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春绮遗像·陈衡恪

题春绮遗像·陈衡恪
人亡有此忽惊喜,兀兀对之呼不起。
嗟余只影系人间,如何同生不同死!
同死焉能两相见?一双白骨荒山里。
及我生时悬我睛,朝朝伴我摩诗史。
漆棺幽閟是何物?心藏形貌差堪似。
去岁欢笑已成尘,今日梦魂生泪泚。

这首诗是题在亡妻汪春绮遗像上的。

古人谓画像曰“传神”,亦曰“真”或“写真”。在“传神”上题词大都用散文。在“真”上题词曰“真赞”,大都用四六骈文而略加变化,内容较为玄虚。无论是“传神”之文或“真赞”,大都为活人而作。也有少数题死人画像的,如秦少游的《南乡子》咏唐妓崔徽半身像,但不是自己亲人,而语言又多调侃。至于在亲友画像上题词或诗,似以照相技术出现以后为多。陈衡恪生当近代,故此诗很有可能题于亡妻春绮的相片。此诗类似悼亡而有自己特色,因为它自始至终紧扣遗像抒发诗人的悼念之情。

诗的开头,不用铺叙,也未以遗像起兴,而是开门见山,直抒胸臆。入已亡了,她的形体已盛进寒棺,葬入荒原,“形影永乖隔”,“一往不复返”(见作者《春绮卒后百日往哭殡所感成》诗);然而忽见一幅遗像,死者的音容笑貌,栩栩如生。这时的诗人,真是又惊又喜。他像见到死而复生的妻子春绮一样,朝夕相对,不忍离开。“兀兀”二字,表现此时的精神状态,极工极妥。他像醉酒似的,终日昏昏沉沉,几乎连春绮“生耶死耶”,一时也难以分辨。以之为生,遂大呼其名;呼之不起,乃觉其人已死。这一句毫无藻饰,全用白描,而人物的心态,宛然如画,非有真情实感,是绝对写不出的。

“嗟余”以下八句,是全篇之主体。诗人面对亡妻遗像,思潮起伏,浮想联翩。他叹息自己形单影只,羁留人间,不如同爱妻一道,同赴黄泉。“如何同生不同死”一句,揭示了心灵深处的矛盾,也为下文提出了一个反复思考的命题,可谓诗中之眼。所谓“诗眼”者,如清人刘熙载所云:“眼乃神光所聚,故有通体之眼,有数句之眼,前前后后,无不待眼光照映。”(《艺概》卷四)这里的“同生”,二句便起到以上的作用。“同生”不一定是指夫妻二人同日而生,主要是说,他们共同生活了十年。(参见《春绮卒后百日往哭殡所感成》诗)“同死”是感情冲动时的激愤之辞,一方面是难舍爱妻的猝然逝去,一方面是自怜独处的凄苦无聊。然而诗人冷静下来一想,假若夫妻同死,一双白骨埋葬在荒山野岭,泉壤幽隔,岂能彼此相见?于是他感到不如让自己活着,“及我生时悬我睛,朝朝伴我摩诗史。”也就是自己活着,犹能抬起双眼,坐对遗容,神情专注,沉思冥想。而壁上遗像,又能如生时一样,朝朝陪伴,研读诗史。这并非诗人贪图活命,丢下亡妻不管;而是希望亡妻的精神通过遗像长留身边,日夕伴读。因此这正是感情深化的表现。下面“漆棺幽是何物,心藏形貌差堪似”,是诗中感情发展到高潮时进发出来的奇语。人死之后总要埋葬,但究竟是埋葬在黑漆棺材中为好,还是埋葬在爱人心中为好,却颇值得深思。埋葬棺中终与草木同腐,埋葬在人们心中却能精神永存。以“棺葬”与“心藏”对比,纯系出于诗人的想像与创造,确属未经人道语。它把诗人对亡妻的悼念从世俗旧习升华到一个高尚清华的境界,应该给予肯定与赞扬。

诗的结尾二句宕开一笔,表面似离开遗像,实质上意脉贯通。诗人此时回忆春绮生前欢笑,往事前尘,如影如烟,不可捉摸。而今坐对遗像,只觉梦萦魂绕,缱绻难分,于是两行清泪,潸潸而下。凄苦之情,沁人肺腑。诗笔至此,戛然而止,但它引起我们的悲痛,却在蔓延、扩展……

综观全诗,不妨说是以春绮遗像为经,以诗人感情为纬,织成了一阕哀感无端的乐章。细玩诗意,又觉得诗人有时在与亡妻诉说衷情,有时在自言自语。但不管怎样,他的感情似在冥冥中与汪氏春绮作了交流。诗人在描写感情流程时也十分细致:始见遗像,感到惊喜;坐对遗像,又变得精神恍惚;而冷静之后,则反复思虑同生与同死的问题;最后则得出结论:还不如活着将亡妻永记心间。如此清晰的脉络、严谨的结构、鲜明的主题,确是不可多得。因此我们说,这是一首上乘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