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克芹一九七九年写毕的《许茂和他的女儿们》,是粉碎“四人帮”后较早出现于文坛的长篇小说之一。许茂,是这部优秀作品中的一个主要人物。
他一辈子生养了九个女儿,被一些小青年背地里称为“女儿国国王”。但在一般庄稼人眼里,许茂的形象并未因此而受到损害。在葫芦坝这个小乡村里,他仍是个颇受尊重的老汉、因为他具有中国农民的传统美德。自合作化以后,经过逐年辛勤的劳动,把家园整治得很有几分气派:三合头的草房大院,女儿们栽下的花草四季不败,院子里鸡鸭成群、猪羊满圈,这些怎么不使那些连温饱都成问题的农民们钦羡呢?但在我们看来,许茂这个六十五岁的高个子、宽肩膀的老头并不怎么可爱。因为他自私,还有几分势利。
他的自私倒并不是表现在对自留地的精心经营上,尽管有人因此而说他落后;甚至也不在他把满街的大字报撕下来,作为废品卖掉这件事。他干这些事时的“理直气壮”实在也有几分道理。然而,许茂确实是自私落后的:在连云场的集市上,他趁火打劫,把一个农村妇女的食油用低价买进——这油是她要给孩子看病换钱的——又想转手赚钱,用高价卖出。在低价买进时,听着妇女的哀求声,他虽然“心里不由有些酸楚”,但是为了几个钱,还是“心肠一硬”、 “咬一咬牙”,利欲盖过了同情心。而在对待女儿们婚事上,许茂更显出了品性上的严重缺陷。
他最宠爱九姑娘,对这幺女儿怀有特殊的感情,让她一直读完高中,但这不是“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式的感情,而完全是最实际的考虑。他膝下无子,内心已经把九姑娘视为儿子,将来招个上门女婿,好继承他的家产。因此,他不想让九姑娘自由恋爱,而悄悄地按照他的标准选择小伙子。他的宠爱并不是纯粹的父爱了。老大许素云嫁给了大队支部书记金水东,在“文革”中,金水东被打倒停职,不久家中又遭火灾,一家四口无处蹲身。许茂虽有空房,却毫不犹豫地拒之门外。在他看来,大女婿这次摔倒后不会再爬起来了!甚至当大女儿病死后,棺材做不起,他都狠着心,不给半根木料。难怪乡人们都说他无情无义。四姑娘看清了丈夫郑百如的恶劣本质而与之离婚,许茂却认为郑百如是个大干部,在葫芦坝上掌着实权,惹不得,极不赞同女儿离婚。公社同意四姑娘搬回“娘家”住,许茂又“心上像顶着一根棒槌,很不顺心,成天黑着一张脸”,总想给她随便找个人,打发走了事。虽说四姑娘后来走上自杀的绝路有着种种复杂的原因,但许茂的所作所为,不能不说也是其中一个重要的因素。
不过,苛责许茂的自私落后也不公正。他生活在七十年代的农村,既摆脱不了历史因袭的重负, 又从切身经历中得到了在他看来是应值得记取的“教训”。他的自私,联系着千百年来农民作为小生产者的狭隘眼界。他们的眼睛盯住在一块块赖以生存的土地,他们的目光从不超出“眼前”的现实。特别是在那“以阶级斗争为纲”的畸形岁月中,在大家忙于“史无前例”的“伟大的政治运动”时,在几畦青菜、几只小鸡小鸭都被当作“资本主义尾巴”砍掉时,又有谁来关心过许茂们的柴米油盐等“经济小事儿”呢? “没有给许茂这个农民一点实际利益,没有人找他谈心,没有人对他进行耐心的批评或适当的教育,却有人在背地里议论这个老汉的‘资本主义’”。然而,许茂们仍要生存,仍要吃饭穿衣,他们不能不“自私”。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说,许茂的自私其实是一种特殊的“自我保护”,是畸形的现实给他的畸形教育。在许茂的“自私”中,我们恰巧看到了中国农民的某些遗传基因,看到了社会生活在他身上打下的烙印。我们可以对他的自私表示不满,同时又不能不对他产生深切的同情。
作为一个活生生的真实的人物,许茂的性格是发展的,也是丰富的。五十年代时的许茂并不令人讨厌。在蒸蒸日上的社会生活中,许茂自私的一面并不占主导地位。新生活给许茂带来了无限美好的希望,他也曾走在合作化的前列, “那时侯,他个人的生活与时代的潮流是多么和谐,共产党的政策,样样合他的心意”,葫芦坝人心思上,许茂担任作业组长, “他总是拚命往前赶”,还得过乡政府颁发的“爱社如家”的奖状。连他自己都觉得,这是一生中最值得眷恋的光辉灿烂的年代。到七十年代,许茂落伍了,他的变化,反映出极“左”路线给中国农村带来的灾难和给农民带来的沉重的精神创伤。一个本来可以变得更为先进的农民,在经过了二十多年的革命和建设后,却向相反的方向转化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又到底是谁的过错?这是一个令人深省的问题。 “那些年,你们年纪小,屋头日子过的紧紧巴巴的。入社以后,一年年好起来……到你们一个个都长大以后,日子又过得不伸展了。有时候,我真担心自己又回到解放前饿肚皮那些年月里去……老九批评我自私,我想,你娃娃懂个啥啦?一天不给你饭吃,你还有精神批评老子?”许茂在觉悟后对女儿们说的这番话,仔细体味,或许能找到部分答案,虽然其中不乏沉痛和辛酸的意味。
作品中许茂这一人物形象是丰满的。他的性格特征主要是自私,但在自私的背后有着丰富的性格内涵。出于个人利害,他对大女儿、四姑娘显得寡情薄义,把金水东拒之门外,反对四姑娘同郑百如离婚。然而,是非观念并未全然丧失,对金水东的为人仍有公正评价,对郑百如的品性和作为也鄙弃、厌恶。他恨四姑娘,因为郑百如操纵、制造的关于她的各种流言蜚语败坏了许家的名声,但内心深处同情和怜悯这个柔弱的女儿;当郑百如的阴谋败露后,又真诚忏悔,痛苦地承认自己冤枉了她,并气急败坏地要七女儿把四姑娘追回来。他像老母鸡专心觅食般地聚敛财富,但在欺骗卖油妇女后,良心却十分不安,想起那可怜女人求乞的样子,也觉惶然和内疚。这种种矛盾、复杂的思想感情活动,使人们感到这个人物是活生生的、现实的人。他不是“自私”这一观念的化身,也不是“自私”的类型化的性格。他的“自私”既有具体的、独特的“许茂”的内容,又有与众不同的、特殊的“许茂”的表现形式。这一切使得许茂成为一个成功的艺术典型。如果说,小说《许茂和他的女儿们》在思想、艺术方面有着较高水准的话,那末,许茂形象塑造的成功则起了十分重要的作用。通过这一真实可信的人物的性格发展,人们清楚地认识了七十年代中国农村社会生活的真实状况、并从中得到有益的启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