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连台·屈大均

鲁连台·屈大均
一笑无秦帝,飘然向海东。
谁能排大难,不屑计奇功?
古戍三秋雁,高台万木风。
从来天下士,只在布衣中。

屈大均无论人格气质,还是诗歌风格,均染有太白风范,这已是论屈诗者共识。对诗友们的推崇,他虽自谦“犹太白之衙官,青莲之厮养”,(《复汪扶晨书》)却也时有得色:“自谓五律可比太白”。(陈田《明诗纪事》引《广东诗粹》)确实,两人相似之处极多,其中突出的一点,都倾慕历史中的英雄、名士,并发诸吟咏,而且心仪的对象有许多都是共同的。屈大均这首五律乃怀古之作,写鲁仲连。巧得很,李白《古风·十》写的也是鲁仲连。其诗云:“齐有倜傥生,鲁连特高妙。明月出海底,一朝开光曜。却秦振英声,后世仰末照。意轻千金赠,顾向平原笑。吾亦澹荡人,拂衣可同调。”

相比之下,两首诗对鲁仲连义不帝秦的历史功绩与功成不受封赏的高标人格都十分激赏,着力加以突出。两诗中那种潇洒飘逸的风格,以及所透出的个性气质,也极有“神似”之处。说屈大均其人其诗深受李白濡染,于此亦不难见。但这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屈诗又能独出机杼,有自身艺术视角的深入开掘。

从总体结构看,李白诗前八句主要描写鲁仲连其人与事,末两句引之为同调。故方东树《昭昧詹言》说:“此托鲁连起兴以自比。”“顾向平原笑”是李白描写鲁仲连事迹的末句,而屈诗正从这“一笑”起笔:“一笑无秦帝,飘然向海东”。《史记》载,对平原君千金之赠,“鲁连笑曰”之后,“遂辞平原君而去,终身不复见”。前此他力斥辛垣衍时有“连有蹈东海而死”之句。也就是说,李白八句诗主要所写的鲁仲连不帝秦、不受赏的内容,屈诗只用开篇两句概括,且概括得是如此凝炼传神——“一笑”、“飘然”,足以令人想见其风范与神情。之所以这样写,是由于鲁仲连事迹在当时已成为常识不必多着力,若要超越前人,须倾重笔力,在此基础上作深入开掘。

屈诗开掘的视点,乃在鲁仲连功成不受赏的人格。“谁能排大难,不屑计奇功?”说的就是这一重意思。李白诗“意轻千金赠,顾向平原笑”的描写也包含了同样的内容,但屈诗的两句则进一步以反问的语气加以突出、强化,并说透了这一重意思。而更深入的开掘,尤凝结在末两句。末两句之前,有“古戍三秋雁,高台万木风”一联。因诗题为《鲁连台》,所以这一联写登台所见,意在扣题。议论之中,间入写景,使诗境顿然荡开,具有避免平滞、呆板的艺术效果。就写景看,作者的视野极是辽远,境界阔大,笔力沉雄遒壮。但这又不是单纯的写景。“古戍”、“高台”均透达着一种深沉的历史悲慨,掩有陈子昂《登幽州台歌》的意致,所以它同时展示了辽远的历史空间。末联的“从来”两字,正是顺这一重意脉接续的,故读去极觉自然。

“天下士”隐括了鲁仲连的一段话,“布衣”,又点出鲁仲连的平民身份。这都是李白的诗里所不曾触及的。李白诗的结穴,如方东树所指出,是以鲁仲连“自比”。屈大均当然也有以“天下士”自居的意思。明亡后,他数度为抗清事业奔走,正是以天下为己任的实践。但这里却主要不在突出自身,而是通过对鲁仲连的歌颂,概括出一个显要的历史现象:自古以来,“天下士”即胸怀天下的人,不是那些大权在手,可以操宰天下的帝王将相,却“只在”无权无势的布衣平民之中!这就使全诗超越了具体的鲁仲连,升华为对古今所有鲁仲连的赞美,而同时又包含了对那些国家危亡之际,却蝇营狗苟,致使亡国的达官贵人们的讥刺。从整体看去,屈大均的这首诗,不仅从鲁仲连本身深入开掘了其人格中的固有含意,而且在飘忽流走的笔致下,格外融入了发自历史也映照着现实的苍莽悲慨的风格色彩,这也许就是一个“亡国遗民”同一个“盛世诗仙”的区别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