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对唯物主义的误解

四 对唯物主义的误解

当我们读到金圣叹三十三则“不亦快哉”时,一定会觉得现实的人生中,精神欢乐和身体的快乐是不可分离的。精神的欢乐也须由身体上感觉到才能成为真实的欢乐。我甚至于认为道德的欢乐也是同样的。宣传任何学说,也须准备接受人们的误解,像伊壁鸠鲁派(Epicureans)和斯多噶派(Stoics)那样受人们的误解。许多人都不能了解马可·奥勒留(Marcus Aurelius,罗马皇帝,著有《沉思录》)那种斯多噶派所不可少的仁厚精神;同时快乐主义者的智慧和约束学说也常被人们误解为追求欢乐的学说。人们对于这种唯物主义的观念会毫不犹豫地加以攻击,说它的意识是自私的,完全缺乏社会责任的,说它造成每个人都只为自己的享受而着想。这一类的辩论完全由于愚昧和无知,说这话的人是自己也不知所云的。他们不晓得玩世主义者的仁厚,也不知道这个爱好人生者的温顺。爱人类不应该成为一种学说,或是一个信条,或是一个智能上的坚信问题,或是一个能发生辩论的题目。对人类的爱如果需要一些理由来做根基,那便不是真正的爱。这爱必须是绝对自然的,对于人类,应该像鸟鼓翼那样自然。这爱必须是一种直觉,由一个健全的接近大自然的灵魂产生出来。一个真爱树木的人,绝不会虐待任何动物。在十分健全的精神当中,当一个人,对人生与同类都具有一种信念时,当他们对大自然具有深切的认识时,仁爱也就是自然的产物了。这一种人用不着任何哲学或任何宗教去告诉他要有仁爱。因为他自己的心灵已经从他的感官上获得适当的营养;他的心灵已经从造作的生活和人类社会的人为学问解放出来,他已能保持一种智能和道德的健全。所以,当我们挖开泥土,使这个仁爱泉源的洞口扩大时,人家不能责难我们,说我们在宣布大公无私的观念。

唯物主义是被人们误解了,而且误解得很严重。关于这一点我应该让桑塔耶纳(George Santayana,西班牙著名自然主义哲学家、美学家,美国美学的开创者)来说话。他说他自己是“一个唯物主义者——也许是仅存的唯物主义者”,可是,我们都知道在现代他或许是一个最可爱的人物。他说我们对唯物主义观念的偏见乃是一种外表观察者的偏见。人们对于某些缺点,只在拿来和自己的信条比较时,才会觉得惊异。但只有当我们的精神生活在那个新世界中的时候,我们方才能够真正了解异族的、信仰宗教或国家。所谓“唯物主义”是含有一种喜悦、一种欢乐、一种健全的情感,这是我们平日不曾仔细看到的。桑塔耶纳说:“真正的唯物主义者是跟德谟克利特这一类的笑的哲学家一样的,我们都是‘不情愿的唯物主义者’,希冀着精神主义,可是事实上过着自私自利的物质生活,我们只是畸形地向着智力方面去发展,而不能发笑。”

一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一个生就的而不是半路出家的唯物主义者,应像那个智慧的德谟克利特那样是一个笑的哲学家。他对于那些能够表现各种美妙形状的机构,那些能鼓动极大兴奋的情感,一定会感到欣喜。在自然科学博物院里的参观者,见了那些放在匣中的数千百种蝴蝶、火烈鸟、贝类动物、毛象、大猩猩,一定会感到欣喜;这两种快乐情绪一定含有智能上同样的质素。这世界中的无量数的生命里,当然也有它们的苦痛,不过这些苦痛是马上会消失的,然而当时的行列是何等瑰丽伟大,那些普遍的交互作用也何等引人入胜,而那些专制的小情感偏又何等愚蠢,又无法避免。有活力的灵心里所产生的物质主义,大抵就是下列这种情感吧:活跃的、欢乐的、大公无私的、蔑视私人幻觉的。

唯物主义者的伦理学,对于生理的痛苦也有其感觉。它和另外的慈悲体系一样,对于痛苦也感到一些寒栗,并且想用制欲的那种克制方法把意志收束,不使意志遭遇挫折。绝对乐观的“黑天”巨车上那些颂赞上帝的驾驭者,才不会不顾念到人类的悲哀。可是那些完全虚荣和自欺所生的罪恶,那些自以为人类是宇宙最高目标,对这些笑是适当的防御方法。笑的里面有一种微妙的长处,人们可以一面笑一面仍含着一些同情和友爱,人们对于堂吉诃德所做的荒谬行为和所遭遇的灾难,虽也觉得好笑,但是并不讥笑他的意志。他的热心虽可佩,但他必须去认识世界,然后能合宜地改造世界,并且须在理智当中才能得到快乐。

那么,这种值得我们那么夸耀,甚至胜于情欲生活的智能生活或精神生活,究竟是什么东西呢?可叹现代生物学有一种趋势,想把精神回溯到它的根源,想发觉它就是那么一些纤维、液体和神经组合而成的。我疑惑乐观就是一种液体,或是由某一种循环液体而促成的一种神经状态。可是,我要问问智能生活是从哪一部分产生的呢?智能生活又从何处得到它的生命和滋养呢?哲学家早就告诉我们人类所有的知识都是由于感官之经验而产生。如果我们没有视觉、触觉、嗅觉等感官,便不能获得知识,好比照相机一样,没有了凹凸镜和感光片,便不能拍摄景物。聪明和愚笨的分别就是前者的透镜和感受器更精细更完美,因之摄取的影像更清晰,而能保持得更长久。从书本上所得的知识进展到人生的知识,只靠想象或认识是不足为用的;他必须不停地摸索前进——去感觉各色各样事物的实情,对于人生和人类天性中的万般事物,都去获得一种正确的而不是杂乱的整个印象。对于去感觉人生和觅取经验,我们所有的感官是互相合作的;只有感官的合作和心脑的合作,我们才能得到智能上的热情。智能上的热情是我们所必须的,它是生命的标志,其重要犹如植物的绿色。我们可由热情的存亡去辨认某个人的思想中的生命,犹如从叶和纤维质的水分和结构观察一株半枯的树,可以发现这株树在遇火之后枯,还是有它的生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