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歌
木头打来的酒一天比一天淡了。
我大声嚷嚷:“木头,你又在酒里兑了多少水?”
木头抬眼看了看我,坐回阿四身边。我伏在桌子上拖过酒壶再次把面前的酒碗斟满,往四周瞟了一眼——老高和醒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阿四依然对的木头喋喋不休——我仰起头一饮而尽,想像遥娘和我对饮。遥娘咯咯地笑。
阿四说,他是被抓来的。木头点点头。阿四说,他被抓来的时候都没来得及最后看媳妇一眼。木头点点头。阿四说,他媳妇快生了。木头点点头。阿四叹了口气,他知道,木头只是个哑巴。
木头的脑袋耷拉了下来,或许他感到愧疚。
天黑透了,像是遥娘的眼睛。营帐外的亮点是巡逻的兵手里提的灯,灯火摇摇欲坠,晃在夜色里。军乐还是那么个老调子,保家卫国的热血过了两个月,早就凉透了。老高总说,这号角吹得好像他家乡的离歌,是同一个调调。
阿四把酒碗拿在手里,举起来朝我晃了晃,我于是把酒壶递给他。酒已下了半壶。他犹豫了一会,抓起壶盖丢在桌子上,重重的一声。阿四举起酒壶,往嘴里倒,最后半壶兑了水的酒顺着阿四的喉咙滑了下去,他用手背抹了抹嘴,声音闷闷的:“也不晓得我媳妇儿生产顺不顺利,抱的是个男娃娃还是个女娃娃,娃娃的名字是啥?”
我看着他。
他也转过头来盯着我,笑里带点炫耀的意思:“小林,我媳妇儿特别漂亮,等回去了,我带你见见。”他顿了顿,补充道:“如果老子能活下来。”
我学着木头的样子,笨拙地点了点头,把酒碗伸向阿四。他拿起酒壶若有若无地和我碰了碰杯,我一饮而尽,他又把空了的酒壶放下了。
“小林,你今年多大?”阿四问我。
“十六。”我从阿四身边拿走了酒壶,又在桌上拾了盖子,用水把酒壶灌满。
“他娘的。”阿四狠锤了桌子一下,混着一星半点酒的水从酒壶里溅了出来,零零散散地洒在桌子上,“十六岁的孩子也抓来打仗,给狗朝廷卖命。”
酒杯里映着我的脸——还不算太脏。遥娘在的话,怕是又要念着“洗一洗,洗一洗”,然后指着我咯咯地笑罢。
“是我自己要来打仗。”我的声音里带着点和木头一样的愧疚。
阿四看着我,瞪大了他浮肿的双眼。木头,老高和醒儿同时抬起头,他们看我的眼神如同门前走过一个疯癫的人,赤裸裸地,一动不动地盯着我,快把我看穿。
“跟爹闹了别扭。”我解释。
营帐里又没有了声音,他们围坐在酒桌旁,依旧低着头,不知道在往哪看。本来想要划拳的老高和醒儿突然收起了动作,阿四也不说话,木头还是木头,坐着一言不发。醒儿抬眼看看我,我和他对视——他眼里有蛛网般的红血丝。没记错的话,醒儿长我三岁,倒是该成婚的年纪。
半晌,醒儿说:“我本来是要成婚的,新娘是我喜欢的姑娘。”我没答话,回想着遥娘咯咯的笑声,听醒儿摆弄酒碗时发出的声响。我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又开口:“我们就快赢了,辽军要败了。是将军说的,我们要赢了。”我凝视着他那双血红的眼睛:“我也不知道。”
“小林,你家里是做什么?”阿四没征兆地问。
“开药铺的。”我答,紧盯着空空如也的酒碗。
酒碗里遥娘咯咯地笑。她坐在我家药铺的前阶上,爹便走出来赶走她,像赶走瘟疫。遥娘乖乖地站起来,然后朝着爹咯咯地笑,歪着头,这时涎水就从嘴角边爬下。街上的孩提们唱:“傻遥娘,俏姑娘。”
傻遥娘,俏姑娘。
刺耳的一声突然从营帐外响起,所有人从酒桌旁站起来,所有人的脸上变成了恐慌的模样。慌忙错乱的脚步声让我想不起遥娘的笑。
“傻遥娘,俏姑娘。嫁个瘸子做新娘。”
号角声大振,混着塞外的尘埃。像离歌。
我被拉起来。不知道是木头还是老高,往我手里塞了一把冰凉的剑。他们冲出去,我跟着冲出去。
“嫁个瘸子做新娘,眼泪汪汪洗衣裳。”
他们拔剑,我也拔剑。我看见他们的和我的身体变得支离破碎,像是被碾压过的蚂蚁。
“药铺主赶走傻姑娘,少年郎只身赴战场。”
爹不该赶走她的。将军也不该告诉醒儿我们会赢。
遥娘也不该唱这歌的。遥娘,你莫要笑,这可是离歌。
辽军胜利的喧嚣传入我残缺的身体,血源源不断地从躯壳的各处涌出。
血液没能留在士兵身体里,只有心爱的姑娘留了下来。
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离歌响。
士兵的身体像是死去的蚁。
士兵想起遥娘咯咯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