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诗词鉴赏《红楼梦鉴赏辞典 人物形象鉴赏 贾宝玉和“金陵十二钗”正册 薛宝钗》
在《红楼梦》中,和林黛玉一样令人难忘并与之交相辉映的人物是薛宝钗。曹雪芹以他天才的艺术笔触,娴熟的对比手法,为我们创造了这两个同样才貌过人,但却有着不同个性和丰采的少女。
自从《红楼梦》问世以后,这两个少女形象便引起人们热烈谈论的兴趣。或尊林贬薛,或尊薛贬林,有时会因此爆发一场激烈的争辩。清人邹弢和他的好友许伯谦就曾为此“几挥老拳”,“于是两人誓不共谈《红楼》”(邹弢:《三借庐笔谈》)。至今,我们仍会在生活中碰到类似的争论。
确实,曹雪芹为我们创造的这两个少女,各具风范,各具情韵,真使人难分左右。然而,她俩代表的又的确是两种美,两种具有不同思想内涵和价值观念的美。
过去,贬斥薛宝钗的文章往往给她戴上诸如“卫道士”、“女夫子”、“巧伪人”、“两面派”等帽子,这些论断不能说没有一点道理,但未免把这个复杂丰满的艺术形象简单化、类型化了。薛宝钗就是薛宝钗,这是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生命。
1. 一位封建正统教养所陶铸的“冷”美人
小说第七回,写薛宝钗先天从胎里带来一股热毒,患有喘嗽之症。幸有一个癞头和尚开了一帖古怪的药方,薛宝钗好容易配成一料,常年埋在梨花树底下,发病时吃一丸就好了。此药的名字便叫“冷香丸”。根据医学专家研究,此药出处不详,很可能是作者杜撰。但作者拈出“冷香”二字作为药名,却形象地概括了薛宝钗的性格特征: 她虽然容貌丰美,比黛玉别具一种风流妩媚,但缺乏火一般的真诚与热情,时时处处以封建的礼教道德来规范和压抑自己,显得稳重而和平,冷静而克制。她是那种为封建正统教养所陶铸出来的标准的“冷”美人。
薛宝钗出身于一个皇商之家,其家庭为金陵四大家族之一。她是贾府王夫人的甥女,宝玉的表姐。年幼丧父,随母兄一起进京,暂居在贾府。
她一到贾府,便很快赢得了上下的称赞和好感,并使黛玉相形见绌:
不想如今忽然来了一个薛宝钗,年岁虽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丰美,人多谓黛玉所不及。而且宝钗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头子们,亦多喜与宝钗去顽。
以后,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给越来越多的人留下了好印象,就连心地鬼祟的赵姨娘,几乎对所有的人都怀着嫉恨,唯独对她由衷赞赏。在贾府这样一个人口数百、人事复杂的贵族大家庭里,像薛宝钗这样能赢得上下左右所有人的好感的,实在是绝无仅有。
那么,这诀窍在哪里呢?对此,赵姨娘的话倒是透露了一点消息: 她称赞“宝丫头好,会做人”。这“会做人”三字,正道出了这位冷美人待人处世的根本特点。
所谓“会做人”,其实就是对她的“行为豁达,随分从时”、“稳重和平”、“温厚贤淑”的一种通俗注解。宝钗的“会做人”并不是如有些批评者所说的是装出来的,是虚伪的,而是她作为一个受封建正统教养所熏陶出来的淑女,自觉不自觉地流露出来的,这种处世之道已入骨入髓地渗透到了她身上的每一个细胞,成为她连自己也未必意识到的自然习惯。
对上,她善于奉承和迎合,而且一切都不露痕迹。贾母为她做生日,问她爱吃何物,爱听何戏,她“深知贾母年老人,喜热闹戏文,爱吃甜烂之食,便总依贾母往日素喜者说了出来”,使得贾母“更加欢悦”。元春省亲,命众人赋诗,她看到宝玉草稿内有元妃不喜欢的“绿玉”字眼,便趁众人不注意时悄悄提醒宝玉改了。后来元春从宫中送来灯谜,她一看“并无甚新奇,口中少不得称赞,只说难猜,故意寻思,其实一见就猜着了”。这种不露痕迹的奉承迎合,自然使她深得贾母等上层人物的赏识。
对于诸姐妹,她也善于体贴拉拢,使对方心悦诚服。探春发起海棠诗社,轮到史湘云作东。她知道史湘云在家里作不得主,拿不出多少钱来,便主动提出由她出面,从她哥哥的当铺里要几篓螃蟹,替史湘云设计了一个如她所说的“又要自己便宜,又要不得罪了人”的方案,使湘云“心中自是感服,极赞她想的周到”。黛玉本来一直疑心她“有心藏奸”,她先是利用黛玉行酒令说了两句《牡丹亭》、《西厢记》的唱词,对黛玉婉言相劝,一席话说的黛玉“心下暗伏,只有答应‘是’的一字”。接着又借探病的机会,以同病相怜的口吻劝慰黛玉,并送了她几两燕窝,正合着黛玉害怕“惊师动众”招人嫌的心理,因此使黛玉大为感动,向她直接表示了忏悔之意。黛玉是诸姐妹中对她最存戒心的,自此也完全被她所感服。
对于下人和没时运的人,她也很善于用小恩小惠进行笼络。赵姨娘虽为姨娘身分,但由于心术不正,在贾府的半主子中最没时运,上下人等都瞧不起她。可宝钗却不露亲疏厚薄,她的哥哥薛蟠从苏州带回来许多小玩意儿,她一一分送给众人,并不遗漏一处,也不露出谁薄谁厚,连贾环这样没时运的人也想到了,这使赵姨娘心中甚是喜欢:“怨不得别人都说那宝丫头好,会做人,很大方,如今看起来果然不错。……若是那林丫头,她把我们娘儿们正眼也不瞧,那里还肯送我们东西?”在她的反衬下,黛玉越显得孤高自许了。就连园子里的那些婆子,她也想到如何利用园子的一点出息,使众婆子都从中“沾带些利息”,一方面使大家齐心,同时也给自己赢得了一个“疼顾”下人的美名。
宝钗的“会做人”,一般是在不损人的前提下达到利己的目的,但有时候为了利己也不妨损人。最典型的例子是小说第二十七回写她扑蝶至滴翠亭,无意中偷听到红玉和坠儿在那里悄悄谈私房话,且两人正要推开窗槅子。她立即想到:“今儿我听了她的短儿,一时人急造反,狗急跳墙,不但生事,而且我还没趣。如今便赶着躲了,料也躲不及,少不得要使个‘金蝉脱壳’的法子。”于是她急中生智:
故意放重了脚步,笑着叫道:“颦儿,我看你往那里藏!”一面说,一面故意往前赶。那亭内的红玉、坠儿刚一推窗,只听宝钗如此说着往前赶,两个人都唬怔了。宝钗反向她二人笑道:“你们把林姑娘藏在那里了?”坠儿道:“何曾见林姑娘了。”宝钗道:“我才在河那边看着林姑娘在这里蹲着弄水儿的。我要悄悄的唬她一跳,还没有走到跟前,她倒看见我了,朝东一绕就不见了。别是藏在这里头了。”一面说,一面故意进去寻了一寻,抽身就走,口内说道:“一定是又钻在山子洞里去了。遇见蛇,咬一口也罢了。”一面说一面走,心中又好笑: 这件事算遮过去了,不知她二人是怎样。
这段描写,生动地展示了宝钗金蝉脱壳计的全过程,她的急中有智,她的反应灵敏,以及她撒谎后的泰然自若,都得到了充分的表现。其中连用三个“故意”,三个“一面”、“一面”,尤其把宝钗当时的神态举止刻画得淋漓尽致。
关于这段描写,有人认为这是宝钗故意陷害黛玉,也有人认为她和黛玉原常在一起嬉戏,而且此时她又刚从潇湘馆那边走来,所以情急之中想到拿黛玉来为自己脱去干系,不一定出于陷害心理。平心而论,说宝钗是出于一种非常卑鄙的动机有意陷害黛玉,这未免过于上纲上线,也不符合宝钗的身分教养和性格特点。但她明知此事大有干系(否则她大可不必使金蝉脱壳的法子),却还嫁祸于人,这本身就是一种不道德的行为,即使她喊的不是黛玉而是别的什么人,也不能改变她这一行为的损人利己的实质。或者起码说,在这里,宝钗保护自己的意识是非常清楚的,至于此事会给别人带来什么损害,她当时主观上未必想得太多,但在客观上这确是起到了损人而利己的作用。红玉事后就紧张地说:“了不得了!林姑娘蹲在这里,一定听了话去了!”“若是宝姑娘听见,倒还罢了。林姑娘嘴里又爱刻薄人,心里又细,她一听见了,倘或走露了风声,怎么样呢?”你看,这对黛玉造成了多大的损害!所以,不管这件事该怎么分析,起码说宝钗是为了达到利己的目的而有意无意地损害了别人的名誉。这种为了利己而不惜损人的行为,使我们看到了这位冷美人灵魂不那么高尚的一面。
最能体现这位冷美人冷面冷心的,莫过于她听到金钏投井自杀的消息后跑来安慰王夫人的一番表演。她是和袭人一起听到这个消息的,当时连奴性十足的袭人也“不觉流下泪来”,她却只是感到“奇”,并急忙向王夫人处来道安慰。而王夫人也正受到良心的谴责,独自在里间房内“坐着垂泪”,感到“岂不是我的罪过”。可是,薛宝钗却对王夫人说:
姨娘是慈善人,固然这么想。据我看来,她并不是赌气投井,多半她下去住着,或是在井跟前憨顽,失了脚掉下去的。她在上头拘束惯了,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处去顽顽逛逛,岂有这样大气的理!纵然有这样大气,也不过是个糊涂人,也不为可惜。
又说:
姨娘也不必念念于兹,十分过不去,不过多赏她几两银子发送她,也就尽主仆之情了。
你看,她是多么善于体贴安慰人,可是对于死者来说,这种体贴安慰又显得是多么的冷漠无情!这是一种灵魂深处的冷漠,这种冷漠已使她失去了人应有的同情心,而淹没在一片利己主义的冰水里。和她那个“打死人便如没事人一般”,“自为花上几个臭钱,没有不了的”哥哥相比,他俩精神上何等的酷似!只不过一个是行动粗野的“呆霸王”,一个是举止娴雅的“冷美人”而已,而后者更令人冷到心里!
当然,这位为封建正统教养所陶铸的冷美人,也自有她的可爱动人之处。她不仅长得容貌丰美,比黛玉别具一种风流妩媚;而且在通常情况下,确有其行为豁达、举止娴雅的风范;加之她博学多才,有较高的文化艺术修养,这使得她虽恪守礼教而不陷于迂腐,谙熟世故而不流于鄙俗,因而她才能使宝玉和众多的读者为之动容和忘情。
“任是无情也动人”。这是群芳开夜宴时薛宝钗抓到的酒令签上的题诗,此诗出于唐代诗人罗隐的七律《牡丹花》。小说作者借用这句诗来形容宝钗,是多么深刻而贴切地写出了这位“冷美人”的性格特征啊!
2.隐藏在“稳重和平”表层下的少女情愫和禄鬼本质
从表面看,宝钗算是够“稳重和平”的了,以至“稳重”得和她的年龄有点不太相称,包括她的不喜欢花儿粉儿,也和她的“稳重”有关。但她终究是一个正值青春妙龄的少女,和心如枯木死灰的宝玉寡嫂李纨不同;在她的“稳重和平”的表层下,蕴藏着少女的情愫,流淌着感情的波澜。最早评论《红楼梦》的脂砚斋就一再指出: 宝钗“非拘拘然一女夫子”,“非一味蠢拙古板,以女夫子自居。当绣幕灯前,绿窗月下,亦颇有或调或妒,轻俏艳丽等说”。确实,作为一个少女,她也有自己的欢乐、烦恼和追求。
就说宝钗扑蝶这一幕吧,人们多把注意力集中在她金蝉脱壳、嫁祸于人的分析上,而忽视了这一情节对于刻画宝钗性格具有多方面的意义。试想眼见一双大如团扇的玉色蝴蝶迎风翩跹,便意欲扑了来玩耍,并随着蝴蝶忽起忽落,穿花度柳,而蹑手蹑脚,一直跟到池中亭上。如此兴高采烈,天真烂漫,说明平时稳重端庄的宝钗,也有尽兴忘情的时候。短短一段插曲,为宝钗这个形象平添了无数少女的情趣。
宝钗有欢乐也有烦恼,有时甚至是恼怒。当宝玉无意中把她比作杨贵妃时,她听了“不由的大怒”,冷笑着回敬宝玉道:“我倒象杨妃,只是没一个好哥哥好兄弟可以作得杨国忠的!”把身为贵妃之弟的宝玉狠狠地刺了一下。紧接着,她又借小丫头靛儿来向她寻扇子,当着许多人指桑骂槐地斥责说:“你要仔细!我和你顽过,你再疑我。和你素日嘻皮笑脸的那些姑娘们跟前,你该问她们去!”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这位稳重和平的少女竟也有发怒的时候!
当然,宝钗也和她的同龄人一样,做着少女的玫瑰色的梦。论者常常批评宝钗处心积虑想争取到“宝二奶奶”的宝座,其实这是不公平的,因为她也应该有爱和被爱的权利!对于宝玉,黛玉有爱和被爱的权利,她也同样有爱和被爱的权利,她俩是在一条起跑线上。只是两人表达爱情的方式不同: 一个感情炽热坦露,一个冷静克制;我们可以不喜欢她表达情感的方式,但爱和被爱都是无罪的。
小说第八回,写宝玉至梨香院探望在家养病的宝钗,宝钗因早记挂着宝玉项上的那块通灵宝玉,就要求拿下来细细的赏鉴一番。她把玉托于掌上,
看毕,又从新翻过正面来细看,口内念道:“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念了两遍,乃回头向莺儿笑道:“你不去倒茶,也在这里发呆作什么?”莺儿嘻嘻笑道:“我听这两句话,倒象和姑娘的项圈上的两句话是一对儿。”宝玉听了,忙笑道:“原来姐姐那项圈上也有八个字,我也赏鉴赏鉴。”
于是宝玉也细细赏鉴了宝钗的金锁和上面所錾的八个字:
宝玉看了,也念了两遍,又念自己的两遍,因笑问:“姐姐这八个字倒真与我的是一对。”莺儿笑道:“是个癞头和尚送的,他说必须錾在金器上——”宝钗不待说完,便嗔他不去倒茶,一面又问宝玉从那里来。
这是表现宝钗少女情愫的传神之笔,此时宝钗的神情正在所谓“烟飞水逝之间”。“看毕,又从新翻过正面来细看”,这写出了宝钗看玉乃是有心;“口内念道”,这是心中沉吟神理;“念了两遍”,这暗点出宝钗心中已意识到玉上的两句话和自己项圈上的是一对儿;“乃回头向莺儿笑道”,并先后两次“嗔他不去倒茶”的神态表情,则把这个因证实了“金玉之缘”而满心喜悦,但又不愿坦露内心情感的贵族少女的性格准确而形象地刻画了出来。
更直接地表现了她那少女情愫的是在宝玉被毒打后她去探伤之时,她当时“手里托着一丸药走进来”——不用说,这位性格稳重的少女没有一个合适的借口是不会贸然前来的,因为那样未免不太得体。而她来后,其言语行动也同样的得体,只是其中深意又充溢了字里行间:
宝钗见他睁开眼说话,不象先时,心中也宽慰了好些,便点头叹道:“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今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疼。”刚说了半句又忙咽住,自悔说的话急了,不觉的就红了脸,低下头来。宝玉听得这话如此亲切稠密,大有深意,忽见她又咽住不往下说,红了脸,低下头只管弄衣带,那一种娇羞怯怯,非可形容得出者。
这里,虽然一切都含而不露,予以了节制和掩饰,但其中深情,已溢于言表,而且丝毫不避讳袭人在场。这种真情的流露在她虽然不是很多,但它反映了宝钗性格中更为真实的部分。
只是,和少女的情愫一起掩藏在“稳重和平”表层下的,还有一颗“禄鬼”的心。所谓“钗于奁内待时飞”,她本人就是一个功名心切、时时想着待时而飞的女“禄鬼”。
宝钗进京,本就是为了参加皇室的竞选——那时叫“待选”,即“以备选为公主郡主入学陪侍,充为才人赞善之职”,将来有朝一日,也可能成为像元春那样的“贵人”。所以元春省亲来园,她好不眼热,不仅开口闭口称“贵人”,而且当宝玉称呼她姐姐时,她笑着对宝玉说:“谁是你姐姐?那上头穿黄袍的才是你姐姐呢。”羡慕之情,溢于言表。只是后来不知何故这一竞选没有进行,或是小说作者故意没有写及,因而她才把目光投到贾府。
在封建社会,妇女一般只能走“妇以夫荣”的道路。只有丈夫做了大官,妻子才能荣华富贵,甚至受到皇帝的诰封,成为像贾母那样的“命妇”。薛宝钗为了追求到这种地位,便竭力劝宝玉走读书应举、出仕为官、立身扬名的道路。所谓“可叹停机德”,小说第五回写薛宝钗判词的这一句诗,就典型地表现了宝钗的这一品格。
自她进大观园之日,她就不时地在宝玉跟前说那些“混账话”: 什么“金殿对策”,什么“仕途经济”,虽然一再遭到宝玉的抢白,但她还是一个劲儿地进行导劝。有一次她当场遭到了难堪: 宝玉不管她“脸上过的去过不去,他就咳了一声,拿起脚来走了。这里宝姑娘的话也没说完,见他走了,登时羞的脸通红,说又不是,不说又不是”,“自己讪了一会子去了”。
但即使碰了这么大的钉子,她“还是照旧一样”。这当然使宝玉很反感,所以有一次她“见机劝导”时,宝玉干脆痛骂了起来:“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女儿,也学的钓名沽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本来,“女儿”这两个字在宝玉心目中是最神圣的,比那阿弥陀佛、元始天尊这两个宝号还更尊荣无对;但一旦学的钓名沽誉,宝玉就毫不留情地把她归入了“国贼禄鬼”之流。宝玉的唾骂虽带有一时愤激的成分,但它一针见血地揭示了宝钗灵魂深处的“禄鬼”本质。
不仅对宝玉经常进行劝导,就是对其他姐妹,只要一有机会,她也要传经布道,宣传她那礼教的一套。林黛玉、史湘云、探春等都曾先后被她说教过。有一次黛玉行酒令时说了两句《西厢记》、《牡丹亭》上的词句,众人皆不在意,唯独她敏锐地察觉到了,于是第二天便把黛玉叫来“审”了一番,接着劝导说:
咱们女孩儿家,不认得字的倒好。男人们读书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读书的好,何况你我。就连作诗写字等事,原不是你我分内之事,究竟也不是男人分内之事。……你我只该做些针黹纺织的事才是,偏又认得了字,既认得了字,不过拣那正经的看也罢了,最怕见了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
一席话,说的黛玉垂头吃茶,心下暗伏,只有答应“是”的一字。
即使对其他没有像黛玉那样走上了“不可救”之路的姐妹,她也没有忘记宣道的任务。大观园姐妹办了个海棠诗社,轮到湘云作东拟题,和她一起商议,她便乘机劝说:“究竟这也算不得什么,还是纺绩针黹是你我的本等。一时闲了,倒是于你我深有益的书看几章是正经。”又有一次,香菱和湘云高谈阔论地谈诗,她便“实在聒噪的受不得了”,说是:“一个女孩儿家,只管拿着诗作正经事讲起来,叫有学问的人听了,反笑话说不守本分的。”再有,三小姐探春不过顺口说了一句朱子的话是“虚比浮词,那里都真有的”,便立即招来了她的“大感吃惊”的反驳和训诫:“你才办了两天时事,就利欲熏心,把朱子都看虚浮了。你再出去见了那些利弊大事,越发把孔子也看虚了!”这个容貌丰美、稳重和平的少女,在她的头脑深处竟是满脑子的封建思想!就这一点而言,称她为“女夫子”、“卫道士”一点也不过分。
这就是薛宝钗: 在“稳重和平”的表层底下,一方面,跃动着一个青春少女的情愫和梦想;另一方面,藏着的又满是道学家的思想和观念。少女的情怀和道学家的灵魂,这两者竟是如此和谐地统一在薛宝钗的躯体里。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这是薛宝钗所写的柳絮词里的两句诗,它把这个踌躇满志的少女的内心刻画得淋漓尽致。然而,她不知道,在那个社会,即使她是婚姻的胜利者,也不可能有真正的幸福。好风并没有把她送上青云,而只是把她送上了一个徒有其名的“宝二奶奶”的虚座,她只能在这个虚座上度过其孤单寂寞的一生。
3. 封建婚姻的胜利者和牺牲者
在以宝玉为中心的爱情婚姻的选择中,黛玉和宝钗无疑称得上是一对我们今天所说的“情敌”。既因为性爱按其本性来说就是排他的,更因正妻只能有一个,正如黛玉所说的,“不是东风压了西风,就是西风压了东风”,这中间没有调和的余地。
在这场爱情的角逐中,应该说黛玉才是真正的胜利者,因为她虽然没有和宝玉成婚,但却赢得了他的心。不过就择偶和婚姻而言,宝钗无疑是个胜利者。当贾母等作主,将她与宝玉的亲事定下时;当她蒙着盖头,乘着大轿,随着细乐从大门进来时;当她拜了天地,行过礼,被送入洞房之际,都明明白白宣告了她的这一胜利。虽然这一胜利主要依靠外部力量的干预,取决于家世利益的考虑,但对她来说,也是非常的来之不易。她为此等待和努力了数年之久,这其间遍尝了酸甜苦辣各种滋味。
曾有很多研究者认为薛宝钗是处心积虑地在和黛玉争夺宝玉,以便登上“宝二奶奶”的宝座;其实这种看法并不太准确。薛宝钗当然想取得宝玉的爱情,因为在大观园里也只有宝玉才是她唯一能够接受的爱情对象。但是她头脑里的封建礼教观念,阻挡了爱情洪流的奔泻,使她在这场角逐中取一种克制和冷静的态度。面对着黛玉的“不忿”,她先是“浑然不觉”,以后每每接触到这类爱情的纠葛,她甚至有意识地采取了回避的态度。如有一次她往潇湘馆去,看见宝玉先去了,便抽身而回,因为她觉得此刻自己也跟进去,一则宝玉不便,二则黛玉嫌疑,所以还是回来的妙。又有一次,宝、黛二人正在说知心话,宝钗走过,二人便走开了;宝钗分明看见,只装看不见,低着头过去了。后到了贾母处,宝玉也正在这里。宝钗因往日母亲对王夫人等曾提过“金锁是个和尚给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结为婚姻”等语,所以总远着宝玉。昨儿见元春所赐的东西,独她与宝玉一样,心里越发没意思起来。幸亏宝玉被一个林黛玉缠绵住了,心心念念只记挂着林黛玉,并不理论这事。由此可见,宝钗虽也想取得宝玉的爱情,但并不是时时处心积虑地在和黛玉进行争夺,那样薛宝钗也就不成其为薛宝钗了。她的特点,在信守女孩儿的本分,压抑和控制自己的感情,因而最终为贾母、王夫人等所看中,成为一个婚姻的胜利者。
然而,这胜利对她也是苦涩的。且不说婚事的草率和马虎,单就掉包一计,已把她置于非常尴尬的境地: 她虽是明媒正娶,却要冒名顶替;若不是宝玉昏愦犯病,她不知要陷于何等难堪的局面!即便如此,也够委屈她的。当她妈妈将贾府这边的话细细地告诉了她,并说她“已经应承了”时,她“始则低头不语,后来便自垂泪”。婚后看到宝玉那般光景,“心里只怨母亲办得糊涂,事已至此,不肯多言”。可以想见,这个本就罕言寡语的少女,此时此刻心中升起的是何等难言的酸楚!
更何况,她虽是婚姻的胜利者,却不是爱情的拥有者。对于宝玉来说,他的爱情已只属于黛玉一人。如果说他也曾爱过宝钗,为她动情过,那已是遥远的过去的事。随着宝玉对封建家族的绝望和美好爱情的幻灭,他已再燃烧不起爱情的火焰。自从宝玉成婚后,他面对的是宝钗,心中想着的却是黛玉,并为之神魂飘荡,梦萦魂绕;就如同《红楼梦曲·终身误》所说:“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按,指薛宝钗,“雪”谐“薛”);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按,指林黛玉)。”他听说黛玉死时探春在边上,就问她黛玉死时那奇怪的音乐之声;他常背地里拉着紫鹃,低声下气地问黛玉临终前说的话;他痛恨那些把他弄成了一个负心人的人,这些人又好端端把一个林妹妹弄死了;他一心只在潇湘馆内,坚持去那儿痛悼黛玉;他每每在外间独睡,希冀在梦里与黛玉一见……这一切对宝钗意味着什么,她心里是一清二楚的。但她既无力改变这一现实,更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她只有暗自伤心,默默认命。是的,她是婚姻的胜利者,是名正言顺的“宝二奶奶”,但这种没有爱情的婚姻,又有什么幸福可言!
宝玉终于走了,他抛弃了一般人所羡慕的功名富贵、娇妻美妾,留给宝钗的只是一个“宝二奶奶”的空名,和一个还怀在腹内的孩子。宝钗对未来还能期望些什么呢?她只能像宝玉的寡嫂李纨一样,独守空房,熬过漫长的岁月,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未来的孩子身上,如薛姨妈所说的:“咱们这样人家,还有什么别的说的吗?幸喜有了胎,将来生个外孙子必定是有成立的,后来就有了结果了。你看大奶奶(按,即指李纨),如今兰哥儿中了举人,明年成了进士,可不是就做了官了么?”李纨的今天,也就是宝钗的明天。以后所谓“兰桂齐芳”,兰即指贾兰,桂则指宝钗将来的儿子贾桂,他俩日后都将飞黄腾达,因而李纨和宝钗也将母以子贵。然而对宝钗来说,这只不过是“镜里恩情”和“梦里功名”,而她为之付出的代价却是爱情、青春和生命!
宝钗是封建婚姻的胜利者,但同时又是个牺牲者。这一婚姻的悲剧,从根本上说是由那个时代不合理的制度造成的。本来,在一个正常健全的社会,爱情和婚姻应是互为联系的两个方面: 爱情是婚姻的必要基础,婚姻是爱情的自然结果。可是在畸形的封建社会,爱情和婚姻完全是互不相干的两码事: 有爱情的,偏偏缔结不了婚姻(如宝玉和黛玉);缔结了婚姻的,偏偏没有爱情(如宝玉和宝钗)。而之所以会造成这种没有爱情的婚姻和没有婚姻的爱情,就在于婚姻的自主权完全不掌握在男女双方自己手里,而是一切由父母根据家族的利益包办决定。如果说黛玉的悲剧是没有婚姻的爱情悲剧,那么宝钗的悲剧则是没有爱情的婚姻悲剧。对这一点,宝钗还是有所预感的,所以当薛姨妈回家把要和宝玉成婚的消息告诉她时,她“始则低头不语,后来便自垂泪”,连薛姨妈也看出了她“心里好象不愿意似的”。但虽是如此,由于她“是女儿家,素来也孝顺守礼的人”,所以母亲应了,“她也没得说的”。其实是她自己拒绝了婚姻的自主,当初薛姨妈征询她对这门婚事的意见时,她就说过:“妈妈这话说错了,女孩儿的事情是父母做主的。如今我父亲没了,妈妈应该做主的。再不然由哥哥,怎么由起我来?”可见她确是自觉地以封建礼教作为自己的行为准则的。因而对她说来,这场婚姻的悲剧也就势不可免了。这个在大观园内最聪明老成的少女,由于她不能把婚姻交给自己,因此终于成了封建婚姻的牺牲品。
薛宝钗,这同样是一个有着丰富、复杂和深刻内涵的悲剧性人物。她的悲剧生动地显示: 那是一个毁灭一切的社会,不仅叛逆者,而且连它的忠诚拥护者,也都不可能有好的命运。
薛宝钗,这是一个富有社会意义和永恒价值的艺术典型。人们可以对她有各色各样的评价,但谁也无法抹煞她的生命存在。至今,她仍活在现实生活中,活在我们日常的生活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