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藏手记·名人字画篇·判定李叔同山水画真迹的理由

收藏手记·名人字画篇·判定李叔同山水画真迹的理由



女 李叔同



2005 年初冬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得到一套天津蓝天国际拍卖公司的拍卖图录。当翻到中国书画部分时,发现第 37 号拍品是一幅署名“哀”的山水画。此画为竖长形,长 1 米有余。其下方为坡石、岗峦、树丛,湍湍的溪流上架一长桥,一老者在桥上行走。其上方,烟雨朦胧中掩映着几间草舍,从高山上奔腾而泻的瀑布如一条白练悬挂于山涯。整个画幅,清秀韵雅,用笔简括,令人耳目一新。画的右上方题款一行:“企林先生一笑,弟哀,时同留学日本东京。”款下钤“李息”白文印一枚。图录的文字说明上标示,该作品为“立轴,设色纸本”,作者“李息”,但未注明作者生卒和简历。作为李叔同研究者和书画收藏者,凭着自己的判断,我很快意识到,人们期盼已久的李叔同创作的中国画作品今天终于出现了!

从署名上看,李哀和李息正是李叔同留学日本期间所用的名字。李叔同名号甚多,且常因环境变换而改变。据李的弟子刘质平称,至民国二十二年,李叔同的别署已200 有余。出家后,其笔名达数百之多。由于名号多,往往出现这种情况:本是李叔同真迹却不为人所识,而署名“弘一”的作品则未必可靠。笔者曾在一次古籍版本拍卖会上,见一署名“成蹊”的信札,是写给孟广慧的。李成蹊乃李叔同的幼名,因鲜有人知而被明眼人捡了漏。这幅画既不署“李叔同 ”也不署“弘一”,而是署名“哀”,而这“哀”正是李叔同。李叔同之所以取名“哀”,是因为李的生母王氏于 1905 年病逝,25 岁的李叔同悲痛至极,葬母后易名李哀,字哀公。林子青先生编著的《弘一法师年谱》中说:李叔同于 1906 年阳 历 9 月 29 日考入东京美术学校油画科,“初名李哀,继名李岸,当时留日学生学美术者极少”。在日本留学时及归国后的一段时间,他均以“李哀”、“李息”、“李岸”、“息霜”的名号出现。此画署“哀”并钤印“李息”完全合乎李叔同的生平历史。

从款识的书写上看,其字画、风格、气韵与当时李叔同的书法特点毫无二致。众所周知,李叔同书法功底雄厚,诸体俱佳。出家前胎息六朝,以篆溯源,以楷结实。以其出家前的行楷而言,如加细分,又可理出三个阶段。早期为 20 岁及20 岁左右时,有苏体因素(显然是受赵幼梅影响),又掺入黄山谷的纵横取势。中期即在日本留学时,除保留早期的放逸,于质朴中又透出一种秀美。后期即回国后到皈依佛门之前,则线条愈显沉稳,更多了一分碑味。此山水画的题款即笔者所称的中期之行楷。如果将李叔同书写的《喝火令·哀国民心之死》与此画的款字加以对比,就会看到两者在书风上完全一致,而这个《喝火令》正是李叔同在日本留学期间于 1906 年回津探亲时所写。可见这幅山水画与《喝火令》当是同一时期作品。另外,画上“李息”的白文印也与李叔同所用原印相符,此印见于李叔同印章著录。



山水 李叔同



喝火令 李叔同



山水 唐肯



再分析一下画的上款,“企林”不仅确有其人,而且所谓“时同留学日本东京”亦确有其事。企林名唐肯,号沧谙,江苏武进(今常州)人。他出生书香门第,为唐顺之的后裔。企林是唐肯的字。将对方以字相称,并尊为先生,是旧时的习惯,表示对友人的尊重。“企林先生一笑”是作者的自谦,与当时的署款时尚完全相符。笔者又查阅了李留日期间其他带有上款的作品。李叔同赴日留学时曾给天津的徐耀廷寄一张明信片,上面是他创作的水彩风景画,其上有题记称:“乙巳(1905年)十一月,用西洋水彩画法写生,奉月亭(徐耀廷)老哥大画伯一笑,弟哀,时客日本。”(明信片原件今藏天津博物馆)这种题款与此画上款的格局大同小异,可明显看出是出自一人之手。

唐肯也是近代一位知名的文化人、卓有成就的书画家。《中国近现代人物名号大辞典》、《中国近现代书画家辞典》等均有他的辞条。其名乃慕解放黑奴的林肯为人而取。光绪年间在日本中央大学法律系毕业(一说毕业于日本士官学校)。此人生于 1876 年,卒于 1950 年,比李叔同年长 4 岁。唐肯曾任江苏宜兴县县长。工书、擅画、能文、善诗、精鉴别、富收藏。书法初学苏东坡,后致力于颜、魏,尤宗钱南园,故有人称其书法原出自“唐碑派”。画攻山水,宗四王。其人其艺,皆为人所重。笔者曾见到一幅他的山水画,题为“衡门高士”,作于乙酉年(1945 年),虽未出四王轨范,然意境开畅,颇见功力。唐肯在日本留学与李叔同是同一时期,两人同在日本东京,又有共同爱好,其间以书画互赠,乃在情理之中。唐肯的生平与此画上款的吻合,证明了这幅山水画在逻辑上的合理性。

李叔同是 1905 年东渡日本留学的。1906 年 9 月入上野美术学校,向黑田清辉、中村胜治郎等教授学习素描写生、水彩水粉、油画等技艺。当时东京《国民新闻》(德富苏峰所办)记者特地采访他,其访问记题为《清国人志于洋画》,发表于1906年10月4日《国民新闻》,并登有李哀西洋全身照片与速写画稿一幅。然而,在此期间,他虽攻西画,却依然推崇中国画。

他在日留学期间写过《艺术谈(一)》,于 1910 年 4 月刊于上海城东女学校刊《女学生》第一期上。其中一节为“中西画法之比较”。李叔同说:“西人之画,以照像片为蓝本,专求形似。中国画以作字为先河,但取神似,而兼言笔法。尝见宋画真迹,无不精妙绝伦。置之西人美术馆,亦应居上乘之列。”文中又说:“中画入于既难,而成就更非易事。自元迄今,称大家者,元则黄、王、倪、吴,明则文、沈、唐、仇、董,国朝则四王及恽、吴共十五人耳。使中国大家而改习中画,吾决其必不能遽臻绝诣。盖凡学中画而能佳者,皆善书之人。试观石田作画,笔笔皆山谷;瓯香作画,笔笔皆登善。以是类推,他可知矣。若不能书而求画似,夫岂易得哉!是以日本习汉画者极多,不但无一大家,即求一大名家而亦不可得,值此之故,中国画亦分远近。惟当其作画之点,必出删除目前一段境界,专写远景耳;西画则不同,但将目之所见者,无论远近,一齐画出,聊代一幅风景照片而已。故无作长卷者。余尝戏谓,看手卷画,犹之走马看山。此种画法,为吾国所独具之长,不得以不合画理斥之”。

在这里,李叔同对中西绘画的特点做了全面比较,说明他对中国画的深刻理解。由此也可看出,李叔同虽攻西画,但并不影响他对中国画的钻研与爱好,加之他的中国传统绘画的坚实基础,在那时便创作中国山水画则是顺理成章的。

判定此画为李叔同的真迹有一个重要理由,那便是专家对其艺术水准和创作年代的认可。据笔者所知,为蓝天拍卖公司把关掌眼的人都是当今一流的高水平鉴定家,假冒伪品和劣品很难逃过他们的眼睛,此画能上大拍,起码说明专家对其为 20 世纪初的作品是不存异议的。而且,凡是被他们认定并接受委托人拍卖的拍品,一般多为旧纸、旧墨、原装裱的作品,这就意味着此画不存在新仿、新裱或作旧的迹象。笔者从图片上观察,也能看出画面的陈旧和由于保存欠妥而自然生成的斑点,这往往是旧画特有的标志。而“老假”的可能性又几乎不存在,因为李的画在当时还不能卖出高价,况且李息是谁一般人是不知道的。

本人也是一个多年与字画打交道的人,曾目睹了许许多多的假画,我对判别字画的真伪一直持慎重态度,坦白地说,我对字画市场不属于“乐观派”一族。但根据多方面因素的考量,我认为李叔同的这幅画不在假画之列,用行话来讲,这是一件“开门见山”的真品。鉴定旧字画有一条原则,如果在一件作品上找不出假的地方、作假的痕迹和自相矛盾之处,你就没有理由怀疑这东西是假的。李叔同的这幅画何尝不是如此?至于拍卖公司一时没能判别李息即为李叔同,我想这倒可以理解。因为只有对李的生平道路十分了解的人才能将李息、李哀与李叔同即弘一大师对上号;对李叔同名号这类问题,不是对李叔同做过专门研究的人是不会有鲜明印象的。

李叔同的这幅山水画极富新意。从中我们不仅窥出其远溯马远、夏圭及沈周、石涛的意味,又感受到西方水彩画的那种透明与淋漓。而作品中那超然秀润的画风则更是明显地透出日本画的影子。在艺术发展的历史长河中,日本画长期受中国画的影响,中国画也从日本画中汲取了营养。上世纪初,随着中日文化交流的日益频繁,一些留日青年从东西洋绘画艺术技巧中吸收其长,在绘画中形成新的格调和流派。东京美术学校为日本明治维新以后,仿照西洋美术学校方式所创立的学校,建于 1888 年,战后改名为东京艺术大学。根据文献所知,清末留学于该校者,前后知名的有李岸(叔同)、曾延年(孝谷)、黄二难(辅周)、陈了云(之驷)、高剑父、苏曼殊、陈抱一等。以后来创立的岭南画派为例,其领军人物除高剑父外,高奇峰、陈树人等亦曾在日本留学,研习绘画。他们的画注重写实,擅长逸笔,色彩艳丽,作品题材多为花鸟、走兽。然据林子青先生《弘一法师年谱》中光绪三十二年丙午(1906 年)所记:“这时东京美术学校油画科,中国留学生只有二人,另一人为曾延年字孝谷,一般以师(指李叔同)为留学东京美术学校之第一人。一说岭南画家高剑父为第一人,但似与事实略有出入。师在东京美术学校,除从黑田清辉学油画外,又在校外从上真行勇学音乐戏剧。他在留学期间,生活颇习江户趣味。”从李叔同创作的这幅山水画来看,这完全是一幅既融入西方画法又有日本画风的中国画作品。细细品味,其用笔之雄健、敷色之润泽,无不令人称道,应是他在日期间广泛吸收东西绘画艺术精华的结晶,在中国近代绘画史上当是一件“承先启后,继往开来”的佳作,是一件具有特殊意义和艺术地位的中国画作品。

当然,后来的李叔同没有沿着中国画的创作道路继续发展下去而向世人奉献更多的作品。由于种种原因,在以后的年月里,他却担当起近代美术教育先驱的角色。归国以后,他成了传播西方艺术的第一人。在学校的美术课中,他不遗余力地介绍东西方美术发展史和代表性画家,使中国美术家第一次全面系统地了解了世界美术大观。作为艺术教育家,他在浙江一师授课采用现代教育法,培养出丰子恺、潘天寿、吴梦非等一批负有盛名的美术家。可以说,李叔同的这幅山水画既是他兼收并蓄、超人不凡艺术才华的表露,也是他“将东西洋画法与中国传统美术融为一体”先进理念化为实践的具体体现,时至今日仍然给人以启示。

说到这幅画的归宿,还有一段小插曲。我是 11 月 15 日晚上见到拍卖图录的,记得此画底价仅为6000 元至 8000 元,按我的经济承受能力,只要在拍卖中它的价位不被抬得过高,我还是能够将其买下的,但没有想到的是,此次拍卖是天津蓝天与上海信隆联手搞的,拍卖会安排在上海,并且第二天便是拍卖的日子,如此一来,我就是从天津乘飞机飞到上海恐怕也赶不上了。眼下只有一种可能,等待此画流拍,运回天津后赶往蓝天公司购买。拍卖会结束后,我急忙给蓝天拍卖公司打电话,询问此画是否流拍被带回天津,对方告知此画已以1 万多元被上海的一位买家购得。



八破图 李叔同



李叔同的画作存世极少。目前所知,出家前他在日本创作的作品仅有炭笔素描《少女》,水彩画《山茶花》、《沼津风景》,油画《女》、《朝》、《花卉》、《自画像》等几件,且尚未见一幅中国画。早年在天津所作,仅见《八破图》一件。这些作品大多入藏于博物馆内。此画则是现今所见到的唯一一幅山水画。上海的这位买家独具慧眼,以并不高的价位将其买到手,的确值得庆幸,用藏家们常说的一句话,“这叫缘分”。也许这位买家本就知道这就是李叔同的作品,也许他(她)只觉得这幅画好却直到今日也不晓得它竟出自一代宗师李叔同之手,而且是这位大师留传于世的一件独一无二的中国山水画作品。在此,我也向这位朋友表示祝贺,愿他(她)永久珍藏。



山茶花 李叔同



沼津风影 李叔同



朝 李叔同



自画像 李叔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