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凤凰县城南门,沿一条简易公路前行约一公里半,过一座短桥便来到杜田村。沈从文墓就在杜田村。
杜田村背靠南华山,面对沱江水。村子百十户人家,木屋砖屋一字长蛇排列在脚下,沿江一条长长的青石板小路,联络着所有门户。
江岸有竹丛,有垂柳,还有好些石榴树;若逢夏日石榴正开花,那是一团团火焰,耀人眼目。
沈从文墓坐落在桥头山坡高处,算得上杜田村第一户居民。八十六级石阶曲折地通向墓地。曲折的八十六级石阶,象征沈从文八十六年曲折的人生之路。
沈从文墓实在算不上墓,没有墓亭、墓道且不说,甚至连个黄土坟包都没有。山壁下辟出一长条土坎地,中央埋下骨灰罐,上面再竖立一块不规则的五彩石便是一切。树还是新栽了一些,矮的是棕榈,高的是玉兰;玉兰还未长成,开花还得好几年,而地上已杂草丛生。
当然,五彩石上还是有镌刻的。正面是沈从文手迹放大:“照我思索,可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
背面是沈从文妻姐张充和女士的诔文:“不抑不从,亦慈亦让。星斗其文,赤子其人。”
可是没有墓志铭,甚至最简单的姓名和生卒年月也没有。据说,沈从文生前曾对家人说过:“一个人或生或死,名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什么呢?沈从文没说。不好乱猜,但也不难猜到。
据说,这块墓地是沈从文自己选定的。1982年夏初,沈从文终于回到魂牵梦绕、阔别近六十年的凤凰小城。
沈从文在这块土地上流连复流连,发出孩童般的欢笑。某一天傍晚,沈从文散步来到杜田村,站在桥头上东张西望,心满意足地对家人说:“这个地方蛮好,真的好美哟!”
不错,这里确实蛮好,好美的。美就美在眼前一江沱江水。水是豆绿色的,因为河底生满丝草,河水平静无波,只能从丝草的倒伏辨别河水的流向。河中有白鹅凫泅,悠然拨动红掌;有鲤鱼翻花,跃出水面。
河斜斜远远的对岸青石埠头上,依然有使用棒槌的浣女。她们手中的棒槌击落时悄然无声,举起时却砰砰作响……
沈从文一生爱水,以水为美。沈从文二十岁时就写道:“我感情流动而不凝固,一派清波给我的影响实在不小。我幼小时比较美丽的生活,大都不能与水分离。我学会思索,认识美,理解人生,水对于我有极大关系。”
后来沈从文又进一步写道:“水教给我黏合卑微人生的平凡哀乐,并做出海扬帆的美梦,刺激我对工作的渴望,以及超越普通人的得失,追求理想的热情洋溢。”
沈从文的自我表白是朴素的、真实的。沈从文自己像水一般柔和,看来似乎特别脆弱,而且极容易就范,被纳入某种容器之中。但柔弱中却不乏坚韧,水滴石穿——煌煌巨著《中国历代服饰研究》的完成便是明证。
沈从文一生追求美——自然美、人性美、人情美、文体美、文字美……为此,他本人和他的作品被误解、遭嫉恨,受尽了委屈和排斥。然而沈从文无怨无悔,最终收获了美的果实,最终安眠在故乡至美的水边。这是许多伟人、名人难以享受到的。
南华山长绿,沱江水长流。一派静谧中,我抚摸着沈从文的墓石,不由又想起他写的一句话:“美丽总是愁人的。”
天边吹来一阵凉风,轻轻掀动我的头发,我无声叹息,好一阵沉吟……
沈从文被喻为水的化身,水使他在纷杂的社会中了解卑微人生中的平凡之乐。追求的是生活与理想的并存之道,他有水的温存、水的清新,沈从文就是这样一个的人。追求的是完美,是独特,是焕然一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