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章]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鉴赏〕 “道”是老子思想的核心,在《老子》一书中前后出现了七十三次之多,这七十三个“道”字,符号形式虽然一样,但是意义内容却不尽相同。比如《老子》首章第一句话“道可道,非常道”,一句话六个字就包含了三个意义不同的“道”。其中,第一个“道”指的是可言之道,也即万事万物之理则、规律;第二个“道”指的是动词性的“言说”;而第三个“道”则是指的通达于万事万物之理的一种境界。
具体来说,段玉裁在《说文解字注》中解释“道”字云:“道之引伸为道理,亦为引道。”又《广韵》注“道”字曰:“理也。众妙皆道也。合三才万物共由者也。”“道”与“理”被视为同义语,均是“道理”之义。这即是“道可道,非常道”的第一个“道”。
如果说第一个“道”指的是“理”,也即事物的规律性,还比较容易理解的话;那么,第三个“道”,也即“常道”便不是那么容易理解了。我们首先来看看现存最早的注解老子的文献《韩非子·解老》的解释:“道者,万理之所稽也。”《说文》:“稽,留止也。”“万理之所稽”尤言“万理之所归”。王叔岷先生解释说:“理无穷尽,合理最恰当,必须明于权变。故《庄子·秋水》云:‘知道者必达于理,达于理者必明于权。’道家最长于应变,道为统一义,理为分别义,权为通达义。通达所以能应变”(《先秦道法思想讲稿》)。又郭晓东副教授曾考释“理”之最初的含义乃是为土地划分疆界的意思,它内在地包含着“分”和“义”两层含意在内,此“理”是人与人、物与物、事与事之间分内的条理,一种最为合宜的秩序(《识仁与定性——工夫论视域下的程明道哲学研究》)。
由上所述,我们可以看到“常道”之“道”与“理”是有区别的:“理”可以大体理解为我们现在所说的“规律”义,但“道”则是万理之归,也可以视为万理之家。但这里的“归”与“家”之含义显然不应该被简单地理解为“囊括”之义,而应按照王叔岷先生的阐释将其理解为“通达”之义,这种“通达”不是一种形而上的抽象概念或者范畴,而是对具体概念或者范畴的一种适宜的描述,它源于一种生命体验。就像孔子的“仁”,孔子从未指明过“仁”的具体涵义,因为“仁”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描述性的词汇,它不是指任何一种具体的道德修养,但却是众德之家,是对所有道德修养的通达与贯通,所以在孔子处也是一种最高的人生境界。简言之,作为“万理之所稽”的“道”的真实内涵其实乃是在于一种对于“万理”也即万事万物具体规律的“通达”。
而关于第二个动词性的“道”,我国的上古文献《诗经》中即已经出现“道”的“言说”义:“中冓之言,不可道也。”(《诗经·鄘风·墙有茨》)《正韵》在字书中首次收了“道”的这一引申义:道,“言也”。
至此,我们对于老子“道可道,非常道”一语之内涵应当比较明晰了,它所要表达的是:万事万物的规律性是可以被人们发现和言说的,但是某一事物的特殊规律,并不能通达于一切事物。老子由此要向人们传达的,是要求人们破执,也即破除对于自我、对于内心成见的执著;在老子看来,自以为是的主观成见、片段性的知识并不能通达于宇宙间一切事物,因而这种自以为是会成为人们真正通达于宇宙大化之至道的障累,只有破除这个障累,具有一种博大的宇宙情怀,才能够进一步学“道”,这大概也是老子将“道可道,非常道”置于全书之首的原因。
此外,由于“道可道,非常道”之后紧接着就是“名可名,非常名”,因此,也有些学者将老子的“道”直接与“名”等同起来,独辟蹊径地从语言哲学的角度解读老子之“道”。如朱谦之先生《老子校释》“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条注引俞正燮曰:“《老子》此二语,‘道’‘名’,与他语‘道’‘名’异;此言‘道’者言词也,‘名’者文字也。”
关于将“道”视为“语言”的说法,曾经对《老子》有过非常深入研究的著名现代西方哲学家海德格尔在《在通向语言的途中》写道:“也许在‘道路’即‘道’这个词中隐藏着运思之道说的一切神秘的神秘,如果我们让这一名称回复到他的未被说出状态之中而且能够这样做的话。”海德格尔还曾说过:“思想完成存在与人之本质的关联,思想并不制造和产生这种关联。思想仅仅把这种关联当作存在必须交付给它自身的东西向存在呈献出来。这种呈献就在于:存在在思想中达乎语言。语言是存在的家。人居住在语言的寓所中。思想者和作诗者乃是这个寓所的看护者。只要这些看护者通过他们的道说把存在之敞开状态带向语言并且保持在语言之中,则他们的看护就是对存在之敞开状态的完成”(海德格尔《路标》)。其中,“言说”不仅仅指语言,也可以包括听和沉默,这种语言思想海德格尔一直保留到其晚年(张汝伦《现代西方哲学十五讲》)。
海德格尔的上述言论无疑受了老子的极大启发,我们也可以由海德格尔的这些言论来反观作为“言说”的老子之“道”的深刻内涵。在使用语言中,世界向我们展开,这也就是老子在首章中所说的“常有,欲以观其徼”,通过语言观照其所描绘之事物的边际(徼);在听和沉默中,世界照样向我们展开,这也就是老子所说的“常无,欲以观其妙”。在海德格尔看来,语言表达意义,但它不能在沟通信息的意义上去理解,它首先是一种做事方式,揭示了一个意义整体,而这个意义整体就是我们的生活世界(同上),这与“道”在老子思想中的地位是相吻合的。
总之,老子的“常道”之“道”作为“言说”之义,与人类的生存以及整个生活世界是密切相关的,它的意义与老子之“道”的“通达”义是内在相通的。因为语言不是现成的对象,不是一个实体或者范畴,而是人类生活世界的有机组成部分;只有在整个语言世界中,而非个别人的话语霸权或自以为是中,我们才能通达,这种通达是去除了僵化、常规化之蔽的真正融通,也即老子所说的“众妙之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