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章竞·漳河水(节选)》原文、赏析、鉴赏
阮 章 竞
第一部 往 日
漳河小曲
漳河水,九十九道湾,
层层树,重重山,
层层绿树重重雾,
重重高山云断路。
清晨天,云霞红红艳,
艳艳红天掉在河里面,
漳水染成桃花片,
唱一道小曲过漳河沿。
三个姑娘
漳河水,水流长,
漳河边上有三个姑娘:
一个荷荷一个苓苓,
一个名叫紫金英。
河边杨树根连根,
姓名不同却心连心。
低声拉话高声笑,
好说个心事又好羞。
荷荷想配个“抓心丹”①,
苓苓想许个“如意郎”②,
紫金英想嫁个“好到头”③,
毛毛小女不知道愁。
断线风筝女儿命,
事事都由爹娘定。
媒婆张老嫂过河来,
从脚看到天灵盖。
爹娘盘算的是银和金,
闺女盘算的是人和心。
不知道姓,不知道名,
不知道是老汉是后生。
押宝押在那一宝,
是黑是红鬼知道!
偷偷烧香暗许愿,
观音菩萨念千遍,
心操碎,人愁死,
三天没吃完半合米!
三月里,桃杏花儿开,
押的宝子揭了盖。
三尺青丝盘成卷,
抬过河,抬过川。
漳河水,水流长,
三人的心事都走了样:
荷荷配了个“半封建”①,
天天眼泪流满脸!
苓苓许了个狠心郎,
连打带骂捎上爹娘!
紫金英嫁了个痨病汉,
一年不到守空房!
年年要过十二个月,
渡过冷来渡过热。
榆花开,花开搭戏台,
姊妹们回娘家碰在一块。
无心看牛郎会织女,
无心看郭附马“打金枝”。
三人拉手到漳河沿,
滴滴泪珠挂腮边!
桃花坞,杨柳树,
东山月儿云遮住。
漳河流水水流沙,
荷荷一泪一声诉:
“常阴天,森罗殿,
自从关进那砖门院,
苦胆拌黄连!
一锅要做两样饭,
婆婆骂硬,小姑嫌烂,
拍拍三巴掌!
人家端碗俺旁边看,
骂俺眼馋不洗衣裳,
张嘴‘败婆娘’!
秃汉要鞋,小姑要裙,
贴工容易难贴线,
俺没买花钱。
抽俺的筋筋搓在线,
也买不下婆家心半片,
还骂没针尖①
!
十七的闺女四十的汉,
光秃秃脑壳长毛脸,
活像个琉璃蛋!
马骡锅,骆驼背,
塌鼻子吊个没牙嘴,
黑心肝像鬼!
‘媳妇是块烂锈铁,
揣在怀里暖不热!’
婆婆骂得绝!
‘老婆是墙上一层泥,
你要死了我再娶!’
放他娘狗屁!
哪年不把头熬到?
漳河你为甚不出槽?
给俺冲条道!”
桃花坞,杨柳树,
北岸石鸡夜半哭!
河底不平掀起浪,
苓苓揭开冤家账:
“天上的云彩千变化,
汉子对我好就耍,
恼了就是打!
俺说好狗不咬鸡,
好汉子不打自己妻,
上社去说理!
‘娶来媳妇买来马,
任我骑来任我打!’
他说是老王法!
一汤一饭想着他饥,
一冷一热惦着他衣,
回我冷蛋子!
缝衣做饭纺线线,
天明忙到二更天,
他还嫌糖不甜!
推罢碾来又推磨,
不顺他眼都是俺错,
理是由他说!
俺是男人的破棉袄,
冷就披,热就脱,
不用就扔角落!”
桃花坞,杨柳树,
河边草儿打觳觫!
风吹花飞落水面,
紫金英倒尽心头怨:
“三月里,花开娶过门,
十月初一上新坟,
紫金英,泪盈盈!
男人原是常病身,
爹娘重财不重命,
贪人有钱银!
过年养下墓生孩,
只有娘亲没爹爱,
春天花不开!
有意守节心难下,
俺娘劝我另改嫁,
改嫁我嫌怕!
断头香纸烧过后,
出门泼水哭着走,
村边上牲口!①
腊月难遇南风生,
十户婆家九户狠,
改嫁是跳火炕!
水流擀杖没根梢,
带犊孩儿是路边草,
进门爬墙头!②
改嫁难保不走荷荷路?
改嫁难保不受苓苓苦?
女人走没路!
咬牙咬牙守寡吧,
少受骂,少挨打!
把墓生孩守大!……”
声声泪,声声泪,
声声泪泪山要碎!
山要碎,山要碎!
问句漳河是谁造的罪?
桃花坞,杨柳树,
漳河流水声呜呜!
戏鼓咚咚响连天,
唱尽古今千万变。
唱尽古今千万变,
没唱过俺女儿心半片!
恨咱不能拔起山,
把旧规矩捣成稀巴烂!
万代的脚踪要踏出路!
千年的水道看流成河!
作于1949年
《漳河水》是歌唱妇女翻身解放的叙事长诗,取材于太行山根据地漳河两岸人民的斗争生活,采用漳河两岸流行的民歌小曲的形式。
作者曾长期和太行山人民一同战斗,把太行山称为“第二故乡”。他深刻地体验到太行山的妇女,过去在封建传统习俗的野蛮压迫下,忍受着深重的灾难,而随着抗日战争、减租减息、解放战争、土地改革等斗争,她们获得了自由,认识了自己的力量。在共产党的领导下,她们肩负着重担,支持革命战争,参加反对封建势力及其传统习俗的斗争,积极劳动生产,获得彻底的自由解放。作者认为,“她们的丰功伟业,在祖国解放的史诗中,占着光荣的一页。”(《小序》)这首长诗,就真实地反映了老根据地妇女在新旧社会的两种不同的生活,表现了她们获得解放以后的新的精神风貌。
全诗分三部,共八百余行。第一部描写三个姑娘在旧社会蒙受的苦难,封建包办婚姻制度把三个天真的姑娘推进苦坑:荷荷嫁给个丑陋的四十多岁的封建富农,婆婆打骂小姑嫌;苓苓嫁给个“狠心郎”,对她“好就耍,恼了就是打”,成天当牛马使唤;紫金英嫁给痨病鬼,“三月里花开娶过门,十月初一上新坟”。诗中通过三个妇女“声声泪泪山要碎”的哭诉,控诉了旧社会对广大劳动妇女的沉重压榨。在第二部,诗人唱起了“自由歌”,“减租减息闹土改,妇女飞出铁笼来”,荷荷离婚后自己找了称心的对象;苓苓挺起腰来和丈夫二老怪的封建意识斗争,争取平等权利;紫金英积极参加集体生产劳动,踏上新的道路,主宰自己的命运。在共产党的领导下,她们在斗争中获得自由与解放,一个个迅速成长起来。第三部着重描写苓苓的丈夫二老怪经过妇女们的批评斗争,面对妇女同样参加集体生产劳动的事实,抛弃了大男子主义。他的思想转变,表明了妇女翻身斗争的胜利,男女平等已经形成为新的社会风习。
长诗由许多小曲组成,作者在《小序》中说,他听到许多漳河两岸妇女的娓娓悠扬的新歌谣,“找人口述,录下些片断的歌儿,自己又摹仿着编了些,组织成现在的样子。”这些歌谣,具有纯朴、优美的地方民歌格调,诗句明丽而热情横溢,是运用民族形式获得成功的难得的好诗。
注释
①“抓心丹”:理想爱人的昵称。②“如意郎”:理想爱人的昵称。③ “好到头”:理想爱人的昵称。①“半封建”:即封建富农。① 针尖:妇女活计好叫有针尖。① 当地风俗,寡妇再嫁的那天,先要到前夫坟上烧断头纸,夜里才能离开婆家,且必须哭哭啼啼的走出去,在大门口泼了一碗水后,到村外才许骑上牲口走。②带犊:是寡妇带去前夫的孩子。“带犊子”不能从大门进家,须从墙头或屋后爬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