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信鉴赏·友书·上许太宰书》注释与鉴赏

明·何景明

中书舍人何某顿首上书冢宰许公下执事^②。某诚至愚，窃见明公自入吏部，所推进者皆崇饰名节、砥砺廉耻之士^③，清议攸与^④，群望景附^⑤，乡鄙末进^⑥，实亦私抃^⑦。

乃者主上幼冲^⑧，权阉在内^⑨，天纪错易^⑩，举动大缪。究人事，考变异，未有甚于此时者也。然而上下之臣，未见有秉德明恤^⑪、仗义伏节者^⑫。某虽寡昧，谅明公之所必忧也。夫国有人曰实，无曰虚，以今日观之，虽谓之虚可也。其所以系大小之望，致虚实之原，实惟明公之责，是明公虽欲无忧，不可得也。

顷者闻权阉多干明公之正者^⑬，议者难之，或谓宜少自贬以为容。夫自贬以为容者，患失者之所为也，孰谓明公表帅百僚^⑭、坚立万仞者^⑮，而为此乎!某于明公素未伏谒^⑯，然慕义甚深，区区之怀，不敢不露，窃为明公画二策，惟明公之自择焉。一曰守正不阿^⑰，不容于权阉而去者，上策也。二曰自贬以求容于权阉，而不容于天下后世者，下策也。夫今之计，止是二者，二者俱为不容。然守正不容，可以激颓靡于当时，流声烈于后世^⑱，损少而益者多;自贬不容，则颓靡益恣^⑲，声烈且败，益少而损者多。二者曷重曷轻^⑳，惟明公之自择焉。

昔者子贡谓孔子曰^㉑：“夫子之道大，天下莫能容，盍少贬乎^㉒?”孔子曰：“良农能稼，不能为穑;良匠能巧，不能为顺。君子能修其道，纲而纪之，统而理之，而不能为容。赐，尔不务修道，而务为容，尔志不远矣^㉓。”由是观之，士而未禄，尚不可为容，况位冢宰统百官而均四海者乎?而何以为庶官之地^㉔、天下之望乎!今时匹夫女子，咸知太息^㉕，用以为慰者，以有明公在位。望明公深惟保重。某积怀甚久，不敢轻造门下，谨遣家人持书，托阍者通焉^㉖，幸明公赐察，不即叱责。

[注释]① 许太宰： 许进，字季升，灵宝(今属河南)人。明武宗正德元年(1506年)任吏部尚书，应召陈时政八事，抨击宦官专横之弊。② 中书舍人： 在朝廷内阁掌书写机密文书的官职。冢宰： 后世以冢宰称宰相。③ 崇饰名节： 崇尚声名节操。④ 清议： 清正的议论。⑤ 景(yǐnɡ)附： 依附，如影随形。景： 通影。⑥ 乡鄙末进： 作者谦称乡村鄙野的后进之士。⑦ 抃(biàn)： 鼓掌，欢欣。⑧ 乃者： 往日。幼冲： 年幼。⑨ 权阉： 操纵朝政的宦官。⑩ 天纪： 天道纲纪。⑪ 秉德明恤： 秉持道德，明察体恤。⑫ 伏节： 服膺节操。⑬ 干： 干犯，阻挠。⑭ 表帅： 表率。⑮ 万仞： 指身份地位高。⑯ 伏谒(yè)： 拜见。⑰ 阿(ē)： 迎合。⑱ 声烈： 声誉功业，名节。⑲ 恣(zì)： 恣肆，无所顾忌。⑳ 曷(hé)： 何，什么。㉑ 子贡： 端木氏，名赐，春秋时卫国人。孔子学生。㉒ 盍(hé)： 何不。㉓ “孔子曰”十二句： 见《史记·孔子世家》。㉔ 庶官： 百官。㉕ 咸： 都。太息： 深深地叹息。㉖ 阍(hūn)者： 守门人。

[作者]何景明(1483—1521)，字仲默，号大复山人。河南信阳人。官至陕西提学副使。以诗文名于当时，与李梦阳齐名，为“前七子”之一，倡导文学复古运动，对明中叶以后的诗文风气有较大影响。著有《大复集》。

[鉴赏]一个从七品的芝麻小官，写信给当时官居二品的吏部尚书。目的一不是献媚，二不为干谒，三不是为申谢，只是为鞭策许进秉德明恤、仗义伏节，不屈于权阉淫威。满纸词语激烈，慷慨砥砺，在讲究尊卑贵贱的封建社会中，这是难得一见的佳作。明代中叶，阉寺专权，特务横行。皇帝有时竟成摆设，而宦官却变乱铨法，滥改刑律，随意变更科场制度，社会黑暗达到极点。何景明激于为国为政为民之义，出于正直坦荡无私之心，给当时尚能指陈时政、抨击宦官专横之弊的许进写这封充满激励之词的信。在信中，何景明为许进指出了二条路： 一曰守正不阿，然不容于权阉;二曰自贬而见容于权阉，却不容于天下后世者。从封建士大夫最重视的“名节”出发，劝勉许进能守正不容，激颓靡于当时，流声烈于后世。文章词激理壮，充满凛然正气，读完不能不令人拍案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