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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回老家,返程时,亲友们总是那么热情,行李袋总是塞得鼓鼓囊囊。
九月初,送女儿上大学后拐进家乡小住几日,返程时,行李袋已经装满,那些竹笋干、落花生等家乡土产,又塞满了一个大大的纸箱。纸箱没法提,四嫂子想到用绳子捆绑后再绾个挽结儿。于是,几个人上二楼父母的住处找绳子。父母是过惯了苦日子的人,虽然早已住到了城里,但几年前他们自己还能操持当家时,母亲总喜欢攒些塑料袋、包装绳之类的小物件,塞在杂物间或者厨房的犄角旮旯以应急用,每每用上这些小物件,母亲会特别有成就感。可是这回几个人找遍了各个角落,却未找出一条可用的绳子来。母亲无奈地叹息一声:“‘树老当柴烧,人老无用处。’人老了真是没有一点用,一点事都做不了!”看着母亲因为找不到一根绳子而懊恼的神情,我想起了头天和父亲的一场简短谈话,明白了这找不到绳子的原因,心里怆然欲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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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出生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个性乐观又吃苦耐劳,虽然只有高小文化,但他有一身的本事:记忆力超强、能写会算、会唱戏,还会扎针、放血、收惊吓等这些半医半巫的手段,是我一辈子都崇拜的偶像。
父亲年轻时在当地的采茶戏团堪称“台柱”:既可上台演戏,又可在台下演奏乐器,还能打“夹手”——一人同时演奏两件以上的击打乐器。改革开放后,农民的日子开始舒坦起来,村民的文化生活也渐趋活跃。父亲压抑在内心的文艺种子又开始萌芽,他利用业余时间记录下以前的戏曲脚本,甚至发动我们这些儿女们帮他誊抄。有一次,我亲眼目睹父亲给县文化局写报告,请求恢复县采茶剧团,可惜终未能如他所愿,对他而言,估计这是一大憾事。2008年秋天,年届73岁的父亲和四哥来珠海横琴玩,当时,横琴有个景点里摆放有一整套打击乐器供游人免费玩耍,他和有相同爱好的四哥两人联手,利用现场的锣、鼓、钹、木鱼等,演奏了一曲热闹、激越的家乡龙灯锣鼓,似乎一下子将我们带回到二十多年前在家乡耍龙灯时的喜庆场景。
在乡村文化荒芜的年代,父亲是邻里乡亲们少有的文化播散中心。他参加生产队集体劳动时,身后总跟着一大帮“追随者”,似乎有根无形的绳索将他们和父亲圈在了一起。他们一边劳作,一边听他讲故事。那时的夏夜晚饭后,我们家就成了附近有名的说书场。昏暗的油灯下,坐满了听得入迷的邻居。每每一段故事结尾,舍不得回家的故事迷都要央求他再来一段。《水浒传》《岳飞传》《隋唐演义》……一幕幕历史故事讲述得像是他亲身的经历,岳飞、林冲、李元霸……一个个英雄人物描绘得如他自己的手足,就连章回体小说每个篇章开头和结尾的诗词都没有落下过。
使用算盘也是父亲的一绝:五指抓住算盘的梁中间,手腕一沉一抖,整框算盘的每一档算珠都上珠靠紧上框、下珠靠紧下框,分得丁是丁卯是卯,加、减、乘、除在他手里就是那些算珠在算框里上下跳跃的一次次律动,計算的速度和准确度都堪比普通人用计算器。因为有这一特长,他也兼了村里的会计很多年载。
身怀十八般武艺的父亲干起活来却从不投机取巧,相反,无论是速度还是力气,周围没有几个人能比得过他,这也练就了他一副健康硬朗的身板。他年近六十岁时,在县城开商品批发部帮顾客送货,能双手提四扎共40瓶700毫升的玻璃瓶啤酒,一口气走几百米不用停歇;七十多岁时,还能跟我们这些三四十岁的后生辈比赛掰手腕。
在我们农村,父亲那辈的人养大了一帮子女的人多了去,但像我们全家七个子女都念完中学的,就凤毛麟角了。因而,父亲在我们村里有着很高的威望。平时,但凡到县城来办事的村里人,大都会绕道登门看望他,他每年清明节从城里带着子女一起回乡下扫墓时,都享受到很高的礼遇。
3
在我的记忆深处,父亲这个无所不能的庄稼好把式,田间地头到处都可以找到他需要的绳子。下田捆稻草时,将数根稻草集整成束后分成两绺,用脚踩住一端,再用巴掌反复循环地从脚端开始往同一方向搓这两绺稻草,很快就结成了一条他所需要的草绳。上山打柴时,砍一条长长的韧性较好的嫩榉树条或者藤条,在顶端扭麻花一样拧一个“9”字形扣,将拾掇好的枝枝丫丫拦腰绕一圈,再将“9”字的“尾巴”穿进“9”字的扣环中,一只脚踩住扣环用力猛蹬几脚的同时,双手抽紧藤条头,将“尾巴”沿扣环的交接处再用力拧转成麻花状反扣好,一堆七拱八翘的树桠就被捆得结结实实、妥妥帖帖。扛毛竹时,像他这样的大力士,是从来不会一次扛一根毛竹的;先砍一根通直、稍嫩的小毛竹,用刀将竹竿裁成段,劈成条,剖成篾坯,再片成薄薄的竹篾,将三根甚至四根毛竹逐根叠放进用树枝在稍平的地面上钉成的“V”形槽里,凭经验找到毛竹的重心所在段,将两三根竹篾集成束,在重心段绕上两圈后,双手抓住竹篾的两头,脚用大力将毛竹蹬紧,双手将竹篾榨紧后,再将竹篾扭麻花一样拧在一起扣好,如此在毛竹的根部和尾部各重复捆绑一圈,几根滑溜、不服从管理的毛竹就被捆绑得挤在一起顺顺溜溜了。
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家乡到处都是高低不平的土路,没有现在平坦干净的水泥地可供晒东西。好在家乡盛产大毛竹,篾匠用竹篾编成宽七尺、长一丈二尺的大竹篾垫子——乡下简称“晒垫”,就成了晾晒大批量农作物的最好物件了。那时,每个生产队都有一个固定的大禾塘——专门平整好的大块泥巴地。一床床晒垫在禾塘上依次铺开,将收割回来的湿稻谷倒在晒垫上,用专用的工具推开推平后自然晾晒。天气好的时日,稻谷一天就晒干归仓了,再将晒垫卷好,第二天又可接着再用。每到收割季节的傍晚,大禾塘里铺开未来得及收卷的晒垫,便成了村里的乡村游乐场,那些放学回来的小孩子们在晒垫上翻跟斗、打滚、你追我赶做兵捉贼的游戏……
大哥年少时,聪明又顽皮,水性也好,憋一口气可以潜水游好几丈远不露头;他还学会了“踩水”,就是站在再深的水里,都可以露出脖子以上如平地般行走。有一年夏收的一天,调皮的大哥干了坏事,惹得父亲发了老火,父亲持一根“赶牛竹梢”——这种竹梢打起人或动物来又痛又火辣却不伤筋骨——一边追赶,一边大骂。大哥一路逃到村口那条小河的一座陂塘边,衣服也来不及脱,就纵身跳进陂塘,在水里行走起来。父亲也会游泳,就跟着脱衣服准备跳下水去“抓捕”。大哥一看不妙,就威胁父亲:“你勿落来,你落来俺就扎进水里浸死算喽!”说完一头扎进水底,好几分钟都没有露头,吓得父亲在河岸上叫唤:“大成伢子(大哥乳名)!快起来!俺不打你了!”并将竹梢丢进陂塘里以示诚意。
大哥上岸后,父亲果然没有打他,于是他跟着父亲回家。路过生产队禾塘时,父亲说:“大成伢子,俺们去晒垫里搞,搞‘卷席筒’,好好搞哦!”
大哥又好奇又疑惑:“‘卷席筒’是怎哩搞?”
“你过来,躺到晒垫上来,俺教你搞。”父亲不露声色。
大哥将信将疑地躺到晒垫上,父亲将晒垫绕在大哥身上卷了起来,将大哥捆在了晒垫里面。然后,父亲又找来一根柴棍,一边在晒垫上敲打起来,一边责骂和教育大哥。被卷在晒垫里的大哥成了被压在五行山下的美猴王,只能高声求饶:“爸爸!快放俺出去,俺以后听你的话,不惹你生气……”
当时,聪明的大哥想破了头,也不会想到父亲还能将宽七尺、长一丈二尺的大晒垫当作绳子用。也就是这一“捆”,捆住了大哥的野性。后来大哥一改顽皮的习性,用心读书,凭自己的努力率先跳到了父亲的绳子和竹梢都触及不到的城里,成了激励我们兄弟先后走出大山的表率和支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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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绳结也是父亲的得意技术,什么时候该打活结,什么时候该打死结,何种劳作用何种结、扣最实用方便,都被父亲琢磨得透透彻彻。
在父亲教会我打的各种绳结中,我记忆最深的是那个用来在木桩上拴牛的“马口绾”。幼年时期,在我的家乡赣中农村,耕牛是每户农家最基本的农具之一,而料理家里的耕牛常常是我们这些孩子的事。那时,村庄周边甚至远离村庄的山间,能开垦的土地基本上都被开垦出来作庄稼地。家家户户的牛,就得各显神通找些田边地头有草有水的犄角旮旯,用绳绑住在有限的地方放牧。由于野草有限,饥饿的耕牛常常被四周碧绿碧绿的禾苗、豆苗、薯苗等吸引,馋得想尽办法挣脱甚至挣断牛绳去大开吃戒,牛祸害庄稼也就成了农村常常上演的可大可小的事故。刚开始承担放牛任务时,我绑牛绳用的是那种最常见的单蝴蝶结,几次被我家那头精力旺盛的黄牛挣脱,牛祸害了邻居的庄稼,我少不了要挨骂,一气之下,我改用死结绑牛绳。这样一来,牛是挣不脱了,但解这个死结就成了问题,很多时候,被牛大力挣过的死结根本就无法解开,只能手起刀落将其割断。越来越短的牛绳被父亲发现后,父亲就亲手示范多遍,教我打“马口绾”——将牛绳连续绕两个“9”字形后反转其中的一个,再将两个相反的“9”字套在一起。这种绳结打起来又快又简单,牛再怎么挣也挣不脱,且只会越挣越紧,但挣得再紧,解起来也很容易。父亲说,这个“马口绾”是养马的人用来拴马的,马比牛的力气大得多,马都能拴住,牛当然就挣不脱了。
我们家乡是那种一山接一山的大山区,不产马,当时也没有人家养马,我那时还以为马在家乡是无所用处的“黔之驴”,我小时候根本就没有看过马,也就不知道“马口绾”这个叫法是否名副其实。几年前去过一次内蒙古草原旅游,当时忘了考察一下这个问题,现在想来有点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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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几年,年过八旬的父亲衰老的速度之快,超出了我的想象。
两年前的暑假,我回老家看望父母时,特意在他们床前的小竹床上,陪伴他们睡了一个星期。那时,父亲半夜还会起床帮我调调空调的温度,赶赶蚊子,问问我冷不冷或者热不热。后来,父亲做了一次疝气手术,又经历了一次小中风,脑子的平衡能力大减,独自行走都渐渐成了问题。
今年七月初,我回老家探望父母和喝侄儿的喜酒,父亲那双曾经行走如飞、挑上百十斤担子还能一天走上几十公里山路的腿脚,竟变得颤颤巍巍,不敢迈开步伐;他洗一次澡,旁边得有两个人帮忙。喝喜酒那天上酒店,我背他进出电梯,他都不敢自己俯下身来趴到我的背上。在酒店里,他也第一次感受到了落寞——家族里的亲戚、村里的邻里乡亲,不再像以往每次见面时那么热情地、一一与他打招呼、唠嗑了。那次我匆匆离开老家后,平时在老家照顾父母的小妹,要带儿子来广东与在外谋生的丈夫团聚。还在老家乡下生活的二嫂同意照顾老人,父母在乡下老屋生活了一个多月。起初,二嫂在家里的微信群里说,父母在乡下很悲观,饭都要人哄高兴了才愿吃。这期间,小弟偶然接触到一种“小分子肽”,买了几盒让父亲试试。二十多天后,取得了令人意想不到的效果,父亲竟然能放开拐杖空着手蹒跚着走路了。微信群中二嫂又说,父亲那几天高兴得很,每每有人从门口走过,他都要宣告一次:“俺又会走路喽!”小弟的兴奋之情更是溢于言辞,说之前他去乡下看父亲时,父亲嘱咐小弟下次再去看他时,要帮他带上一根“绳子”,而父亲能自己行走后,小弟再去看他时,父亲却说要好好地活下去,要看到在香港读博士的孙子结婚生子。
可惜好景不长,几天后,父亲在乡下走路时又摔了一跤,直到我这次再回家探望他时,他走路又得扶着支撑架了,万幸的是还能自己独自洗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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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的心目中,父亲一向很坚强,就算老了身体不太好,我也不太相信父亲会产生自杀的悲觀想法,小弟当时说到父亲要他帮捎“绳子”的说法,我当时不以为然,以为是小弟的夸大说辞,直到这次听了父亲的一番话,我才真信。
回程前的头天下午,知道第二天我要回程了,常常窝在沙发里打瞌睡的父亲振作起精神,和我聊了几句:“你又要走了,俺们见一回是一回了!俺也不晓得还能不能活到过年。上次在东坑(我的农村老家的地名),俺偷偷谋了一根箩绳,被你娘看到了,后来就寻不到了……人老了,活着没什么意思,活腻了,不想活了……”联想到前一天早上,父亲因为大便时搞脏了裤子,我帮他换裤子、擦身体时,他那种类似小孩子犯错后等着大人发落时的神态,我当时就想:也许真的是无情的岁月已经摧毁了父亲作为一个男子汉活着的尊严!平时自诩可以当他人心灵导师的我,却说不出什么可以安慰父亲的话来,只是说了几句苍白无力、敷衍他的话。
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谁也无法绕开,父母终将离我们而去,这事我能想开。令我想了很多次都想不透彻的是:父母就是维系我们这个大家庭的那条绳、那个结,他们一旦进入天堂,还有什么绳、什么结能够将我们这几十口人维系在一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