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是贵重的香料,也是一味中药,被称为“植物中的黄金”。现在,它是一本书的名字。
我与它的作者胡竞舟,认识多年,但无深交;知道她也写作,却极少阅读她的作品。在我的印象里,她是一名温婉、安静、本分、尽责且较为勤勉的编辑,作协系统里的行政干部,见人总是带着几分友善的微笑,且乐于助人;却从没发现她骨子里的那些犀利和深刻,以及另一个身份—— 一名堪称优秀的女性作家。
她的作品让我受到某种心灵和思想上的震撼,以至我觉得,“沉香”作为书名,似乎更应是“沉思”。在她的作品里,有着对生活深沉的思考或反省,有着对人生意义和价值的追寻,有着对现实的审视和对历史、文化的批判。中国作家的“软肋”所在,往往是作品中“思想之钙”和批判精神的缺失,以及灵魂的缺位,女性作家尤其如此。但胡竞舟不是这样。从思想的力度和深度来说,胡竞舟有着少数男性作家才有的硬朗而俊逸的线条。在她的作品里,我发现了一个思想者胡竞舟,反思者胡竞舟,批判者胡竞舟。这是难能可贵的。
作为作者的首部散文集,《沉香》里的作品不是一个时期的,也不是一个类型。因此,它分成了“风”、“景”、“人”、“物”四个相对独立的部分。但这并不意味着它们之间是彼此游离和分隔的。它们有着一个共同的线索或軌迹,这就是时间。
作为一个关键词,时间是主题,也是结构上的“中轴线”。也就是说,绝大多数作品的主旨和叙事结构,几乎都是在时间的维度上展开的。孔夫子说:逝者如斯夫。对于文学来说,时间从来都不是一个可以忽略的问题。它是哲学,很严肃。
一、“时间机器”和“时间的形状”:直接或间接的时间书写
在这本散文集里,有诸多篇章直接书写时间或以时间为标题。比如,《时光划过脑海》《时间的形状》《时间机器》《挂历》《旧沙发》等。
《时间的形状》,这是一篇游记。首句或首段即发问:“如果时间有形状,它会是什么样子?”她自问自答:“可能是盛开的花朵,秋风中的落叶,老人的面孔,参天大树,露珠,激流,废墟……此刻,我站在幽深的紫薇洞里,听着远近噼噼啪啪的水滴声,便觉得时间的形状只能是这样的。时间就是那一根根石笋,钟乳石的形状。”这是在为时间塑形,也是在为抽象时间寻找具体的客观对应物。《挂历》,自然也是写的时间,那些将来的或者已经老去的时间。就像钟表一样,挂历是直接与时间相关的事物。一本新的挂历或者尚未撕去的页片,代表着未来的时间;而那些旧的挂历或已经揭开的页片,则是老去或者死去的时间。著名“九叶派”女诗人陈敬容有一本诗集,书名就叫《老去的是时间》,说的大概也是类似的意思。“我把挂历扔进垃圾筒,随即又捡回来,这些都是日子啊。可捡回来了,又不知道拿它怎么办,毕竟只是一些失去意义的时间了。”这种隐秘的心理纠结,是我们很多人都曾经有过的体验。《时间机器》,表面写的是时间,实质上写的是对生命的思考。《时光划过脑海》,是写栖霞寺的,但不知为什么用了一个与时间直接相关的题目。《旧沙发》,表面看写的是人类“喜新厌旧”的心理,实际上是表现那些被时间消费或消磨去青春的事物。比如,一只旧沙发。
在相关段落中涉及时间的篇章,更是一个较大的数目。《呼伦贝尔》《景德镇碎片》《旧铁轨,乱纷纷》《蓦然回道,颐和路》等篇章,大都收在“景”这个篇章里,属于游记吧。但作者的关注点并不在风景,而是风景背后的历史、文化,还有时间。思绪浸泡在历史或时间的长河之中,尽情徜徉。不过,这些作品的风格也难免让人想起余秋雨的《文化苦旅》。
而间接写时间的篇章则更多。比如,关于“人”的这一辑中,几乎都是奇人逸事,有点像“志人”“志异”的笔记小说。它们写的多是现实中人,却有着历史和文化的背景,从而完成了自己的批判与反思。如《流浪,流浪》,写到了孔乙己,在此画面上展开故事;《平地一阵风》和《中年男人》,写时间带来的心灵变化;《医院人物素描》里的多篇,也都有着或深或浅的历史景深。她写的人物不只在现实中,同时存在于历史中,当然也在时间中。哪怕这个时间非常短暂,但也是历史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二、青春、爱情、婚姻、生活、理想、友谊:时间在无声的流逝里,对传统观念中的诸多美好事物的锈蚀、镌刻或锻造
人是时间的动物。时光流逝,它在人们身上留下了或深或浅的印痕,甚至是伤痕、伤口、伤疤。有一句大白话:岁月如一把杀猪刀。如果用文艺一点的话说,时间呈弱酸性且具有腐蚀作用,时间是一把镌刻刀,时间是铁锤和铁砧。因此,在时间中不断地被腐蚀、镌刻、锤打,正是我们人生无法逃避的宿命。在这个宿命里,青春、爱情、婚姻、生活、理想、友谊,这些充满了“正能量”的理想主义词汇,它们的流逝,以及在时间长河里所经受的苦难和考验,也就更令人触目惊心。
胡竞舟是这场苦难和考验的见证者、在场者、亲历者。她是一个具有理想主义和浪漫主义气质的人。曾经是。现在,似乎也还是。几乎所有曾经和现在的文艺青年(简称“文青”)、文艺中年或文艺老年,都大致如此。
《重逢》是作者极有代表性的一篇散文。四个当年的小文青在分别十七年后的一场相见,写得看似波澜不惊,其实是风生水起。它更像是一篇散文化的小说,里面有着人生的各种磨砺、体验和经验,关于青春、友谊、爱情、婚姻、生活、宗教等,几乎无所不包。
她写到青春、衰老和年龄,这无疑是一个与时间相关的问题。胡竞舟对时间的敏感和在意,不仅是女性的本能或性别所致,也是对生命一种近乎偏执的追问和探索。“就像十七年,对别人而言很漫长,在我们这里,它只是一条鱼尾纹到达另一条鱼尾纹的距离。”旁人无法知道,这是怎样的一种心灵体验,感伤和无奈,自嘲和超脱。
写到生活,那些令人酸楚的无奈与挣扎,那些独特的体验和感悟,令人沉思。在《重逢》里,有一段关于从新西兰回来的攀以及生活在南京、济南、北京等国内大都市里的我们的描写,“我从她脸上看到这些,平和,喜乐,而我们没有。我们笑着,闹着,表情背后藏着无奈和挣扎。”这是对国人生活状态的一句概括,并在对比之中展开。“不过,从片言只语中我知道,这些年,我们过得并不像表面上那么无忧无虑。我们行走在各自的路上,脚底板都被扎得千疮百孔,都经历了别人无法体会的软弱和无助。所不同的是,中年人,已不屑于在脸上、语言中表达这些,内心比那时更辽阔,更坚定,更包容,懂得循序渐进,在生活中学习生活,学习微笑,学习没心没肺。适时拥抱自己,也拥抱别人。”这是国人在压力生活下的全部挣扎和渴望,也是作者对生活的一份独特感悟、一种态度或处置方式。即使当年的理想主义像一面旗帜,已经破败不堪,但仍然竖立着,因为在内心深处,还有一份形态独特且已经变形了的坚持和坚守,还有一份不甘和不屈。“我嗅到了中国人孜孜寻求的‘田园’二字的本质。有一处农庄,有一块可以种花种菜的土地不是田园,至少不全是。内心深处的松弛、自在,那才是。”这是对隐逸的田园生活的一份独特理解,自然的田园与内心的田园相比,后者才是更为重要的。“当我们对生活感觉无能为力时,常会想到交给时间。其实时间解决问题的方式往往不是快刀斩乱麻,而是钝刀子割肉。”她更认识到那些要时间才能解决的问题,往往会带来另一种麻烦和伤害。
三、生命、存在或者死亡:关于时间残酷或诗意的在场性
除了青春、爱情、生活、理想、友谊等之外,与时间相关的还有其他一些重大主题,比如生命、存在和死亡。而这些也正是胡竞舟在作品中思考和探索的另一重要领域,我们为什么要活着?如何面对死亡?生命的意义和价值到底是什么?
《苦瓜》,是对生活况味的反刍与咀嚼。“如果吃苦瓜也可以让人感觉到幸福甜蜜,那人类的这种追求还有什么意义。”“在“活着”这一母题下,人类什么样的苦没吃过。所有关于活着的意义都是附加的,只有活着本身,才是它唯一的意义。至于苦瓜的苦,又算得了什么呢。”《宠物蟹》,既是对生命或生存状态的反思,也是对其中价值和意义的坚守。《蚕》,更是一种对传统观念的颠覆和全新的解读,提示了生命和生活的某些真相。《旧沙发》《蚂蚁搬家》,也都是类似的作品。
对存在或生存的思考,是对生命意义和价值探究的延续和必然。在《医院人物素描:我在哪里》中,作者像屈原一样,发出自己的“天问”:“天在这儿,地在这儿,我在哪儿?”而对女性存在的思考,其实是对人性及人性尊严和欲求的思考的一部分,也是一位女性作家的独特角度,但她却不是“女权主义者”。女性在时间面前,显得更为脆弱,更易受伤,那些爬上额角的皱纹即是某种证明。但是,她真正想做的,是在历史或时间的流逝中,考察女性的命运及未来。如在《跪妻》中,有对女性历史命运的深沉思索,“在甲骨文中,‘妻’的字形就是一个跪着的女人。”“她這一跪,就跪成了习惯,跪成了制度。”“妇道,它到底是什么?它与人的肉体,谁是石头上那具似是而非的影像呢?”这既是对女性命运的质询,也是对人类道德价值体系的反诘和批判。
与生命和生存相关的另一主题,即是死亡。这种对死亡本身的思考,不仅是生命主题的延伸,同时也是时间主题的重要组成部分。《病中手札》:“死,本来是件完全个人的事情,庄重,静默,不需要那么多人都来参与。在这个消费时代,无论生者还是死者,稍不留神就会变化成公众消费项目。这不是我想要的。”这是思考,是生命的尊严,即使面对令人恐惧的死亡,也不能失去一个人的尊严。在《时间机器》里,“我要让今天和明天像行云流水一样斩不断,今年紧握明年的手。即使上天已经修好通向坟墓的路,我也要让道路两旁开满鲜花。”这是对死亡的无畏,更是对生命价值的提升。
在《重逢》中,作者追问:“问天地,什么是有意义的?雄霸天下有意义,还是几千万年、上亿年的动物化石有意义?鲜花盛开有意义,还是暮色里的牌坊有意义?”这样的追问还在许多篇目中出现,作者试图通过这些对时间和历史的叩问,最终获得关于生命价值、意义的终极答案。
深沉的生命思考和哲学探究,已经让胡竞舟超越了一般的作家及其作品。
四、历史、文化与宗教:时间在沧海桑田的变化之中,形成的巨大积淀或沉积物
胡竞舟的散文还涉及了另外一些重大主题,如历史、文化与宗教。历史和文化来源于积淀,这如煤、石油等的形成,也如冲积平原的形成。作为文化的重要组成,宗教也不例外。当然,这仍然关涉时间。人类社会所有的一切都是在时间的沧海桑田中形成的。阅读胡竞舟的散文,可以感受到时间在字里行间流淌,缓慢而无声息,但你却无法忽视它的存在。
长篇散文《嫁给城南》极具代表性。对于古城南京来说,老城南无疑是文化积淀最为深厚的地区之一。诚如胡竞舟所说,“城南是一个符号。”从表面上来看,“无论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看到的景象总是拥堵,车流和人流争先恐后,红尘万丈。”但在本质上,“历史以它不识时务的执拗,让时间之河在这里阻滞,前推后搡,一片混乱。”朱雀桥、乌衣巷、桃叶渡、江南贡院、文德桥,王羲之、谢安、王导、刘禹锡、吴敬梓……六朝古都,太多的历史、文化和现实在此聚合离散,实在比现实里的人流、车流和房子更为拥挤和堵塞。
但作者写历史和文化,却是从凡俗的日常生活角度切入的。因为,那些看似宏大的历史和文化,它们内在品格及特性,恰恰遗留或蕴含在那些日常的事物之中。比如,老房子。“老房子自有它特有的矜持与超脱,甚至颓败与阴沉。老房子的底蕴和气度醇如美酒,不是随便一车砖瓦能堆砌出来。它需要许多年的打磨,许多代人的兴衰更迭,大悲大喜,甚至血与火的洗礼;它需要沉淀,需要故事,需要流言,需要纠缠在一起的恩怨情仇,然后借着一些不经意的瞬间,在人们意识深层留下细密的印痕。”这是作者的历史观。
这里有对南京老城南的文化品格以及人性的揭示,“老城居民的特性是显而易见的,强悍世故,工于心计,多少还有些排外情绪。”这里有对老城南生活的心灵体验,“油灯要灭不灭,过堂风要吹不吹,永不疲倦的幽怨和缠绵,酸酸涩涩地结满时间的藤蔓。”这里还有许多古老而奇特的民俗,这也是老城南文化和历史的组成部分,如举行婚礼时给新媳妇的“下马威”。
《小巷深处的书生》等游记,写在历史与现实的夹缝里,人的某种困局或窘境。这是对文化的当下性及其价值的探索。在这一点上,与《嫁给城南》相呼应,彰显了胡竞舟对历史或文化的思考,与宏大叙事无关,而是当下的、凡俗的、现实的、及物且及心的。它关乎生活于当下的我们的全部疼痛、喜悦和悲伤,它们不只是写在纸上的文化和历史,不只是传奇和故事。它们是时间与生命、历史与当下相互纠缠的产物。
关于宗教,胡竞舟在文章中也多有触及。其实,这主要不是源于生活中的诸多苦难和无奈,而是为了直面生命并不永恒(还是时间问题)这一残酷而冷峻的现实。人类对宗教的需求和皈依,在本质上也正源于此。在散文《重逢》里,作者这样写道:“在这个小客厅里,四个人竟皈依了三种宗教,只有我还在门外徘徊,等待机缘。”四个人皈依了三种不同的宗教,而作者自己仍然是门外的徘徊不前者。这是她的审慎和怀疑,也是理性和现实的思考。散文《游子山》中,也有对宗教的思考。《另一种现实》,是写个人所经历的两次“灵异”现象。这似乎算不上宗教,而是某种准迷信吧。但本于对内心的忠诚,她记录了自己梦幻般的奇特体验。
胡竞舟的内心是强大的,因此,神并不那么容易就能放得进去。但面对生活和时间的全部残酷性,人类(包括她自身)对于精神避风港的渴望和需求,却是胡竞舟时时都在面对的巨大心灵现实。
《富恩斯特的迷宫——关于奥拉》,这是全部作品里的异类。它是一篇评论。作者把它选入集子里,即使不是有意为之,也是受到冥冥之中的某种启示。它的主题竟然也是讲时间。“在她(奥拉)身上,富恩斯特看到了‘时间的灾难’,看到人类‘因为时间而忍受的艰难困苦’。”“富恩斯特用这篇小说对时间做出了自己的解释,用富恩斯特自己的话说,他‘试图在小说中赋予时间以意义、感受和空间’。阅读《奥拉》,我们确实看到了时间与人之间的关系:时间战胜一切,而人的信念却可以超越时间。信念可以使一切不可能的事情成为可能。这是胡竞舟对富恩斯特的评论,也许,也是她自己想努力做到的。这是她的夫子自道。因此,我觉得此篇文章也可视为《沉香》的“后记”,或关于时间主题的一篇理论性“总结”。
胡竞舟关于“时间”的表达是一种诗性或诗意的书写,而不是简单的哲理或思想的裸露。一方面,它是作者心灵体验和灵魂的呈现;另一方面,从散文的技术角度来看,象征、隐喻、排比、暗示、双关等修辞手段的应用极其娴熟和广泛,可谓比比皆是。“沉香”作为书名,即是一个笼罩全书的整体性的象征和隐喻。正如作者在“卷首语”所做的阐释:“《本草》记载:‘沉香,气味辛,微温,无毒。’近代临床医学研究表明,沉香具有镇静、麻醉、止痛、肌松等作用。如同写作。”
不仅如同写作,也如同生活本身。而该书中的全部作品,正是这个整体象征或隐喻的抒情表达和有机组成。
应该说,胡竞舟是一个极其专业和内行的写作者,虽然不能就此称她是一个技术主义者。她的文本即是证明。诗人韩东曾说,“诗到语言为止。”胡竞舟的散文语言是诗性和诗化的,她的写作技术是纯正和娴熟的,她的生活功底和人文素质是扎实和深厚的,她的思考和感悟是敏感和精准的。这都使她无愧于一个优秀作家的称呼,而她的作品也具备了沉香一般的高贵品格。
但是,如果刚才所说及的技术手段再少一点呢,那是不是会更好一些?这只是一种苛求和假设,不是评判,更不是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