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苗菁 【本书体例】
许尧佐
许尧佐,唐德宗时人,生卒年、籍贯不详。贞元年间擢进士第,又举宏辞科。为太子校书郎八年,官至谏议大夫等职。元和十四年(819)尚在世。《全唐文》卷六百三十三录其文六篇,而不载《柳氏传》。本篇载于《太平广记》卷四百八十五,署许尧佐撰。
天宝中,昌黎韩翊(yì亦),有诗名。性颇落托,羁滞贫甚。有李生者,与翊友善,家累千金,负气爱才。其幸姬曰柳氏,艳绝一时,喜谈谑,善讴咏。李生居之别第,与翊为宴歌之地。而馆翊于其侧。翊素知名,其所候问,皆当时之艳。柳氏自门窥之,谓其侍者曰:“韩夫子岂长贫贱者乎?”遂属意焉。李生素重翊。无所吝惜。后知其意,乃具膳请翊饮。酒酣,李生曰:“柳夫人容色非常,韩秀才文章特异。欲以柳荐枕于韩君,可乎?”翊惊栗,避席曰:“蒙君之恩,解衣辍食久之,岂宜夺所爱乎?”李坚请之。柳氏知其意诚,乃再拜,引衣接席。李坐翊于客位,引满极欢。李生又以资三十万,佐翊之费。翊仰柳氏之色,柳氏慕翊之才,两情皆获,喜可知也。
明年,礼部侍郎杨度擢上第,屏居间岁。柳氏谓翊曰:“荣名及亲,昔人所尚。岂宜以濯浣之贱,稽采兰之美乎?且用器资物,足以待君之来也。”翊于是省家于清池。岁余,乏食,鬻妆具以自给。
天宝末,盗覆二京,士女奔骇。柳氏以艳独异,且惧不免,乃剪发毁形,寄迹法灵寺。是时侯希逸自平卢节度淄青,素藉翊名,请为书记。洎宣皇帝以神武返正,翊乃遣使间行求柳氏,以练囊盛麸(fū夫)金,题之曰:“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亦应攀折他人手。”柳氏捧金呜咽,左右凄悯,答之曰:“杨柳枝,芳菲节,所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
无何,有蕃将沙吒利者,初立功,窃知柳氏之色,劫以归第,宠之专房。及希逸除左仆射,入觐,翊得从行。至京师,已失柳氏所止,叹想不已。偶于龙首冈见苍头以驳牛驾辎軿(zīpíng咨平),从两女奴。翊偶随之。自车中问曰:“得非韩员外乎?某乃柳氏也。”使女奴窃言失身沙吒利,阻同车者,请诘旦幸相待于道政里门。及期而往,以轻素结玉合,实以香膏,自车中授之,曰:“当遂永诀,愿寘诚念。”乃回车,以手挥之,轻袖摇摇,香车辚辚,目断意迷,失于惊尘。翊大不胜情。
会淄青诸将合乐酒楼,使人请翊。翊强应之,然意色皆丧,音韵凄咽。有虞侯许俊者,以材力自负,抚剑言曰:“必有故。愿一效用。”翊不得已,具以告之。俊曰:“请足下数字,当立致之。”乃衣缦胡,佩双鞬,从一骑,径造沙吒利之第,候其出行里余,乃被衽执辔,犯关排闼,急趋而呼曰:“将军中恶,使召夫人!”仆侍辟易,无敢仰视。遂升堂,出翊札示柳氏,挟之跨鞍马,逸尘断鞅,倏忽乃至。引裾而前曰:“幸不辱命”。四座惊叹。柳氏与翊执手涕泣,相与罢酒。
是时沙吒利恩宠殊等,翊、俊惧祸,乃诣希逸。希逸大惊曰:“吾平生所为事,俊乃能尔乎?”遂献状曰:“检校尚书、佥部员外郎兼御史韩翊,久列参佐,累彰勋效,顷从乡赋。有妾柳氏,阻绝凶寇,依止名尼。今文明抚运,遐迩率化。将军沙吒利凶恣挠法,凭恃微功,驱有志之妾,干无为之政。臣部将兼御史中丞许俊,族本幽、蓟,雄心勇决,却夺柳氏,归于韩翊。义切中抱,虽昭感激之诚;事不先闻,固乏训齐之令。”寻有诏:柳氏宜还韩翊,沙吒利赐钱二百万。柳氏归翊;翊后累迁至中书舍人。然即柳氏,志防闲而不克者;许俊,慕感激而不达者也。向使柳氏以色选,则当熊、辞辇之诚可继;许俊以才举,则曹柯、渑池之功可建。夫事由迹彰,功待事立。惜郁堙不偶,义勇徒激,皆不入于正。斯岂变之正乎?盖所遇然也。
(选自《太平广记》)
唐天宝年间,昌黎人韩翊作诗有名。他性格相当放浪不羁,滞留在外,贫困失意。有一位李生与韩诩交好,他的家产积蓄达千金。并且以气节自负,爱惜人才。他的宠姬名叫柳氏,长得容貌艳丽,倾绝一时。柳氏喜欢谈笑戏谑,擅长歌唱。李生让她在别第中居住,与韩翊一起在那里设宴赏歌。李生安排韩翊住在柳氏的旁边。韩翊向来有名气,来拜访他的人都是当时的俊杰之士。柳氏从门内偷看,对她的婢女说:“韩夫子岂是长久贫贱的人!”就对韩翊有了意。
李生一向看重韩翊,对他毫不吝惜。后来,李生知道了柳氏的心意,就准备了饭菜请韩翊饮酒。饮酒正酣,李生说:“柳夫人容貌绝伦,韩秀才文章特佳。我想让柳氏给您作妻妾,行吗?”韩翊非常吃惊,离席说:“蒙您的恩惠,把自己的衣服和食物让给我分享,这已很长时间了,怎么还能再夺您所爱呢?”李生一定要韩翊答应。柳氏知道李生诚心诚意,就又一次拜谢李生,然后与韩翊牵衣合席。李生让韩翊坐在客位,把杯斟满酒,两人一饮而尽,极尽欢情。李生又出资三十万补贴韩翊。韩翊喜爱柳氏的容貌,柳氏敬仰韩翊的才气,双方的感情都得到了满足,他们的高兴是可想而知的。
第二年,礼部侍郎杨度将韩翊拔为科举考试的甲等。闲居一年之后,柳氏对韩翊说:“由于自己成名,使得父母、妻子也分享荣耀,这从来就是人们所重视、希冀的事。怎么能让我这做洗衣一类下贱工作的女人耽误您上进呢?况且现在的用具、资财还较充足,满可以等待您的归来。”于是,韩翊就到清池探望亲属去了。一年多后,柳氏缺少食物,就将首饰化妆用品卖了养活自己。
天宝末年,安禄山攻陷西京长安与东京洛阳,士人、妇女惊吓地到处逃避。柳氏因长得艳丽,更超出常人,害怕免不了乱兵的凌辱,就剪掉头发,毁变容貌,到法录寺中存身。这时,侯希逸由平卢改为镇守淄青,他早就仰慕韩翊的名声,把他请来任节度使幕府中的书记。等到唐肃宗神明英武,恢复政权,回到长安为帝时,韩翊就派人暗地里到长安寻找柳氏,他给柳氏带上一件盛有砂金的丝织提囊,并在提囊上题了一首诗:“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亦应攀折他人手”。柳氏看到后捧着金子,呜咽哭泣,左右的人都很哀伤、同情。柳氏又题诗答道:“杨柳枝,芳菲节,所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
没有多久,有一个叫沙吒利的蕃将,刚立有战功,他听说柳氏貌美,就将她抢到自己家中,对柳氏宠爱非常。等到侯希逸晋升为左仆射、进京谒见皇帝时,韩翊获准同行。到京城后,已不知柳氏到什么地方去了,韩翊不住地叹息、悬想。后来韩翊偶然在龙首冈碰见一个奴仆赶着辆杂色牛驾的车,车后跟着两名女奴。韩翊无意地跟随在车后。车中有人问道:“难道是韩员外吗?我是柳氏啊!”柳氏让女奴偷偷地告诉韩翊:她失身于沙吒利,因同车另有他人,不便深谈,请第二天早晨在道政里门等待。韩翊按时到了那里,柳氏将一个填满了香膏的玉盒用轻软的绸子包好,从车中交给了韩翊,然后说:“我们一定再难相见,希望留着做一个永久的纪念。”车子回转而去,柳氏在车上不断挥着手,长袖轻摇,香车发出“辚辚”的声音,视野隔绝,情意迷离,车子在尘土飞扬里消失了。这时韩翊真是痛苦难耐。
正赶上淄青众将在酒楼欢会,派人请韩翊。韩翊勉强参加了,但情绪和神色都沮丧不振,语音和声韵凄伤悲咽。有一位叫许俊的虞候,平日以材力自负,他抚剑说道:“你一定有什么事情,我愿意为你帮一下忙。”韩翊无法,详细地将与柳氏的情况告诉了他。许俊说:“请您写几个字作为凭证,我一定会马上将柳氏带回来。”许俊就穿上武士的服装,佩戴上两副弓囊箭袋,跟随着一个骑马的卫士,直接来到沙吒利的宅第。等到沙吒利出行,走了一里多地后,许俊就披着衣服,拉着马缰,冲进大门,又闯进里面的小门,一边快步急走,一边呼叫:“将军得了急病,派我召唤夫人!”仆人都因惊恐而后退,没有敢抬头看的。于是许俊登上厅堂,将韩翊的信拿出让柳氏看,然后将柳氏用胳膊夹住跨上鞍马,马在尘埃中急奔,马颈上的皮革带子也断了,很快就回到韩翊那里。许俊提住衣的前襟向前,对韩翊说:“幸而没有辱没你的使命。”在座的人都为之惊叹。柳氏与韩翊相互握着手哭泣,大家为之连酒也喝不下去了。
此时沙吒利受到皇帝的宠幸,超出寻常,韩翊、许俊害怕惹祸,就到侯希逸那里去,请他帮忙、庇护。侯希逸很惊讶地说:“行侠仗义,是我平生所做的事,许俊也能够这样做吗?”于是,他就上书说:“检校尚书、金部员外郎兼御史韩翊久做僚属,屡次建有功绩,不久前被州郡荐举入京考试。他的妾柳氏因强寇的阻隔,依附有名的尼姑居住。现在国家的政教昌盛,远近都服从归化。但将军沙吒利却任意凶横、扰乱法令,凭借着自己微小的功劳,劫掠柳氏这守志的女子,这种行为把如今的‘无为之政’都破坏了。我的部将兼御史中丞许俊,本是幽州、蓟州一带的人,他勇敢果断、雄心勃发,将柳氏抢夺回来,归还给韩翊。他怀着仗义之心,虽然表现了激于义愤的心意,但是却没有将此事预先上告,自然是缺少严明的教令。”不久皇帝就有诏书说:“柳氏应该归还韩翊,对沙吒利赐钱二百万。”柳氏就回到韩翊身边。韩翊后来不断升迁,官至中书舍人。但就柳氏而言,她是想守着礼教,不为外界所破坏,而没有能实现的人;许俊,则是向往义侠的行为,却没有得到更大发辉的人。假如柳氏因容貌美丽应选皇宫,那么她就可以继承古代冯婕妤当熊而立保护汉元帝、班婕妤不欲汉成帝宠幸女色而不和他同车游园这样的女子美德;假如许俊因才能而被国家应选,那么他就可以建立象曹沫、蔺相如那样的功业。事业由行迹而出名,而功业还有待事业的成立。可惜他们都被埋没而不得志,义气、勇力徒然激发,却都不能归于正道。这岂不是权变中的正道吗?这大约是由于受到环境的影响以致这样的。
宋洪迈曾说唐传奇具有“小小情事,凄婉欲绝”的特点。这篇写韩翊与柳氏遭逢乱世而离合悲欢之事的《柳氏传》就具有这个特点。而这个特点的形成,在很大程度上是靠偶然性情节的叠合才出现的。在《柳氏传》中,偶然性情节既成为故事发展的契机,又为人物性格发展搭出阶梯。它既使韩翊与柳氏的悲欢离合之事显得起伏跌宕、曲折多变,又使人物在独特遭遇中展示了其独特性格。
韩翊与柳氏的结合是偶然性因素造成的。作为李生“幸姬”的柳氏,“艳绝一时”,按常情,她不会也不可能爱上别的男人。但当她门内偶然“窥之”,竟爱上了连穿衣吃饭都要仰人鼻息的穷书生。更令人惊奇的是,李生竟能“无所吝惜”,成全了他们的爱情。这两个偶然性情节的出现使得故事一开始就波澜顿生、奇峰陡起,同时,又初步展示了人物性格。柳氏择偶,非爱其财,而是爱其才。正因为如此,她才有选择韩翊的骇人之举。也正因为如此,无论是现在“家累千金”的李生对她如何“宠幸”,还是以后“恩宠殊等”的沙吒利对她如何“宠之专房”,都不能使她改变对韩翊的深情和忠贞。长期的“羁滞贫甚”,依附他人已使韩翊变得有些自卑,所以,偶然得到柳氏,恰如“天上掉下个林妹妹”,来得如此突然,使他脆弱的心灵难以相信,反而要“惊栗”。同时,依附他人又使他很软弱,所以在柳氏被沙吒利掳走后,他就束手无策,只能靠外力才能与柳氏重归团圆。
柳氏与韩翊的离散也是因了偶然性因素的。安史之乱是唐代各种社会矛盾激化的结果,是历史的必然,但这种必然对柳、韩二人说却是偶然的,使得他们陷入离散的悲苦境地。故事的发展峰势急转、由喜转悲。主人公也经历了第一次的感情考验。柳氏确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女子,“剪发毁形”,寄迹佛寺,显示了她对韩翊感情的专一。所以,当韩翊乱后题诗赠金,发出“亦应攀折他人手”的疑虑时,她禁不住百感交集,“捧金呜咽”。乱后的暂通音讯,情势似乎好转,但又一个偶然情节的出现却使之急转直下,主人公被置于永难相见的绝望境地。柳氏遭到沙吒利掳劫,因是劫抢的,所以韩翊不知柳氏下落,即使知道,一个长作幕僚的文弱书生也不敢向飞扬跋扈的幸臣武将提出归还要求。所以韩翊只能“叹想不已”。
但作者又借助了偶然性使情节发展峰回路转。韩翊与柳氏偶遇于龙首冈。偶遇中韩翊是无心的,而柳氏是有意的。柳氏忠于爱情的品格使她即使被“宠之专房”,仍念念不忘韩翊,即使行动不自由,仍时时留意韩翊的行踪,“功夫不负有心人”,苦苦的留意,终于使二人重遇了。
但偶遇并不能催使他们团圆,只能使他们永远分离。试想,一个弱女子、一个弱书生,怎么能对付得了凶悍的蕃将沙吒利呢?这一点,无论柳氏还是韩翊都是明白的。所以,他们一个在分别之时赠送香膏玉盒,“目断意迷”;一个在分别之后“意色皆丧,音韵凄咽”。团圆的最后一丝火光要熄灭了。
故事发展到这里,不仅只是“疑无路”了,而且是实实在在地无路了,如果是这样,结局将是悲剧型的了。但作者却又靠偶然性情节辟出通向喜剧性结局的路来。这就是侠义之士许俊的上场。非常时代需有非常之人借助非常手段成就非常之事。靠社会公理、国家法律解决不了的事情,只能靠奇特神异的剑客侠士了。许俊使柳氏回归韩翊的方式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既然沙吒利可以公然抢劫柳氏,许俊为什么不可反劫柳氏呢?但沙吒利可以公然动武,而许俊却只能武力和智谋并用。他设计巧妙地使柳氏重归了韩翊。于是,在另一个武将侯希逸的庇护下两人又团圆了。
柳氏与韩翊一连串偶然的遭遇,是唐中期之后社会动荡、黑暗的产物。正是这独特的遭遇,使得故事形成相互衔接又相互推动的波澜,从而深深吸引了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