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屠隆
一出大明门,与长安隔世,夜卧绝不作华清马蹄梦。家有采芝堂,堂后有楼三间,杂植小竹树,卧房厨灶,都在竹间。枕上常听啼鸟声。宅西古桂二章,百数十年物,秋来花发,香满庭中。隙地凿小池,栽红白莲。傍池桃树数株,三月红锦映水,如阿房、迷楼万美人尽临妆镜。又有芙蓉蓼花,令秋意瑟。更喜贫甚道民,景态清冷,都无吴越间士大夫家华艳气。
——《晚明二十家小品》
这是屠隆晚年回到宁波故乡后的作品。在此之前,他因上疏辩白奸险小人俞显卿的“挟仇诬陷”,反遭罢黜,已经看穿官场的龌龊,深深厌倦仕途生涯。“归田”对他这位早就向往山水、酷爱自然的“仙令”来说,无疑是轻松、愉悦的解脱。“帝都名利场,鸡鸣无安居”;“人间荣与利,摆落如尘泥”。正因为他具有此种人格和心境,所以他的这篇短文,才能以普通住宅为题材,写出一个乐趣无穷的“世界”,令人于楼堂、厨灶、卧房、古桂、小池等等十分平凡的事物里,感受到别有天地的美。
文章若信手写出,任性适情,直抒胸臆,自成气象,但是在这种似乎漫不经意的挥洒之中,也蕴含着作者独具的匠心。
开首一句:“一出大明门,与长安隔世,夜卧绝不作华清马蹄梦。”起势突兀,如危崖坠石,不知其来但紧接着却匆匆带过,迅疾转换成对自己“新天地”的描写,既表现出作者对“帝都名利场”的毫不留恋,又反映出作者摆脱“樊笼”之后按捺不住的轻松和欣喜,可谓神来之笔。
“以仙令自许”的屠隆,在文笔的简繁、剪裁的详略上,显然是作了精心安排的。你看,他写归来,只用了半句话,即“一出大明门,与长安隔世”,似乎对过去那段长达数十年的官场生活想也不愿想,提也不愿提,简直觉得不屑挂齿,厌倦、决绝之情,溢于言表。而写到自己那所实在也并没有什么新鲜东西的田园住宅时,却不厌其详:家中有堂,堂后有楼,杂植小竹,屋在竹中,宅西有桂,隙地凿池……位置、方向、数量、名称,都作了精确的介绍,简直像画了一幅建筑平面图。这种守财奴数家珍似的写法,不但令读者感到轮廓分明,历历在目,而且也把作者那欣欣自得的乐趣,表现得淋漓尽致。
为了写出自己的愉悦、适意,也为了写出住宅的幽美、可爱,作者从听觉、嗅觉、视觉三个方面作了刻画。“枕上常闻啼鸟声”,以听觉映衬清幽而不僻冷阒寂。写古桂“秋来花发,香满庭中”,则由嗅觉以示古雅,而又生意盎然。视觉上,是连用两个精巧的比喻状写池中之莲、池旁之桃并映水面的情景:如“红锦映水”,如“阿房、迷楼万美人尽临妆镜”,在清幽、朴素的住宅里又渲染出一池五彩缤纷、繁华绮丽。写至此,作者猛然感到这满池烂漫,似乎和幽居之境有点欠协调,于是赶紧补上两句:“又有芙蓉蓼花,令秋意瑟。更喜贫甚道民,景态清冷,都无吴越间士大夫家华艳气。”如此一来,便不失时机地保持了意境的和谐和画面风格的统一,令读者感到这仍然是一个幽人独居、绝无尘嚣的小天地,且与首句“与长安隔世”相呼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