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永《锦屏山顶上的戏台》

爬山常听到喊山声。居高声自远,只是听起来有的声嘶力竭,显然累得够呛;有的底气尚足、音质圆润。

在山顶亮亮嗓子,放纵地呼吸吐纳,倾听千山万壑的回声,也是一种不常有的人生体验。

三十年前,我曾有一次客宿山村的经历。山村坐落在章丘胡山脚下。那是一个秋日清晨,曙光初照,山路旁的牵牛花还托着瀼瀼露珠。我在山脚下就听到了一个男高音,先是断续的“啊啊啊”的练声,然后传来完整的歌词:“啊,牡丹,众香国里最壮观……”我循着声音攀援而上,那时脚力足,不一会儿已来到一座小山头,见一穿红秋衣的矮壮青年,背倚一块巨石,两脚岔开稳立,目视前方,在一株大松树下,引吭高歌……

站在这里,能望见灰黑色的山村,能望见大片黄灿灿的庄稼,还能望见更远处的河流,闪烁着银光。

他正在以整座山为舞台,以松柏、巉岩为演出团队,以更远更高处的山峰和蓝天白云为背景,以风声虫鸣为伴奏,把山村、庄稼、河流认作听众,忘情地歌唱。

我了解到,这位红衣青年是个怀揣梦想的人,他坚持每日晨起练声,已有两个春秋。

不知道这位歌者的梦想实现了没,他有没有大衣哥朱之文的运气,从而获得一个属于自己的舞台?

我们那儿不說“舞台”说“戏台”。我见过不少戏台。在山东蓬莱、聊城,在浙江乌镇,我都见过保存完整的明清风格的老戏台。斗拱飞檐,仿佛还在诉说着昔日的风流。北京、山西、江西、广西等都存有老戏台,但我没有亲见。深山里、山顶上的戏台,以前没有注意到。今夏端午节,我用游山的方式纪念;在章丘锦屏山接近山顶的地方,被一座老戏台吸引。

锦屏山,这三个字音韵和谐,而且老早就灌入了我的耳朵。我小时候,听父亲讲他的阅历见闻和本地的山川风物,其中就有关于锦屏山的。他说,要论章丘这些山,山景好的,顶数锦屏山了。我年轻时逛过,和几个人榨过葡萄汁,拿干净白毛巾包一嘟噜葡萄,使劲拧,汁淌在白瓷缸子里,咕咚一大口,又酸又甜。

父亲说得起劲,我听着口舌生津,口水没咽好,呛得直咳嗽……

然而这座山,却没有多少名头。即使“章丘八景”这样的地方性“名录”,也没将其纳入。比此山更低、更小的女郎山、危山却赫然在列,这倒也没什么可骇怪的,犹如各种各样的选集,遗珠之憾是常会发生的。

昨日周遭地区降雨,山风洁净而凉爽,攀登时出一身汗,只要停下脚步、迎风而立,汗就会消。一路上见到几道红绸横幅,上书“祝贺《谍战锦屏山》剧组成功拍摄外景”。看来前不久有个电影或电视剧剧组来到此地拍戏。

这里植被丰茂、古树参天,峰回路转、沟壑纵横,又有碧霞祠、文昌阁、老君堂等老建筑,的确是个拍摄外景的好去处。重修于清代的碧霞祠,虽说比起泰山的面积小了些,但隐藏几个间谍、放两部电台,那还是绰绰有余。老君堂里深邃的朝阳洞,朝阳洞口三十米高的“赶山柏”(又名“万丈柏”,其势欲与山崖争雄,故名“赶山”),大殿前挺立数百年的银杏树,都可以满足剧情的需要。丛林中、洞穴里(甚至在那些汉柏、老松的树洞里)、山石下藏匿些宝物也是不难办到的事情。

就在碧霞祠的东南方向,也就相隔几十米的距离吧,有一处台基,一米来高,南北长、东西短的长方形,四周砌石,中间夯土,地面铺青砖。这是一处老戏台的遗址。这处景点现在叫“情缘树”。

台下竖着一块方牌,隶书印刷体介绍了这一景点:清嘉庆元年(1706),农历四月十八日,山上开庙会,公演“西厢记”。三个艺人演艺十分高超,唱腔婉转,举止飘逸,动人心弦,不但赢得了观众的拍手叫绝,而且博得了众神仙的欢心,执意将艺人带走(众神仙够“任性”),一阵狂风过后,三艺人早已无影无踪。次年在这戏台上生出三株同根异干的山楂树来。据说他们就是张生、瑛瑛(应写为“莺莺”)、红娘的化身。是三艺人的化谱(标点和句意都有些问题),故名情缘树。多有善男信女来此瞻拜以求婚姻美满幸福,无不灵验。

这三株同根异干的山楂树生于戏台南端,枝繁叶茂,果实累累。若时在秋天,青果变红果,闪闪地亮在枝头,则会是另一番美景。一对三四十岁的男女在树下久久徘徊,不忍离去。他们是夫妻,还是恋人?他们也想在树上扎一条红丝带吗?枝丫处已飘着若干红丝带了。有的位置很高,快到树梢了,该是年轻人所为。

从景点介绍词来看,史实与传说混杂,透露出氤氲的历史信息:

——清代嘉庆年间的锦屏山有庙会。山上举办庙会,这倒也不稀奇。济南千佛山有庙会,药山也曾有庙会,只是锦屏山海拔近六百米,是海拔比较高的庙会而已。也许庙会上的各种物品交易是在山下,只这戏台搭建在山顶?因这碧霞祠位于山顶的缘故?农历四月十八,这个日子与两位道教神明有关。它是紫薇大帝和泰山娘娘的诞日。紫薇大帝执掌天经地纬及日月星辰以率山川诸神及四时节气,地位显赫,仅次于玉皇大帝;泰山娘娘的尊称是碧霞元君,俗称还有泰山老奶奶、泰山老母、万山奶奶等,也很了不得。道教认为,泰山娘娘“庇佑众生,灵应九州”,“统摄岳府神兵,照察人间善恶”;民间认为泰山娘娘是掌管生育问题的女神。

选在四月十八日办庙会,是为着紫薇大帝还是为着泰山娘娘,或者二者兼顾?我猜度,为着泰山娘娘是顺理成章的。一是这位女性的知名度在民间甚大,有着“广泛、良好”的群众基础;二是锦屏山的碧霞祠是泰山碧霞祠的缩小版,是“泰山行宫”。三是泰山碧霞祠曾设有歌舞楼,泰山娘娘也爱看看歌舞,消遣一下。那么在锦屏山行宫旁,搭个戏台子唱个曲儿,也是全真教的开山者们会考虑的事体。

——当时有一批好演员,在庙会上大显身手。他们唱给赶庙会的百姓、香客、士绅听,也唱给群山、流泉、松柏听,也唱给道士、神仙、上天听。在这块长方形的砖铺地上,他们洒汗水、洒泪水,抛长袖、撩青衫,明眸善睐,悲欣交集,把元杂剧中的《西厢记》演绎得让人唏嘘、让人长叹!把民间的爱情演绎得感天地、泣鬼神!他们是艺人,已与戏合二为一了,成为戏之子,结局是化成了寿命更长的树,供数百年后的人们凭吊、瞻仰。

还让我喜欢猜想的是,他们演《西厢记》,用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曲种呢?是昆曲、京剧、黄梅戏、越剧、豫剧、秦腔,还是章丘五音戏、山东吕剧?演员是章丘当地人,還是来自外县外省?

章丘的地方性剧种是五音戏,又称周姑子戏。清康熙年间起源于文祖镇青野村一带(但也有始于清道光、咸丰年间的说法),经雍正、乾隆朝的发展,嘉庆元年的五音戏应该处在活跃期了。而锦屏山恰位于章丘市文祖镇与垛庄镇交界处,也许演员们正是用五音戏演唱的章丘版《西厢记》。

章丘人爱唱戏,爱听戏,爱演戏,也不乏擅长写戏的作家,比如明代的李开先。他—生醉心戏曲,他的藏书也以戏曲和散曲为多,号称“词山曲海”,他曾从自己收藏的千余种元人杂剧中精选16种,整理校订为《改定元贤传奇》。而建国后影印出版的《古本戏曲丛刊》(第四集)所收的《元刊杂剧三十种》也正是当年李开先的旧藏。《元刊杂剧三十种》不仅保存了元人所刊杂剧的本来面目,而且使得14种元杂剧依赖此本存续于世,成为祖国文化遗产中的奇珍。《宝剑记》是李开先戏曲的代表作;院本《一笑散》中的《园林午梦》写到了崔莺莺和红娘。他还醉心于戏剧艺术的实践,自己家养的戏班子就有四十多人。

李开先壮年罢官归隐后,曾入胡山中麓洞读书、创作,号中麓子、中麓山人及中麓放客。胡山在锦屏山东北方向,两山相距不过数里。那年我看到的红衣歌者,他就是在胡山的一座山头引吭高歌的。

当年的李开先有没有来过锦屏山探幽寻奇、遣散怀抱呢?这山也有洞,朝阳洞、仙人洞,都有可观,都可作闭关修行之所。

在老戏台上、“情缘树”前,我想起前些年张艺谋拍的一部电影《山楂树之恋》,那是一部爱情片。

前苏联有支歌曲叫《山楂树》,一个姑娘被两个小伙追求,姑娘彷徨无措,就向山楂树讨主意:“最勇敢,最可爱呀,到底是哪一个?”

现实中,数百年前,锦屏山山顶戏台上的三位演员,是否也有类似的情感纠葛、爱的波澜?

我在上下山的路上,留意的植物不是山楂,而是葡萄。葡萄藤、葡萄叶、一颗颗一串串翠玉色的葡萄粒。山路两旁,无论是近年新开的北路,还是年岁更久些的南路,都只生长野葡萄,它们所结的果实是没法吃的;但藤蔓攀缠、碧叶纷披,平添山趣。山顶,高压线铁塔以东,可能因改造办公区的缘故,地上铺了层水泥,在水泥的缝隙中倒是生长出几株葡萄嫩枝,不像是野生葡萄,也许水泥之下多少年前的一棵老葡萄藤,其根系还顽强地保持了生命力?山脚下,多是庄稼地,有地瓜、芝麻,也有杏园、核桃园、花椒园,仍没见到葡萄园。

父亲所说榨葡萄汁的事,那葡萄应该是产自当地的,而且量大。他们不会从外地买来几串葡萄,拿到锦屏山去榨汁玩儿。想必锦屏山区,曾经有段时间是大量种植葡萄的。父亲仙逝多年,属于他的人生戏码早已谢幕,我的猜想已无从求证;这算是家族史的小秘密,我也懒得以治史的态度,去做求诸史志、求诸山民野老的事了。

也许在锦屏山的哪条山麓,哪个山坳,仍有大片大片的葡萄生长着呢!它们只是在我此行的视野之外。而父亲年轻时与伙伴们登上锦屏山,他们不会仅仅喝些葡萄汁以享口福,他们应该欢笑过,喊叫过,甚至歌唱过,唱的什么,是当代歌曲,还是传统戏曲?这只能在我的想象之中了。

父亲的京戏,是唱得有板有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