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藏手记·名人字画篇·藏家易手流传有绪
黄君坦致张牧石信函 作者收藏
收藏文玩字画,最好是那些流传有绪之品。流传有绪,其保真程度不言而喻。而收藏家的藏品大多流传有绪,从他们手中接盘,风险极小。本人藏有张伯驹等几位名流大家写给张牧石的部分信札就是牧石先生出让给我的,读者或可管中窥豹,一观名人信札所蕴涵的史料价值、收藏价值和艺术欣赏价值。
张牧石,字介庵,号邱园,别署月楼外史、月城吟客等。天津人。生于 1928 年。天津市商学院法律系毕业。早年从寿石工先生研习书法、篆刻、倚声诸艺。词学南宋吴梦窗。印由秦汉入以黟山出。书法自甲骨金文、历代碑帖及至晚近诸名家无不涉猎,终成自家面貌。除了专业艺术外,又辅之以京剧、曲艺、舞蹈、武技。曾任东方艺术学院教务长、茂林文化进修学院古典文学教授,现为中华诗词学会常务理事、中国书协会员、天津书协理事、天津文史馆馆员。著有《茧梦庐丛书》八种。
张牧石先生作为著名词人和书法篆刻家,与当代名家张伯驹、钱钟书、黄君坦、萧劳、容庚等人交往甚密,时有书信往还。而他们之间的往来书信则无一不是发于心而止于书,不但是真情实感的自然流露,更可折射出他们的人生哲学和价值取向,由此亦可看出文人间那种“其淡如水”的友情。
一、张伯驹致张牧石书信
上世纪 70 年代和 80 年代初,张伯驹先生(1897—1992)几乎在每年海棠盛开时节都来天津观赏海棠,且在牧石先生家小住一段。在这些年中,两人不断有书信往还。这是张伯驹写给张牧石书信中之一件。信的全文是:“牧石词家:接香港来信,香港大学约去讲学及书画展览,在九月间;海棠时节仍可去津。《戏剧家辞典》须写出生年月,如不记忆,可写现年多少岁,但丁至云传至今并未收到,希更寄。即颂祺。碧拜。二、二十三日。”钤“伯驹”朱文印。
此信透露出三个信息。其一,香港约张伯驹先生讲学并办展览,说明当时由于政治气候的原因,对张老尚不十分重视的情况下,香港人对先生已是十分仰慕。张牧石先生曾对笔者说,那时彩电特别稀少,一次香港朋友给张老送来彩电。张老表情淡漠,并无惊喜之色,亦可看出先生的淡泊。其二,讲到来津看海棠之事。先生来津多在春季,当海棠花怒放时,津门诗人词家张牧石、寇梦碧、陈机峰诸先生陪同张伯驹一道到宁园、人民公园等园林踏春填词,唱和吟咏,数年中张老在天津留下多首典雅含蓄、脍炙人口的诗词佳作。其三,张老作为戏剧大家、京剧名票,深受戏剧家推崇。每次来津,津门戏剧界人士都请张老说戏,并当场录音。丁至云等戏剧前辈也亲来拜访,记得丁还请张老为她写过一副嵌名联。
张牧石先生与张老已有数十年的交往。20 世纪 60 年代初,张老任吉林省博物馆副馆长期间,曾邀约京、津、沪等地一些相识的老朋友分别撰写金石、书画、历史、轶闻、风俗、游览、考证、掌故等方面的文言短文,汇为《春游琐谈》,撰者中,张牧石先生乃年纪最轻的一位。因张老来津均住在张牧石先生家中,笔者得以与张老相识,亦有幸得到他给我写的嵌名联和兰花扇面。
二、容庚致张牧石书信
这是容庚先生(1894—1983)1973 年 8 月 6 日写给张牧石的信。张牧石早年从寿石工先生研学篆刻,继又私淑黟山派黄牧甫,最后形成自己的风格。黄牧甫乃晚清与吴昌硕同时的成就卓著的书画篆刻大家。他的刻印特点是,平正中见流动,挺劲中寓秀雅,既无板滞之嫌,也无妄怪之失。张牧石对黄牧甫的作品极为珍爱,但一直未能见到黄的原拓印稿深以为憾。后来,容庚先生从张先生的来信中得知这一情况,主动向张提供黄的原拓印谱。容庚在这封信中对张先生说:“左右搜集黟山印痕深合鄙意。”因黄牧甫在光绪八年(1882 年)和光绪十二年(1887 年)两度来广州,第一次来粤住了近 4 年,第二次来粤,一住便是 14 年,前后在粤 18 年,到光绪二十六年庚子(1900 年)五月才离开广州回安徽。容庚先生作为广东人,对黄牧甫敬佩有加,对黄的艺术成就极为青睐,数十载搜集黄的作品。他在给张的信中坦言:“牧甫游粤多年,遗作甚富,书画篆刻皆有独到处,顾印行甚少,国人不得而见也。弟(指容庚自己)搜罗六十年颇有珍本,然非致力于此。年二十六离家至京,奔走衣食于今。五十余年于黄氏未能发扬光大,心甚歉然。”然后,容在信中慨然坦诚地说道“左右既有同好,兹检奉印谱三种六册、牧甫印稿一册”,印谱“乃选存较精之印,每印盖六七枚,弟至北京分剪得六部,自留一部,以五部赠友人,此乃初印本,与后人集谱残破者不同”。
就在容庚先生发出此信不久,天津的张牧石便收到容庚先生自北京寄来的黄牧甫印谱。这是一套极为珍贵难得的原拓本,拓印凝聚着容庚老人的一片心血和对艺术的挚爱。牧石先生抚摸着印谱那典雅考究的封面,深为容老的真情所动,他抓紧时间,将印谱上的所有印拓全部用毛笔勾拓下来,以备日后临习揣摩,不久又将那套原拓印谱用双挂号寄还给容庚先生。据张先生讲,容老的那套印谱,每方印拓都是细心剪齐后,在日本棉连纸上挖芯后,嵌贴在上面的,其珍爱之心可想而知。
在社会交往中,人与人之间的相互信任是至关重要的。社会上一旦出现“信任危机”,人和人之间相互存有戒心,不仅是道德观念的倒退,也将大大阻碍经济、文化及其他一切社会活动的进行。从容庚的这封信可以看出,容先生毫无顾虑地将自己心爱的珍品寄给张牧石,张先生备加小心地保护,及时奉还,在他们看来不过是十分正常的事。在这小事的背后,却让今天的人们看到老一辈人那诚实守信的为人和品性。
容庚致张牧石书信 作者收藏
三、黄君坦致张牧石的书信
这是当代著名学者、诗人黄君坦先生(1902—1986)1982 年写给张牧石的一封长信,信中以大量篇幅记述有关诗钟问题,展现文人间在学术上的沟通与坦诚。
诗钟是一种特殊形式的诗,也是中国文人的游戏方式,从形式上看,诗钟很像律诗中间的一联,故又叫“两句诗”,因多是七言,故也叫“十四字诗”,福州也有称其为“改诗”的。之所以叫“诗钟”,是因限定在极短的时间内交卷。通常是文人们在一起雅集时,将一个铜钱用线系于竹香上,下承以铜盘,香焚线断,钱落盘中铿然作声,有如钟鸣,以此为构思之限,故名“诗钟”。此举也有师法古人“刻烛赋诗”、“击钵催诗”之意。
20 世纪 60 年代末 70 年代初,天津学人与词家寇梦碧、张牧石、陈机峰三位先生每每促膝于海河岸边,篝灯小饮,借诗钟遣闷。历时既久,积成千首。张伯驹见之,也和作了若干首。后来,寇、张诸先生从他们所作诗钟中选录数百首,附张伯驹先生和作若干首,汇为一集,定名《七二钟声》,油印后分赠给各地的词友同好,该书寄到君坦先生那里,先生颇为珍惜,遂致函答谢。
黄君坦致张牧石书信(一) 作者收藏
黄君坦致张牧石书信(二) 作者收藏
诗钟,清嘉、道间创于福建,林则徐即喜为之。君坦先生作为福建人,对诗钟缘起和闽派诗钟的特点知之甚明,且每多为之。他在信中谈了许多诗钟方面的知识,如“湘粤诸名士别创粤派诗钟,以数典为工”,“闽派诗钟对于实字推敲甚严”,“对于男女典故姓名亦有限制,不能作公母以”,等等。并在此信中“录旧作咏诗钟诗,略谈闽派诗钟故事”。信最后说,收到张牧石先生寄去的《七二钟声》两册,表示:“谢谢!”“另册已转交平老(即俞平伯先生)。附上旧作《诗社述事诗》数首,略当谈助”,慨叹“丛碧逝世无人作此游戏矣”。
“丛碧”即张伯驹先生。的确,诗钟在这些人眼中不过是“雕虫小技”,但今天的人作起来恐非易事。此诚如张伯驹先生主编的《春游琐谈》所称,诗钟“虽小技,然亦不易工,非失之晦涩,即失之平庸”。
30 年光阴荏苒,寇梦碧、张牧石诸先生沽水之畔的诗钟小聚已成魂山梦影。黄君坦先生的这封长信今人多已不好理解,但他们的风雅韵致却如春帆流霞展现于世人面前。诗钟作为一种文人雅趣,爱好者也不妨像玩“灯谜”一样地玩一玩。
黄君坦致张牧石书信(三) 作者收藏
黄君坦致张牧石书信(四) 作者收藏
四、瞿宣颖写给张牧石的明信片
这是身居上海的瞿宣颖(1894—1968,号蜕园)先生给张牧石的明信片。写于 1965 年 3 月 18 日,内中涉及了文人间交往,尤其是有关“属题”的事宜。
“属”在这里就是“嘱咐”的“嘱”,不当“属于”的“属”讲。旧时文人书画家在其作品上题写上款时大都写成“属”而不写成“嘱”,如“雅属”、“属正”、“属画”等。一些文人请人画一幅表现其赋诗填词一类往事的作品,尔后向多人索题,对方接受主人要求而题咏称“属题”或“属句”。其方式一种是每个人按主人的请求分别题咏,每个人所用纸张的规格大小一致,题写后分头寄给主人,主人统一将其装裱成册页或手卷;另一种是主人将此画事先裱好,留出空处,再请题咏者依次在上面书写。
张牧石先生填词宗南宋词人吴文英。吴文英,号梦窗,其词委婉绮丽,用笔幽邃。张先生汲取梦窗辞美律严的形式之美,自号“梦边”。为表达对吴梦窗的尊崇和对梦窗词的潜心钻研,上世纪 60 年代,他特请张伯驹先生夫人、画家潘素绘《梦边填词图》,广为征题,其方式为上述之第一种,即分别题咏再加以汇集。当时,北京的萧劳、黄君坦、陈云诰,上海的陈兼与,杭州的夏承焘,天津的庐慎之诸先生纷纷应题。书法家吴玉如先生为其题写了引首。瞿蜕园先生与张为词友,接到张的征题函件后,本想立即回信并应邀题咏,但苦于疾病缠身,未能如愿,故在明信片中说:“入春时为药裹所苦,裁复稿迟,尤为负疚,承属题句更须俟诸异日。”但据张先生讲,待其病情稍有好转,即填词一首,是为《竹影摇红》,寄往张先生手中。连同蜕园先生题咏,《梦边填词图》总共得词 50 多家。
瞿蜕园先生的这一明信片还提到:“奉诵词翰并赐镌小印,雅意稠叠,不知何以为报?”所记为张先生为其镌刻名章及诗词往还之事,可谓“君子之交其淡如水”,体现了中国文人传统的交往方式。
瞿宣颖写给张牧石的明信片 作者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