湛然,鬼惭而去。
——《阅微草堂笔记》
“鬼见愁”是因为有人不怕鬼,曹竹虚的族兄以出众的胆略克制了鬼魅的故事正说明了这个道理。有人说纪昀谈鬼的故事是着意反《聊斋志异》之道而行之,这是中肯之论。但我以为,这则笔记还体现了作者的无畏精神。
迷信者以为人死后的精灵不灭,称之为鬼。那么,鬼不过是人们精神世界的幻象耳。或者说,是心里有鬼罢。“平生不作亏心事,半夜敲门也不惊”,真的,如果心里没有鬼,自然不识鬼为何异物!曹某目睹的鬼相,尽管“薄如夹纸”,但要作祟还得“展作人形”。披头散发,吐出稍长的舌头,甚至拿下头来摆在桌上,到底是万变不离其宗,不以为然则不然。所以早在二千多年前成书的《左传》就有过“鬼犹求食”(《左传·宣公四年》)之说。可见没有人间烟火,鬼魂也乌有。杜诗有谓“阴房鬼火青,坏道哀湍泻”,森森鬼气的确足以令人毛耸发立。然而既然人是鬼之所本,鬼是人拟的形象,大抵人同此心,鬼亦同此理;想穿了,无畏便无鬼。作者生活在迷信思想占统治地位的封建社会里,能够看到这点,确属难能可贵。他说得好:“大抵畏则心乱,心乱则神涣,神涣则鬼得乘之。不畏则心定,心定则神全,神全则沴戾之气不能干。”这就在心理上给人们一种蔑视鬼神的精神力量。
我很早就熟悉这则笔记文,我喜欢它的真知灼见,谈鬼当趣的情趣。回想十年浩劫时期,我身陷“牛棚”,被看作“牛鬼蛇神”,却从未妄自菲薄,依旧挺起胸膛做人。因为“鬼”还是人嘛,称谓不同而已。心胸坦荡,不怀鬼胎,何必言鬼色变!从行文的角度看,本文质朴淡雅,亦庄亦谐。着墨无多,并无鬼影幢幢的大肆渲染,靠白描取胜恰到好处,使其具有可读性。用鲁迅先生的话说,这叫做“雍容淡雅,天趣盎然”,“隽思妙语,时足解颐”(《中国小说史略》)。我想,以谈鬼的文章与众解颐,涉笔成鬼趣,堪称雅俗共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