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陈继儒
吾家田舍,在十字水中。数重花外,设土剉、竹床及三教书。除见道人外,皆无益也。独生负花癖,每当二分前后,日遣平头长须移花种之。犯风露,废栉沐。客笑曰:“眉道人命带桃花。”余笑曰:“乃花带驲马星耳。”幽居无事,欲辑花史传示子孙,而不意吾友王仲遵先之。其所撰《花史》二十四卷,皆古人韵事,当与农书、种树书并传。读此史者,老于花中,可以长世;披荆畚砾,灌溉培植,皆有法度,可以经世;谢卿相灌园,又可以避世,可以玩世也。但飞而食肉者,不略谙此味耳。
——《眉公先生晚香堂小品》
〔注释〕 土剉:当为“土锉”,即瓦锅。 驲(rì)马星:驿马星为星命学中的一星,主福禄之事。驲,即“驿”。
让生活在现代都市里的花迷们读一读陈继儒的这篇《〈花史〉题词》,大约是会使他们羡慕不已,悔不早生数百年的。今天的小康人家虽然大都有了全套的家用电器,但即便是在花迷的家里,一丛玫瑰、数株文竹,也往往只能屈居于阳台的一角,与陈继儒当年田舍间拥“数重花”之景断不可比。而每天为生计奔波的现代人,就是他嗜花如命,也没法像陈继儒那样悠闲地在春秋二分之际,派几个或年轻或年长的仆人,移种自己喜爱的鲜花于庭前——他顶多只能在星期日到花店里去转上半天,权衡再三,在不亏待肚子又不失去所爱花卉的两难条件下,狠心买回一盆花来,此后每天上班之前下班之后洒水一过、怜顾一番,仅此而已。生活的车轮越转越快,当大背景已经转换成完全不同的场面时,保持某种传统的东西往往就颇费周折。养花虽是怡情雅韵之事,但伴奏的曲调已经改了拍子,除了装聋作哑,自行其事,否则是断断没有韵味可寻的,这大概可以解释为什么现代的花迷们大都是些老人或者耐心特好之人。但是无论如何,像当年陈继儒与来客那样面对花丛相答对的场景,是再也不可能重现了;陈继儒与他的友人王仲遵争相编纂集“古人韵事”于一书的《花史》,那样的热情也很难再涌现在现代人的心头:不是没有赏花人,也不是没有著书者,而是那种赏花著书时所特有的心理氛围、社会环境早已烟消云散了。
不过我们也没必要为此过于伤感。生活于四百年前的陈继儒虽有春兰秋菊伴他度过闲暇的岁月,却无缘得见一个充满了新奇、有趣事物的更为广阔的世界。而我们却能够在接受这个热闹非凡的新世界的同时,带上一卷陈继儒的文集,随便找一个宁静的去处,独自体味其中的余韵。那不也很好吗?
顺便提一下,陈继儒在这篇《〈花史〉题词》的后半部分竭力推崇王仲遵所撰的《花史》,谓“读此史者,老于花中,可以长世;披荆畚砾,灌溉培植,皆有法度,可以经世;谢卿相灌园,又可以避世,可以玩世也。”这话半真半假。以其颂扬专注于花可忘却时世、怡情养性一端论,是真的;而就其附会牵强,将植种之事与经世相联系,又排比工整,文辞修饰一面看,则是假的。不过文章的最后一句,“但飞而食肉者,不略谙此味耳”,倒是这位负有花癖的乡间隐士的真心话,瞧话里那股鄙视、嘲讽权贵又洋洋自得的劲儿,就可以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