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鲁迅小说中,对被压迫被摧残的劳动妇女的命运给予了巨大的关注,作家深刻地表现了劳动妇女在旧时代的悲剧。她们不仅在生活上要承受极大的痛苦,而且精神上还要受到残酷的折磨和戕害。一九二四年发表的短篇小说《祝福》所推出的祥林嫂,就是一个典型。
小说以“我”回鲁镇的见闻和回忆为线索,展示了祥林嫂一生的遭遇。这里的“鲁镇”,已具有《孔乙己》等其它作品所无的深广内容。“鲁镇”是由讲理学的鲁四老爷们所统治的世界,是受多种神祗所主宰的世界,是男人居上妇女居下的世界。祥林嫂身居鲁镇,或者说她的主要故事发生在鲁镇。在这样的处所里, “历史上亡国败家的原因,每每归咎女子,胡胡涂涂的代担全体的罪恶,已经三千多年了”。而祥林嫂的一生只不过为它平添了新的一页罢了。
祥林嫂是封建婚姻的牺牲品。丈夫比她小十岁,大概在二十六、七岁她就成了寡妇。她勇敢地逃出来在鲁四老爷家做佣了。这时,她虽然由于精神的苦痛, “脸色青黄”,但“两颊却还是红的”, “手脚都壮大”,“力气简直抵得过一个男人”。是微末的靠劳动生存的希望支持着她,她在鲁家“做工却毫没有懈,食物不论,力气是不惜的。……实在比勤快的男人还勤快。到年底,扫尘,洗地,杀鸡,宰鹅,彻夜的煮福礼,全是一人担当,竟没有添短工”。如此的辛苦繁劳,她竟不以为意,却反而“口角边渐渐有了笑影,脸上也白胖了”。她是牛马,而她的全部希望似乎正安于做牛马。
然而,命运对祥林嫂是过于悭吝了。大约三个月以后,婆家就把她抢回去卖到深山里做贺老六的妻子,而她被卖所得的身价,却成了小叔的聘礼。 “出嫁”那天,祥林嫂被捆着塞进花轿。她一路嚎啕大骂,抬到贺家,两三个男人使劲擒住她也拜不成天地。她拚命反抗、挣扎, “一头撞在香案上”,额头碰了一个大窟窿,人们只得七手八脚地把她和男人反关在新房里。诚然,她是为着命运对她的不公而反抗着,同时更多的却是为着“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封建理学教条而拚命的。她表现出了我国劳动妇女不屈的精神,但她的不屈是取着一种被扭曲的方式的。
是贺老六的憨厚诚朴,那种同是苦命人的体恤,平息了祥林嫂的反抗,并且融和了她与贺老六的感情,并且年底还生了个男孩,叫阿毛。可是,世界仿佛客不得祥林嫂有些微的安稳和欢愉,接踵而来的打击是:贺老六又遭伤寒袭击而身死,心爱的儿子竟被饿狼夺走了生命。她再一次成了寡妇。继之,族权又露出了它的狰狞面目,男家的大伯收回了房子,赶她走。于是,她在众人轻蔑的眼光中,又回到了鲁四老爷家。这回的祥林嫂, “两颊上已经消失了血色,顺着眼,眼角上带些泪痕,眼光也没有先前那样精神了”。她一见人就责怪自己“我真傻,真的”,抬起没神采的双目一遍一遍无休止地咀嚼着自己的悲哀,唠叨着期待人们的同情。最初,这故事倒颇有效,男人听到这里,往往敛起笑容,没趣的走了开去;女人们却不独宽恕了她似的,脸上立刻改换了鄙薄的神气,还要陪出许多眼泪来。继而,她的故事常常引不起多少人的兴趣, “便是最慈悲的念佛的老太太们,眼里也再不见有一点泪的痕迹”。终于,她的悲哀“经大家咀嚼赏鉴了许多天,早已成为渣滓”, “人们几乎都能背诵她的话,一听到就烦厌得头痛”。祥林嫂也开始“从人们的笑影上,也仿佛觉得这又冷又尖,自己再没有开口的必要了”。于是,她总是痴痴呆呆的,做起事来笨手笨脚,脸像死尸一样,整日没有一丝笑影,被浸润在广大的冷漠之中。
祥林嫂受人歧视,遭人奚落,熬到年底又遭到更沉重的打击。她已被鲁四老爷认为是一个“败坏风俗”的“谬种”,特别在祭祀时决不允许沾手。小说写她去摸祭器时,受到四婶的制止, “她讪讪的缩了手”, “只得疑惑的走开”。而柳妈这时又给她讲了阴司的恐怖和“捐门槛”之类。淳朴的祥林嫂顿时吓得目瞪口呆,竟信以为真,用她历年积存的十二个鹰洋去捐了愿供“千人踏,万人跨”的门槛,满以为已洗清了今生的罪名,获取了做人和生存的权利, “精神很舒畅,眼光也分外有神”。临到鲁家祝福时,祥林嫂坦然地去拿祭器,哪里知道四婶依然大声喝斥她: “放着罢!”这意外的打击使她像“受了炮烙似的缩手”, “只是失神的站着”,宛然成了“木偶人”。从“讪讪的缩手”,到“炮烙似的缩手”,从“疑惑”到“失神”,祥林嫂被侮辱被摧残的一生行将演完。不到半年,她的“头发也花白起来了,记性尤其坏,甚而至于常常忘却了淘米”,于是被赶出了鲁家的大门。
四、五年的乞讨生活终于将祥林嫂逼上了绝境。临死以前,她还执拗地想弄清有没有阴司,一个人死后到底有没有灵魂,死掉的一家的人能不能见面。鬼神的偶像在她心中开始动摇了,她是多么希望根本不存在鬼神的世界,以期摆脱她那万劫不复的命运;同时,她又是多么希望真有所谓阴曹地府,因为人世间的一切过于凄苦了,或许在另一个世界竟会有所安慰。在鲁镇一片欢欣的祝福的气氛中,祥林嫂背着精神的重负,如同供奉天地圣众的一份牲醴,孤独地、寂寞地、悲惨地倒在雪地上。
作为旧中国劳动妇女的典型,祥林嫂的不幸属于两个方面:物质方面的和精神方面的。启蒙主义和人道主义的立场决定了鲁迅更多地看取人物精神世界的蒙昧和惶恐。他善于从广泛的社会联系与历史联系中发掘着旧思想、旧道德、旧习惯对祥林嫂心灵的毒害,揭示她精神上所受的奴役和创伤。冷峻的现实主义同时又使鲁迅热烈而又哀痛地关注着祥林嫂潜在的反抗意识。她用头撞香案,她捐门槛,她临死前对于灵魂有无的疑问,在形式上无疑是病态的,然而都朗然指向对做人和生存权利的维护、争取。义林嫂死在祝福之夜,饥寒孱弱的女主角被死神攫去,应该是相当现实主祥的,但作家凭借其高超的结构技巧,向人们泄露着祥林嫂用其死否定现实世界,用其死给这个属于上层社会的祝福之夜带去些阴郁恐怖,这里似乎又有着某种程度的理想主义色彩。
《祝福》用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交错的方式布置着对人物命运的叙述。既有祥林嫂催人泪下的身世的客观描叙,也有第一人称“我”的那番“模模糊糊”冷漠心态的流露。这里所造成的对比是强烈的,两种真实的映掩,透示着作家对祥林嫂实际生存状态的说明。
历来论家几乎都激赏作家对祥林嫂肖像的描写。为了显示人物在特定情境中的精神状态,鲁迅特别重视刻划人物的眼睛。祥林嫂从“顺着眼”到“直着眼”,到“瞪着眼”,从“眼角上带些泪痕”,再到“不但眼睛窈陷下去,连精神也更不济了”,直到临死前, “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在她遇见“我”问灵魂有无的时候, “那没有精采的眼睛忽然发光了”。这是巨匠的锦绣肝肠,是巨匠的如椽手笔。祥林嫂眼神的前后变化,简直就是一部含蓄传神的被摧残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