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油郎独占花魁》爱情文学赏析

曾经有一个时期,学术界把自宋代开始盛行的话本小说,命为“市民文学”。这很可能由于话本小说的读者对象主要是城市人民,且为城市人民喜闻乐见而然。而话本小说的内容,诚如宋末吴自牧《梦梁录》卷二十指出的:“且小说名银字儿,如烟粉灵怪传奇公案扑刀杆棒发迹变泰之事。”也就是说,其主要铺叙的是才子佳人的悲欢离合,神仙鬼怪的妖异变幻,帝王将相的金戈铁马,廉明官吏的摘奸发覆,以及江湖人物的行侠仗义等故事,基本上没有反映城市人民(主要是商人)的生活和思想。

到明代,才有商人的形象出现在话本小说中,如《转运汉巧遇洞庭红》、《杨八老越国奇逢》、《蒋兴哥重会珍珠衫》等。而真正能为商人扬眉吐气的,无过于《卖油郎独占花魁》。小说写一个地位卑微的卖油郎,凭着他善良的品德,压倒了豪家子弟,赢得誉为花中魁首的名妓青睐,舍身下嫁,成为美满眷属。《占花魁》的回末诗,也毫不含糊地指出了这一点:



春来处处百花新,蜂蝶纷纷竞采春。

堪爱豪家多子弟,风流不及卖油人。



这类作品的产生,客观上反映了因商业繁荣而商人社会地位的觉醒。《占花魁》约成于明代万历时期,不久后的天启间,苏州商民因反对权宦魏忠贤逮捕退休居乡的刑部主事周顺昌,全城罢市,也能作证明。因此《占花魁》不仅以写男女爱情缠绵悱恻,哀感顽艳值得注意,它的社会思想意义也是应该研究的。



文学作品中的商人形象



士农工商,商为四民之末,地位低下。因此在明代以前的文学作品中,很少写到商人,即使偶有涉笔,亦大多为令人憎厌的反派角色。所以妓女即使全无社会地位,也正如唐白居易著名诗篇《琵琶行》中所写,“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这至少说明在文人学士心目中,妓女嫁给商人是不幸,是穷途末路的无可柰何的选择。

到了元代,当时流行的杂剧中商人形象大量出现,但剧作家给商人安排的角色,都为凭着财富,破坏士子与妓女之间的爱情,最后为官司处罚的可憎的人物。著名的如关汉卿《赵盼儿风月救风尘》,破坏秀才安秀实和妓女宋引章爱情的是茶商周舍,第一折的〔赚煞〕说:“哎,你个双郎子弟,安排下金冠霞帔,却则为三千茶引,嫁了冯魁。”第四折的〔雁儿落〕说:“这厮心狠毒,这厮家豪富,冲一味虚肚肠,不踏着实途路。”

《元曲选》所载《赵盼儿风月救风尘》说白中写周舍是官,但这说自系编者臧晋叔所加,不可信,这参考王实甫的《苏小卿月夜贩茶船》即可知。《贩茶船》写的是贫穷的书生双渐与妓女苏小卿相爱,却为携二千茶引的茶商冯魁设计强娶小卿而去,后双渐官临川令,才把小卿复夺回来。由于双渐、苏小卿是一个长期传统的故事,据《救风尘》第一折的曲词,可知周舍应和冯魁是相同的人物。

马致远的《江州司马青衫泪》,敷衍的是《琵琶行》的故事,却把琵琶女改为妓女裴兴奴,说白居易和裴兴奴相爱,当白贬为江州司马时,兴奴被骗嫁给茶商刘一郎。当时白、裴在浔阳江上相会,裴趁刘一郎熟睡,竟逃到白的船上。后来经白居易的好友元稹从中斡旋。皇帝准予白、裴结婚。故事实在写得离奇。

这类三角恋爱故事,在元人杂剧中实在习见不鲜。如武汉臣《李秀兰风月玉壶春》,写的是秀才李斌和妓女李秀兰相爱,他们的破坏者是装了三十车羊绒潞绸到嘉兴府发卖的甚舍;无名氏《逞风流王焕百花亭》,写的是书生王焕和妓女贺怜怜相爱,他们的破坏者是为西延边上收买军需的高常彬,等等。

这类故事,虽则大多以有情人终成眷属,破坏者受到惩罚告终,但客观上反映了商人力量的壮大。因为穷酸秀才的诗云子曰,无论如何不能与赵公明元帅相敌,当年写作杂剧的,多数为失意士子,这样的结局,不过反映了他们的心愿而已。曾经有这样一个笑话,有夫妻两人,男的要求女的遵守三从四德,女的问三从四德有何根据?回答说见于《周礼》。问《周礼》是什么人作的?回答是周公。女的说这才不错,如果是周婆作的,她就不会这样写。

到明代,在文学现象上又展开了一个新局面,出现了不少正面写商人的话本,反映了商人社会地位的觉醒。但在写商人和妓女的恋爱时,仍多沿袭元杂剧的格局。如《玉堂春落难逢夫》中的破坏者,是拿着整万两银子来北京贩马的山西平阳府洪洞县人沈洪;《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中的破坏者,是家资巨万积祖在扬州种盐的徽州新安人孙富等。因此《卖油郎独占花魁》中卖油郎秦重的出现,不能不是文学作品刻划商人的崭新形象,很值得注意。

被美化了的妓女



娼妓制度,是剥削社会的脓疮。但长期以来的各类著作中,对妓女被迫卖身,过着送往迎来、生张熟魏,出卖皮肉的地狱生活,都被淡化并歪曲了,直到清代中期,才开始有比较接近真实的反映。这是必须首先指出的。

我国娼妓始于何时,今难确考。有人说春秋时的“女闾”即为妓院,恐未必然,但随着货币的出现,就有可能已经开始了。六朝时,钱塘名妓苏小小,已为文人学士艳说,她作的一首诗:“我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脍炙人口。至今杭州西子湖畔仍留有她的墓地。唐代开始,还出现了专门记载妓女的著作,如唐孙棨的《北里志》,宋张邦基的《汴都平康记》,元雪蓑渔隐的《青楼集》,明梅鼎祚的《青泥莲花记》,清初余怀的《板桥杂记》等。到清代末期,这方面的书更是泛滥一时。

在文学作品中最早以妓女为主题的,当为唐代的传奇,流传至今的,有蒋防的《霍小玉传》,白行简的《李娃传》,以及房千里的《杨娼传》等。其中《霍小玉传》、《李娃传》最为著名(《占花魁》的“入话”,就节采了《李娃传》的故事)。它们一为悲剧,一为喜剧,都写得曲折感人。但是唐传奇毕竟是文人学士卖弄才华的游戏笔墨,虽然作者所写的故事多少有些事实影子,但在描绘中都被美化了,改造了。在他们笔下的妓女,不仅聪明智慧,温柔貌美,而且都有专一的爱情,高尚的节操。妓女的生活仿佛似宫主,住的是高堂华宇,园池亭榭,设备是帷幕帘榻,焕然夺目;服用更是锦衣玉食,器用精洁。就是鸨母,也大多写得温和慈爱,最多行使一些小骗术,完全不是夜叉恶鬼的面目。这和人间地狱的妓院,相距何啻天壤。

唐代的文人学士,不可能接触到真正生活中的黑暗面,凭着幻想结构故事,写成为如此的“传奇”,是可以理解的。遗憾的是此后产生的一系列所谓“妓院文学”,包括本文前面举出的不少话本、杂剧,大多沿袭了《霍小玉传》和《李娃传》的笔墨,这就大大歪曲了生活的实际。

固然,作为被压迫、受苦难最深重的妓女,以及作为压迫者的鸨母,都是人,都有人的感情;而且作为人,其间必然遭遇不同、良莠不一。加以妓院也有三等九流之别,高等的妓女确实出手不凡,生活高贵。但应该指出,大量文学作品中反映的妓女生活和形象,和生活的实际是大相迳庭的。正因此,近代专门研究小说和戏曲的学者郑振铎在《文学大纲》中,评论清代中叶问世的小说《绿野仙踪》为:“温如玉和妓女金钟儿的故事,是《绿野仙踪》写得最好的一段,也是许多‘妓院文学’中写得最好的一段。”好在哪里?就是好在比较接近生活真实。有心的读者只要把它和唐代传奇,宋代话本以至明代话本,元代杂剧以至清初的《桃花扇》等描写妓院的作品比较阅读,就能知其不同所在。



《占花魁》的故事梗概



上面拉杂介绍了古代文学作品中商人和妓女的形象,这是作为阅读、理解和鉴赏《占花魁》的准备。因为有比较才能有鉴别,如果仅就《占花魁》谈《占花魁》,就无由获知商人形象在作品中地位的提高;无由获知故事不以文才,地位、财富作为男女爱情媒介,而以人的感情、人的同情心作为爱情媒介的匠心。也就不能理解作者开明的思想和能突破传统的创造。所以用“市人爱情的颂歌”或“反映了市民阶层对待爱情和生活的态度和理想”等术语评论《占花魁》,这和“市民文学”的提法一样,不仅定义不确切,也不能真正说明作品的实际。

且看作者是如何构思敷演的。故事发生在北宋末年金兵南进时,男女主角都是北宋京都汴梁人,为避兵祸,随着逃难的人南逃,于是流离沦落,为整个故事的悲欢离合设置了一个可信的背景。女主角花魁娘子,本名莘瑶琴,父亲是开粮食铺兼卖油盐杂货的商人。她从小生得清秀,资性聪明,七岁入学,日诵千言,十岁便能吟诗作赋,十二岁时琴棋书画无所不通,飞针走线出人意表。可就在十二岁那年遇兵灾,随父母南逃,中途被败残的官兵劫掠失散,孤身弱女,为奸人所骗,辗转到临安(杭州)卖入王九妈的妓院,改名王美。到十四岁时已艳名大炽,求诗求字的人日不离门,王九妈要她接客,她执意不从。后来被豪富金二员外用三百两银子买通王九妈,以八月十五观潮为名,诳至船上,使酒灌醉破了身。当她醒来时把金二员外劈头劈脸抓有几个血痕,哭了一日,茶饭不沾。从此托病不肯下楼,不肯再见客。

王九妈无计奈何,想到她有个结义妹子也是开妓院的刘四妈,她口才无碍,能说得罗汉思情、嫦娥想嫁,于是请她来劝说。果然经刘四妈—番说辞,(大意是已入牢笼,身难自主,不如俯从接客,自己也积攒些私房,将来在客人中遇个知心着意的,也好求个归宿。)说得美娘回心转意。从此有客求见,欣然相接,每一晚白银十两兀自你争我夺。

再说男主角秦重,随着父亲逃到临安后,因难以度日,十三岁上卖给开油店的朱十老做义子,他父亲自去上天竺寺庙中做香火道人。秦重到朱家后,改名朱重,在店中学做卖油生意,义父子关系甚好。后朱十老因年老多病,又招了个伙计,这伙计却和十老年轻的侍女勾搭上了,两人嫌秦重碍眼,反诬秦重行为不轨,多次撺掇,十老无奈给了秦重三两银子打发他出门。秦重因在油店待过,为了度日,日逐挑担卖油。趸油的油坊知他少年老实,是被挑拨出来的,对他特别照顾,他也薄利多销,所以主顾都喜欢他,油容易出卖。他为了寻找生父,特别在油桶上写了“汴梁秦”三字,让人们知道他的本姓,所以都呼他为秦卖油。

一天,秦重卖完了油回去,途中坐在一块石上休息,忽见邻近一个金漆朱栏的齐整门庭里出来几个文人学士,后面有一女子相送。那女子容颜娇丽,体态轻盈,不由使他看得呆了。女子回进去后,门中又有一个中年妇女同一个小丫头出来,见到秦重的油担,那妇女说正要买油。秦重说:“油已卖完,妈妈要用油明日送来。”那妇女知秦卖油是忠厚人,于是约定作个买油的长主顾。秦重想这样不仅可多赚利息,且有机会再见这女子,自是愿意。这时又见一乘轿子,后面跟着两个小厮来到门前,接那女子出去,秦重因不知妓院规矩,不知这家究竟是什么人家。

那秦重本不喝酒,这天却走进附近一个酒馆独酌,询问酒保,才知底细。知道美娘是汴梁同乡,不禁叹息这样美貌女子落入娼家,岂不可惜。又想若得这美人同宿一夜,死也甘心。再想自己卖油,日进分文,怎能有这非分之想。又想她相交的都是王孙公子,我卖油的即使有了银子也不会肯相接。又想常言道鸨儿爱钞,就是乞丐有了银子也肯接,我做生意清白之人,有了银子怕她不接?这样翻来复去地思量,下决心每天一分二分的要积聚十两银子,会见美娘。果然日积月累,一年多时间积了一大包银子,到倾银铺一秤,竟有十六两。于是倾成十两一个大锭,一两八钱一个小锭,还置办了镶鞋净袜,浆洗干净衣服,才到王九妈家。

王家本是秦重卖油走熟的,这天却到了门口觉得渐愧,不敢叫门。这时王九妈恰好出来,见秦重这般打扮,且口说拜望,老虔婆见貌辨色,以为他看上了那个丫头,要来嫖一夜。妓院认得的是钱,觉得赚他钱把银子也是好的,就请秦重入里面客坐。当秦重说出“要与花魁娘子相处一宵”时,王九妈还以为是取笑她,不由变了脸色。于是秦重拿出一锭大银交给她,还拿出一锭小银作为酒食之资。王九妈收了银子,反担心美娘知是秦卖油不愿相接,于是设计要他后天换了绸缎衣服来,以免被丫头们认出,自己也为他瞒谎。谁知美娘门庭若市,几次相约几次不能相见,王九妈要退还银子,可秦重有耐心,“就是一万年,小可也情愿等着”。这样迁迁延延过了一个多月,一天雪后,美娘陪侍七十岁的俞太尉西湖赏雪,说定黄昏回家。王九妈约秦重在美娘房中等候,并以酒相陪。直等到夜里一更多美娘才回来,醉眼蒙胧中见到秦重,依稀有些认得,说:“这个人我认得他的。不是有名称的子弟,接了他被人笑话。”王九妈诳说他是涌金门内开缎铺的秦小官人,才勉强进房相见。这时美娘心中不悦,唤丫头把热酒斟满大钟,自个一连吃了十多杯,于是醉上加醉,和衣卧倒床上。秦重却对她的无礼不以为意,当九妈和丫头退出时,向她们要了一壶热茶;担心美娘受凉,用一床锦被盖在她身上,自己怀中抱着茶壶,挨在她身旁侍候。半夜间见美娘打干哕,知要呕吐,怕吐脏被褥,急切间张开自己穿的衣袍袖子,罩在她嘴上,尽吐在袖中。美娘吐过后要茶漱口,秦重下床脱下衣袍,刚才抱在怀中的茶还是热的,斟给美娘连吃了二碗。美娘吃过茶后依旧睡去,秦重仍上床挨在她身边。

美娘直睡到天明方醒,见到身旁睡着一个人,依稀想起夜来的事,问明经过,觉得难得有这般识趣的人。天大明时,美娘起床看着秦重,猛然想起他是秦卖油,就要他说实情,昨夜为何在此。秦重便将初见后如何思慕,如何积攒嫖钱,今得亲近—夜,已心满意足。美娘听后更加怜惜,问他昨夜因酒醉不曾招接,你干折了银两岂不懊悔?秦重却回答:“小娘子天上神仙,小可惟恐伏侍不周,但不见责已为万幸,况敢有非分之想。”于是美娘不由思量:“难得这好人,又忠厚,又老实,又且知情识趣,隐恶扬善,千百中难遇此一人。可惜是市井之辈,若是衣冠子弟,情愿委身事之。”这时秦重即要离去,说:“夜来在此,实是大胆,惟恐他人知道有玷芳名,还是早去了安稳。”美娘却从首饰盒中取出二十两银子,赠与他作资本。秦重不受,美娘硬塞在他袖内,于是只得受了,卷了脏污的衣袍回去。从此美娘心中有了这个秦小官。

这时朱十老病废在床,那个伙计和侍女全无顾忌,竟席卷了店中资本双双潜逃。十老深悔当日不合逐了秦重,请邻居劝他回家。秦重一知此消息,即搬回十老家里。十老把剩下的积蓄尽数交付,秦重自己也有二十馀两本钱,于是重整店面。不久十老病逝,秦重如死了亲父一样殡殓成服。由于秦重信用好,店中生意兴隆,要找个帮手,有人介绍个五十多岁的人来。这人正是莘瑶琴的父亲,因找寻女儿也到了临安,盘费用尽,难以度日。秦重获知这情状,因是同乡,就让老夫妻两口都住到店里,慢慢的再访寻女儿。三人相处甚好,很快的又过了一年有馀。

再说美娘虽身为名妓,生活自不可能顺适,每逢不如意的,就想到秦重的好处。这时临安来了个现任福州知州的儿子吴八公子,慕花魁娘子之名,欲上门嫖她。美娘因知其人气质不好,屡屡借故推却。一天清明节,吴八公子说要接美娘游湖,领着十几个恶仆破门而入,大打出手,抢美娘到湖船上。美娘掩面大哭,吴八公子“贼人”、“娼根”不断辱骂。船到湖心亭,吴八公子先上岸,分付仆人唤美娘到亭上陪酒,美娘抱住栏杆只是哭。吴八一个人吃酒无趣,回到船上自己动手扯美娘,美娘却跑到船头要投水,被家童们扯住。吴八道:“你就是死了,也只费得我几两银子,只是送你一条性命也是罪过。你住了啼哭,我就放你回去。”美娘听说放她回去,就住了哭。吴八却把船移到僻野处,命什人拔去美娘首饰,剥下绣鞋,裹脚,将她扶上岸,船却向湖中而去。美娘赤了脚,寸步难行,觉得受了如此凌辱,就是回去也难以做人,即使死也死得没有名目。都是刘四妈花言巧语害了她,如今就是一个农家妇女也胜如她十二分。越想越苦,嚎啕大哭。其时秦重刚祭扫了朱十老的墓回去,听到哭声,寻见是美娘,急忙将袖中带的白绫汗巾撕开,让她裹脚,又唤了个暖轿,自己步行送她回家。王九妈不知女儿去向,正在着急,见秦重送回,自然深为感谢,设酒相待。秦重吃了几杯酒就要辞别,这时美娘如何肯放他走?使出平生吹弹歌舞的技艺相待,当晚两人同宿。美娘提出要嫁秦重,秦重以为是取笑,说“小娘子就嫁一万个,也还数不到小可头上。”美娘向他说明自己身世,一直有心从良,只要秦重不嫌娼妓微贱,自己愿终身奉侍,如果不允,就将立即自杀在秦重面前,以表诚心。秦重又说自己家贫力薄,难以筹划千金身价,美娘却说自己积有赎身之费,丝毫不必担心。秦重又恐美娘享受惯了,不能过平民生活,美娘说布衣蔬食,死而无怨。当晚两人都说定了。

第二天美娘先到寄顿财物的几个相知家,取出后安放在一个秘密的地方,约定秦重,让他取回收藏。又一乘小桥到刘四妈家,送了刘四妈十两金子,要她实践当日许诺的帮助从良之愿。刘四妈见了金子,自然一口承当。问知王九妈并不知美娘来刘家,就留下美娘在家等信,自己立即到王家。果然又凭着她的一张虔婆嘴,以为出了吴八的风波,万一失差,却不连本都送了,不如找个主儿卖出去干净。说得王九妈愿意以千两银子让美娘赎身,只担心美娘不肯。刘四妈回家向美娘说知,约定明白成事。美娘回家,一字不提此事。次日中午刘四妈又来,王九妈问她事情办得如何?刘说已十成八九,只是还不曾与美娘说起。就到美娘房中,问银子在哪里。美娘打开床头的五六只皮箱,取出五十丙一封的银子不下六七百两,还有不少金珠宝玉,足足超过千两。刘四妈看得眼中出火,不由沉吟,美娘见她脸色变化,担心她作难,又送她不少财物,作为大媒之敬。于是刘四妈向王九妈说知,是美娘自己赎身,又下了一番说辞,说得王九妈同意,收了财物,写下婚书。美娘乘机说要借住到刘四妈家去,只带了自己日用的东西,拜别出门,从此脱离了烟花生活。

秦重已派人到刘家探信,听得美娘已赎身出来,就择了吉日,花烛成亲。婚后第二天,莘老夫妇请新人相见,见面时不由吃惊,原来是父女至亲。秦重这时才知两位老人是他的岳父、岳母,一家大喜。满月以后,打开取回的箱笼,里面都是金银绫锦,共值三千馀两,美娘悉数交给秦重。于是买房置产,不到一年,家业富盛,一样驱奴使婢。

秦重为了感谢神明保佑,发愿于各寺庙供琉璃灯油三个月。这天到上天竺,叫人挑了一担香烛,三担清油,自己乘轿前去。这时秦重气质已非往昔,加以改姓了朱,老香火秦公点烛添香,如何能认出他来。只因油桶上有“汴梁秦”三字,秦公问及,相别八年的父子,才相认重会。



《占花魁》产生的时代及特色



《占花魁》故事最早见于明冯梦龙纂辑的《醒世恒言》。《醒世恒言》中收有自宋至明的作品,且《占花魁》开始即有“话说自大宋太祖开基”云云,宛似宋人口吻,为什么定为明人作品?根据有二。一是作品中多次用〔桂枝儿〕小曲描摹人物和心理活动,〔桂枝儿〕在明代嘉靖、隆庆间始盛行,明沈德符《顾曲杂言》中有详论。冯梦龙也作有《桂枝儿》集,为世得诵。试观小说描写美娘相思秦重的一曲:

俏冤家,须不是串花家的子弟。你是个做经纪本分人儿,那匡你会温存,能软款,知心知意。料你不是个使性的,料你不是个薄情的。几番待放下思量也,又不觉思量起。

这样的曲子,在宋人作品中是不可能出现的。

其次是秦重这个市井之辈的形象,也完全不可能出于宋人笔下,就是元代杂剧的作者,也是对商人一味斥责的。这种时代的鲜明烙印,一般是难以逾越的,只有到明代,作品中才有可能出现这样的人物。

作为爱情故事,作者也许未必有意识要为商人张目。小说开首的“入话”,结尾的评论,都强调男主角的“善于帮衬,”以为风月场中,只有会帮衬的最讨便宜。所谓帮衬,用今天的话说是体贴入微,也就是上引〔桂枝儿〕曲中的“会温存,能软款,知心知意。”“入话”中的郑元和,是官府子弟,豪富,他以放纵的挥霍赢得李亚仙的心;而小说中的秦重,是市井之辈,平民,他只能以真诚的感情赢得王美娘的心。所以作者有必要把秦重塑造成一个忠厚、善良、纯朴、能守本分的人物。

小说写秦重初见美娘时,“准准的呆了半晌,身子都酥麻了,仿佛《西厢记》中的《惊艳》。这不仅从观者眼中加强刻划美娘的美艳,而且爱美乃人之天性,无损于人物形象。当秦重获知美娘身世后,一方面同情惋惜,一方面又思量:“人生一世,草生一秋,若得这等美人搂抱了睡一夜,死也甘心”。为了达到这目的。他日积月累,一年多才积攒得十多两银子。而且赔尽小心,受尽冷淡,虽然实现了愿望,却因受惜美娘,衣不解带的侍奉了她一夜,觉得“已慰生平”。反映了他的爱美,主要是精神而不是肉欲,这就使人物升华了。

“我做生意的,清清白白之人”,这应是当时商人们共有的意识。这种意识,和“平等”两字仍有着莫大距离。而况即使在商人中,坐商和行贩地位也不同,这从王九妈诳说秦重是“开缎铺的秦小官人”,亦可获知。秦重挑担卖油,是商贩,因为他意识到自己是“清清白白之人”,于是有了会一会心目中“天上神仙”的勇气;同时又自知社会地位的低下,所以又由衷说出:“夜来在此,实为大胆,唯恐他人知道有玷芳名”的话。小说写他有十多两银子,认真修饰一番后去到王九妈家门首时,“愧心复萌,想道时常挑了担子在他家卖油,今日忽地去做嫖客,如何开口”,以致不敢叫门。可谓刻划深细,人物栩栩如生。

但是花魁娘子这个人物,可信性就差得多了。她的美貌、才华、聪明,基本上仍是以往文学作品中美化妓女的俗套。不少评论者都以为美娘轻视市井之辈,是受了妓院生活的濡染云云,实际是皮相之谈。遑论美娘本来出身市井人家,而且实际生活中的妓院,哪有轻视商人之理!这里作者的思想,加以当时小说作者都为男性,所以作品中妓女的生活和思想大多出于想当然不易写得好。

小说写美娘最好的一段,是秦重嫖宿的一晚。她一整天侍奉客人,到一更后才能回家,已被灌醉,可鸨母还迫着她接待陌生的客。小说没有写她的思想,却用独自连饮十馀大杯酒,醉上加醉,来反映她内心的悲苦和愤慨。此时无声胜有声,这种无声的动作,有力地反映了妓女们(即使是名妓)无可告语的悲惨生活。

吴八公子的出现,是为了改变美娘生活道途的安排,显出有意结构故事的斧凿痕。由此也可见作者是把美娘作为闺阁千金来写的,否则作为妓女,无端有意识不招接官府子弟,已很少可能,因此受折辱,可谓咎由自取。而况所受折辱相对说并不严重,而美娘却直至此时才知农家妇女也胜她十二分。这不仅美化了妓女生活,一定程度上也损害了美娘的形象。

小说中的两个鸨儿,各有特色。刘四妈精明干练,口舌灵便;王九妈老实胡涂,容易受骗。但在她两人的对话中,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妓院的黑暗和妓女作为商品的悲惨。这些为故事需要写入的人物,难免生硬造作,喜欢思索的读者,一定会想到如果美娘不幸落到刘四妈的手里,她的结局又该如何呢?

当然,小说始终是小说,不宜苛求。评价一部作品,关键在于观察它在历史长河形成的文学丰碑上,有没有增加新的人物,新的思想,新的形式,新的技巧,也就是说新的创造。作为“妓院文学”,虽然到清代中叶以后才开始有了比较真实的作品,而《占花魁》无疑是这一发展的里程碑。它开辟了商人、妓女恋爱的新领域,塑造出秦重这一活生生的平民新形象,并将诚朴的、互相顾惜的感情作为男女爱情的基础,不仅超越前人,而且是同时无两。加以作品曲折变幻的大团圆结局,善有善报,所以深为城市人民喜爱。问世不久,即改编为《占花魁》戏曲,活跃在舞台上,直到今天,仍保持着它的艺术生命。

故事的流传和影响



《卖油郎独占花魁》,初时自有单独的刊本面世,今天我们所能见到最早的是在冯梦龙纂辑的《醒世恒言》中的本子。崇祯时,抱瓮老人又将它收入《今古奇观》中。到清代,不少话本集均遭禁毁,惟《今古奇观》巍然独存,因此《占花魁》的流传较之其它话本更为广泛。

“卖油郎”之名在群众中流传深广的原因,还由于明末著名戏曲家李玉根据话本改编的戏曲《占花魁》。李玉字玄玉,号苏门啸侣,吴伟业《北词广正谱序》评为:“甲申(明亡那年的干支)以后,绝意仕进。以十郎之才调,效耆卿之填词,所著传奇数十种,即当场之歌呼笑骂,以寓显微阐幽之旨。”李玉所著戏曲,《新传奇品》著录为三十二种,《曲录》著录为三十三种,《剧说》著录为二十九种。其中最有名的是所谓“一人永占”四种,即《一棒雪》,《人兽关》,《永团圆》、《占花魁》。

古代戏曲演出,开始时都是全本的,即所谓连台戏,因此演出一个大型剧本,往往要几天几夜,既费时间,又累赘。后来逐渐形成选择一个剧本中精彩的几出演出,即所谓的折子戏。因此清代以后,出现了不少戏曲选本,专门选录舞台上经常上演的全本戏曲中的一出或数出。较流行的有《怡春锦》、《纳书楹曲谱》、《缀白裘》、《审章鉴古录》、《六也曲谱》、《集成曲谱》等。如《占花魁》,《纳书楹曲谱》收有“劝妆”、“一顾”、“再顾”、“探芳”、“醉归”、“独占”、“巧遇”、“赎身”八出;《缀白裘》收有“劝妆”、“种情”、“串戏”、“雪塘”、“独占”、“酒楼”六出;《六也曲谱》收有“卖油”、“湖楼”、“受吐”、“独占”四出;《集成曲谱》收有“劝妆”、“品花”、“卖油”、“湖楼”、“定愿”、“受吐”、“独占”八出。

其中的“独占”,表演秦重救美娘回妓院后,当晚美娘相许终身,并密约设计赎身的内容,是整个故事的核心,所以各个选本都予收入。由此可见,这些选本所收的出目,不仅说明了《占花魁》戏曲的内容,基本上和话本的故事相同;而且也反映了《占花魁》故事获当时的读者和观众喜爱与欣赏的情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