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祖文《洗脚田》

本期推出鲁18张祖文的一部中篇。

作为大学毕业后进入西藏工作的祖文,以创立“藏边体小说”产生较大影响。“藏边体小说”这一概念,其内涵用祖文的定义,“是一种西藏边缘体验异度写作,主要反映内地进藏人员和受千年佛教熏染的藏族人民,在面对现代文明交融时他们的思想和生活状况。”

评论界认为,祖文的“藏边体小说”在叙事上具有鲜明个人风格。其一,小说叙事体现为“多边叙事”。与许多少数民族作家的作品缺失对非我族的“他者”叙述、简化或限制“他者”叙述不同,祖文小说的叙事既有藏族视角,也有汉族视域,这扩充了其小说的容量,生发了内涵的张力。其二,作品叙事呈现“双重叙事”。既承接传统叙事,又注重现代叙事,既追求叙述的客观,倡导读者的独立性,又注重对人物心境和自然环境的描述,不失时机凸显叙述者的声音。但是其作品有时对事件、人物、环境等直接作出评述性叙事,难免影响读者的自主性。

《洗脚田》这部中篇以四川进藏务工人员陈洛一家在计划生育中的血泪经历为主线,辅以西藏姑娘卓玛因不得已的压力到陈洛老家生育的副线,围绕“洗脚田”这个故事发生的关键地点(亦为一个独特精准的叙事载体和文学意象),揭示了陈旧观念对普通人生活的巨大影响。陈洛对现实生活的无奈、陈洛父亲偏执的重男轻女思想、陈洛母亲面对命运灾难的无语抗争,都在洗脚田浑浊而发出恶臭的污水里表现得淋漓尽致。卓玛坚持自己生育的选择,对有生理缺陷的孩子的不离不弃,和陈洛父亲形成鲜明对照,充分展现了人性的亮点。小说有着浓郁的四川农村和西藏农牧区人文风俗特色,凸显了底层民众对命运的艰难抉择和不屈抗争。

生活的背后是生活,文字的内里是人心、是境遇、是世界。

1

离那雾气沉沉的三岔路口越近,陈洛的眼神就越飘忽。他伸手拍了拍腰,座垫上的屁股应该是太长时间没挪动了,完全没有了知觉,不痛,也不痒,木头一块。他看着前方,嘴里喃喃自语,到了。语气很轻,轻得连他自己都听不到了。到了啊?旁边一个女人也这样轻轻回应。这是卓玛的声音。卓玛是一个来自远方的女人。她的声音明显透着疲惫,比陈洛的语气还轻。柏油路面越来越宽阔,路边的青翠却越来越少,隐藏在雾霾中的高楼渐渐多了起来,悬在正空中的太阳若隐若现,陈洛的眼睛也是越来越模糊。

师傅,洗脚田停一下!陈洛探身冲驾驶座上的背影大声喊。背影没作任何反应,却在几分钟后猛地一踩刹车,汽车戛然而停,车里人都在座位上打了一个晃,很多人同时发出了一声惊呼,有的还责备师傅不预先通知一下。师傅却全然不加理会,只是大声说,洗脚田到了,要下车的快点儿!陈洛在车子还没完全停稳的时候,就连忙站了起来,冲到还没打开的车门旁。卓玛稍微慢了一点儿,陈洛一把拽住她,说,快点儿,到了!卓玛虽然也是站了起来,但因车没停稳,陈洛又一拉,全身一个趔趄,差点儿没摔倒,好不容易才站稳了。陈洛看了看卓玛凸起的肚子,有点儿自责,说,你还好吧?碰到没有?卓玛却笑了笑。陈洛放下了心,车门刚一打开,就拉着卓玛跳了下去。一下去陈洛就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不过却没来得及打招呼,又走到车子底部行李箱边,一把拉开行李箱的壁盖。行李箱很窄很矮,空间狭小,很暗,几乎没有光,陈洛钻了进去,弓着身子,像一只猫在里面寻找耗子一样,好不容易在堆积如山的行李堆中把自己的行李一件件找到,再一件件费力地抓起,扔向车外,等他刚弯着腰出来,车子又“轰”的一声启动了,绝尘而去。

陈洛用手擦了擦自己脸上的灰尘,却发现整个脸上湿漉漉的一块,一抹,还黏乎乎的。那张熟悉的脸却在面前说话了,洗洗吧。可是……陈洛愣了一下,指着半米开外公路边上那一块水田,说,你说这水还能洗脸吗,爸?

是啊,叔,这水真没法洗脸啊!边上的卓玛看到这情景,马上说。卓玛一下车就看到,自己的面前是一块很宽阔的农田,里面除了水,什么都没有,但整个水却都是黑黑的,甚至在阳光下反衬出了一种黝黑的绿意,那水面,黏稠得连人影都照不出来了,卓玛的鼻子还明显闻到了一股怪味。说完话,卓玛才注意到,这个陈洛称之为“爸”的人,个子小小的,干瘦,胡须花白,表情严肃,脸上几乎没什么肉了,全是沟壑一样的皱纹。

老人看了看陈洛,又看了看卓玛,不说话,只是摇了摇头,走到水田边坐下,径直将两只脚放进水里,对那黑黑的水似乎完全不在意。老人的脚本是光着的,但腰上却斜挂着一对系在一起的鞋子。他也不解开鞋子,只是将它们取了下来,轻轻地放在自己的身边,再小心翼翼地拍了拍鞋上的灰尘,之后撩起田里的水往腿上浇,一点一点地抹,甚至用手使劲儿地擦。卓玛看到,他每抹一下,脚上就留下了一道黑黑的水痕。陈洛将行李在路边堆放好,再默默地跟在父亲身后,不再说什么,只是老老实实地选了一个地方也坐了下来。陈洛也像父亲一样,脱去了鞋子,在自己身边并排放好,再将脚伸进田里,也用手撩起水,往脚上浇。

父亲不说话,陈洛也不说话。空气像凝固了一样,只留下有点儿发蒙的卓玛愣愣地站在一旁。

今年田里的收成可能不好啊!父亲在田里洗了好久之后,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卓玛本想问问陈洛爷俩为什么要坐在田边洗脚,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终于下决心想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问了,陈洛的父亲却突然来了这么一句,这话让她只能一口咽回了刚想问的话。陈洛却淡淡地说,现在不是刚开春吗,秧苗都还没插,应该不会吧?父亲叹了一口气,说,我查了老黄历了,今年的处暑有点儿奇怪啊。哦?陈洛侧过头,看着田里那黑黑的水。黄历上说,今年的处暑是八月二十呢,都说“处暑逢双,水安谷桩;处暑逢单,板田难安”啊。父亲一口气说完,几乎半年后的事情,已经完全在他的掌握中了。陈洛听了,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只是象征性地给自己的脚上浇着水。

你就是卓玛吧?陈洛的父亲似乎终于想起自己的身边还有一个满脸疑惑的人了。是啊,卓玛连忙点头,也不知道說什么好。陈洛刚才也没有介绍自己,她还一直觉得有点儿难堪呢,所以也只能说这么两个字了。哦,不好意思,让你到这穷乡僻壤的地方来。老人的语气听起来好像缓和多了。没事,陈洛说他老家很穷,我觉得还不错啊,到处都是楼房呢。卓玛指着田边的一个坡说。她看到坡的另一边,到处都是隐隐露出的楼顶。我们已经到县城边上了,爬上那个坡,再往下走,就是县城了,县太爷住的地方,当然和农村不一样了啊。陈洛的父亲终于“呵呵”笑了起来,没再那么严肃了。这样啊,卓玛看着另一个方向,发现那里还有一条路,就问,那这条路是到什么地方去的呢?就是通往我们村的,陈洛父亲指了指田对面,说,我们村就在那里。

卓玛一看,田的对面,似乎有一座云雾缭绕的山峰,而在那山峰之后,好像有一块开阔地,那里竹林成片,竹林间隐约露出了一些红墙白瓦。

那就是光芒村吗?卓玛问。村名当然是她从陈洛的口中听说的。嗯。陈洛的父亲点了点头。可是,叔,这个地方怎么又叫洗脚田呢?卓玛真觉得这名字很是奇怪。

老人彎下腰,从兜里掏出一块破得再不能破的帕子,在脚上擦了擦,擦干了脚,再小心地拿起并排放在身边的两只鞋子,解开系在一起的鞋带,再一只只地小心穿上,然后才从地上弯腰爬了起来,对卓玛说,这里面可是有历史说了哟!简单地说,就是农村泥腿子必须得把脚洗干净了,才能进城去,才能去县太爷住的地方,否则,不是脏了那里吗?

可是这里的水这么脏,洗了后脚不会得什么病吧?卓玛觉得那水实在是太臭了,连闻一下都难受,何况还要在里面洗脚。

臭有什么呢?老人表情还是很严肃,祖宗的规矩,现在没几个人理会了,再没有人理,就真是没人知道谁是自己的祖先了!

爸,你怎么一见卓玛,就给人家上课?陈洛一听父亲的语气,心里就很不乐意。

什么叫上课?老人的语音一下子提高了,难道规矩不应该遵守?他说话时不仅声音突然高了,眼睛也直盯着陈洛,完全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势。

卓玛一下子慌了。她想劝,可是还没来得及开口,陈洛却已经一下子把话接了过来,扭头冲父亲吼了,你还好意思在洗脚田提什么规矩?就是因为你的规矩,我才没有了什么,难道你不知道?

你没有什么?我们家什么都是你的,你还没有什么!老人声音越来越高!

是!是什么都是我的!可是为什么别人都叫我陈六?你给我说说,陈大、陈二、陈三、陈四、陈五呢?他们到哪里去了?为什么我叫陈六?你当初在洗脚田做的事,难道你自己忘了?你真能忘得了!陈洛也在吼了!

卓玛完全蒙了!她没想到这父子俩刚才还其乐融融的样子,怎么转瞬间就翻了脸!她想再说什么,却终是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那……那”了两下,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而卓玛明显看到,一听到陈洛的话,面前那个老人竟然全身突然打了一个抖!不仅身体在抖,胡须也在抖!那胡须本来就很少了,一根根抖动着,他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明显是被气着了!

卓玛不知所措,老人却气呼呼地一把拉住她,说,别管他了!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我们先回村里!说完,就把陈洛的行李都装上了他自己带来的一辆三轮车。卓玛在一边帮忙。

回村里干吗?陈洛还是坐在田边,说,之前不是已经给你说好了,我要去看房的吗?

看房?老人脸色又变了,说话的声音更高了,不是说了不看房的吗?

卓玛看两人的样子,真是被吓住了,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老是在生气。

陈洛却好像早就习惯了,他慢慢将脚擦干,再缓缓地站了起来,说,爸,我什么时候说不看房的了?我这次回来,就是为了要在县城看个房子。

要看你自己去看吧!老人理也不理陈洛,转过身,骑上三轮车,往小村的方向走了。

卓玛站在原地,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随他去吧。陈洛却淡淡一笑,似乎也没放在心上,他只是指着前面那个坡,说,反正行李他也拿回家了,我们就先去城里看看吧。

卓玛看到,陈洛的眼光越过了那浑浊的水面,似乎那里有一种什么东西正在将他的感情吸干,让他的目光变得好缥缈好缥缈,卓玛突然觉得好心疼。她隐隐觉得,这洗脚田和陈洛一家,肯定有什么故事。

卓玛却不敢追问。她知道陈洛的情绪还没有完全平静下来,她只能看着自己面前的那面坡。那坡由一块块青色的石板铺就,每一块石板都四四方方的,上面还刻有一些条纹图案,很是古朴。石板上长满了青色的苔藓,一些绿油油的青草正从石板缝间冒出,正在探头探脑,似乎对这个陌生的世界充满了好奇。

卓玛感觉这些石板真是安静。

2

太阳高悬着,影子无影无踪,只有人,被晒得脸皮发烫、发黑、发红甚至发痛的人,在太阳底下走来走去。

陈洛来到了一个小镇。那悬在半空中的红通通的太阳,就像放在砧板上的锋利的刀突然见到了肉一样,猛然刺了一下他的眼睛,生疼生疼,之后一阵电光般的迷茫,又将他的视线撕扯得支离破碎。这高原上正午时刻的阳光还真是生猛,陈洛连忙抬起手掌,遮住前额,等了好一会儿,待眼睛没那么痛了,才敢放开手,试探着眯开眼,再小心翼翼地看了一下周围的情况。

眼前是一个破旧的停车场,低矮的房屋边上各种长途客车、拖斗车、铲车络绎不绝,汽笛轰鸣,尘沙漫天。陈洛刚一下车,就是一阵扑面而来的沙。他连忙吐了几口,却因在车上几个小时都没怎么喝水,嘴里很是干涩,尽管不停地“呸!呸!”吐着,却还是什么都吐不出来!

一个稚嫩的童声响了起来,叔叔,要买水吗?水?陈洛一扭头,一个看起来穿着倒还整齐、却浑身都脏兮兮的小男孩站在了自己的面前。小男孩手里拿着几瓶矿泉水,咧开大嘴,露着与黑黑的脸庞极不相称的白白的牙齿,笑嘻嘻地看着他,眼神中充满了期待。多少钱一瓶?陈洛感觉嘴里的沙越来越多,也实在是口渴了,他摸了摸自己干瘪的口袋,咬了咬牙,缓了几秒才说出这么一句话。说实话,在工地上干了这么多年,陈洛还真没买过矿泉水。平时口渴了,都是随便找个水龙头猛灌几大口,一下喝个饱。

十块。小男孩用略显生硬的汉语说。十块?陈洛一下子呆住了,他看了小男孩好久,才说,你这么小,怎么就知道宰人了呢?

小男孩却也是一脸惊讶的样子,说,叔叔,我没有宰人啊,我一直都是卖这个价呢!陈洛又好气又好笑,说,小家伙,你还是别在这里卖水了,回家去吧,这么贵,谁买啊!边说边用手摸了一下小男孩的头。没想到,小男孩却 “啪”地一下打开了陈洛的手,整个脸庞瞬间就像熟透了的苹果一般涨红了起来,怒视着陈洛,小胸膛还一起一伏的,嘴巴里也是“呼呼”冒着气。

空气一下子凝固了!陈洛还真被小男孩的阵势给镇住了!他呆呆地看着这个个子小小的家伙,良久,才缓过了神来,问,怎么了?不高兴?见小家伙没反应,又试探着说,那我还是买一瓶吧。说完,他掏出十块钱,递给了小男孩。没想到小男孩却“啪”地一下推开了他的手,说,拿开你的脏手!你要买,我也不卖给你了!说完,就气呼呼地想走开。陈洛实在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他伸出手,想拉住小男孩,但小男孩却走得快,没抓住,他连忙跟在他身后跑了几步,然后直接将手按在了小男孩的头上,想问他为什么不卖给自己了。

但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就在他的手刚刚按在小男孩的头上时,小男孩却“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那哭声真可谓是撕心裂肺!陈洛真被吓住了!他茫然地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这个哭得一塌糊涂的小男孩。

更让陈洛没想到的是,一群穿着本地服装的人立即围了过来,他们都对陈洛怒目而视。其中一个高高大大、头上扎着很多小辫子、绑着红头绳的强壮汉子粗声粗气地冲小男孩说,扎西,怎么了,这人欺负你了吗?陈洛当然知道他说的“这人”,指的是自己。

他……陈洛还没来得及辩解什么,那小男孩就指着陈洛,一把鼻涕一把泪,抽抽搭搭地说,他……他摸我的头了!

你!那汉子转过身,没等陈洛反应过来,就“砰”地一拳打了过来!陈洛感觉鼻梁上一阵巨痛袭来!然后,嘴里也一下子喷出了一股鲜血!之后全身一软,“啪”的一声头朝下栽倒在了地上!

陈洛眼睁睁地看着一群人围了上来,冲自己拳打脚踢!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惹上这些人的。当然,他也没时间来想这个问题了!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只能是拼命蜷着身子,缩成一团,尽量保护自己的头部。陈洛只听到一阵“噼哩啪啦”的击打声。

就在他避无所避时,突然,一个声音传来。

那是一个女声,一个焦急而又有如莺啼的女声。

陈洛只听得那女声说,你们在干吗?还不快住手!然后,陈洛就觉得自己的身上立即轻快了。他惶恐不安地睁开了眼,却看到了一个穿着藏装的女子正在冲周围的人发怒,并厉声斥责,普布!你怎么又打人了!

我打人?刚才那个头上绑着红头绳的汉子指着在地上瘫成一堆泥的陈洛,冲那女子愤愤不平地说,卓玛,这个人刚才可是摸了扎西的头呢!

摸了扎西的头?那女的拨开人群,走了过来,蹲下了身子,伸出双手,和颜悦色地对陈洛说,来,你快起来吧!陈洛看到她的眼里有一股发自内心的柔软。看着那柔软,他一下子没有了任何惧怕,撑起身子,站了起来。

刚站起来,女子又问,你是刚从内地来的吧?

陈洛的头还在发蒙,身上被打的地方一阵阵痛,嘴里好像也还有血在流出,他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

人家是刚来这里,不知道这里的规矩,你们就不能先问清楚了再说吗?女子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似乎很是生气,说,你们老是这样,以后还有什么人敢来我们这里!

可是……那汉子还想争辩。

还有什么可是的!女子声色俱厉地说,以后要对别人宽容一点,不是每个人都知道我们自己的规矩的!顿了一下,女子问陈洛,你没什么事吧?

陈洛却感觉身上越来越痛,整个身子都有点儿晃悠,站都站不稳了,想说什么更是说不出来。女子看到他的情况,连忙上前,扶住了他的一只手臂。

陈洛却头一歪,晕了过去。

3

这里的一切,对卓玛来说,都是新鲜的。相比于她习惯了的高原,甚至有一种眼前一亮的感觉。她和陈洛走在那石板上,感觉时间一下子回到了好多好多年前。

但那段石板路却是很长很长。

卓玛问,这路不是一天两天了吧?陈洛点了点头,说,我们县是一个古城,历史上出过很多名人。这石板,怎么也得有个几百上千年了吧。哦?卓玛一听,来了兴致,连忙问,那你给我介绍介绍呗。我?陈洛憨厚地冲卓玛笑了笑,不好意思地说,你是大学生,我一个泥水匠,怎么给你介绍呢?你把你知道的给我说说不就行了啊?卓玛拉着陈洛的手臂,直摇,你就随便说说嘛!陈洛想了好久,才有点儿为难地说,好吧。于是,陈洛就给卓玛讲了这个小县城的一些历史。当然,是他知道的那些,而且很多也是他从别人那里道听途说来的。他说这地方叫“万里长江第一城”,这城里曾经出过很多名人,这里还有几段古城墙呢!

真的?卓玛说,那我们去看看?她甚至立即拉起陈洛的手,四处张望,急切地问,你说,我们现在往哪里走呢?

陈洛还真不习惯在大街上和一个女子拉着手。他尴尬地挣开,面色潮红,汗水也下来了,指着一个方向,说,在那里呢,那就是古城墙,我们管那地方叫大南门。这时卓玛和陈洛已经走到了石板路的顶端尽头。他们的面前,又是一段下坡路。站在坡顶,一眼看去,一个崭新的现代化城市就呈现在了他们的面前。

卓玛顺着陈洛手指的方向看去,就看到一座巍峨的城墙在不远处矗立着!那城墙和那些现代化的建筑看起来很是格格不入,却备显古朴,特别是城墙上的那城楼,更是红砖碧瓦、雕梁画栋,让人一眼仿佛就看到了很多年很多年前的岁月,正在眼前慢慢流淌。

卓玛撒开步子,冲那城墙径直跑了过去!急得陈洛在后面连忙喊,你别跑得太急!小心你的肚子!

没事的!卓玛边跑边高兴地说,我一高兴,肚子就没什么事了!

可是你都快生了啊!陈洛喊。

孩子要看到这样的城墙,会更高兴的!卓玛边跑边和陈洛说话,竟然一点儿也不气喘。她跑到城墙脚下,用手摸着那些砖,用自己的脸在墙壁上一块块贴着砖面,发出了一声声惊叹。

这城墙和布达拉宫、大昭寺的墙一样古老啊!卓玛似乎是看到了亲人一样。

陈洛静静地跟在卓瑪的身后。他实在不明白,卓玛怎么会对这些古城墙这么感兴趣。

卓玛看完城墙,又“噔噔”地往城墙边一处石梯上跑,跑到了刚才看到的那个城楼之上。

一到城楼上,卓玛就张大嘴巴,看着外面奔腾的江水,久久说不出话来。

陈洛知道,卓玛一定是被江水的壮观景象给镇住了!陈洛虽然不懂得该怎么描述,但在他的眼里,那浩淼的江面,那奔流不息的江水,那江面上缥缈的云雾,让从小就看惯了长江的陈洛不由得也从内心生出一阵震撼来。

卓玛呆站了好久,也不说话。良久,她又回过头,看另一个地方。

这次,她的嘴巴又张大了。

那个地方……卓玛惊讶地说,是古代吗?

什么古代!陈洛知道她看的是什么地方,不由得笑了,说,那里是以前的衙门,以前县官居住的地方呢。

县官居住的地方?卓玛觉得不可思议。

老人们说那地方有好几百年了呢!陈洛说。

好几百年?那必须得去看看了!卓玛不由分说就下了城楼,冲那地方跑去!

等陈洛也跟着到了那地方后,卓玛却已经开始在里面转了。看得出来,她很兴奋。

这真是几百年前的东西吗?卓玛一边看着身边的那些雕梁画栋,一边迫不及待地问陈洛。

嗯,不过听说这房子以前毁过好多次,现在的都是后来按原貌重新修建的。陈洛说。

新建的?那还有原来的味道吗?卓玛好像有点儿失望。

味道?这我可不知道,陈洛笑了,不过听说和以前一模一样呢!

哦。卓玛脸上似乎飘过了一丝落寞神情,不过很快又说,重建的也好,毕竟还在嘛。

他们在老县衙里面转了好久。

对了,我记得你好像还有重要的事情,说要看什么房子,是吧?卓玛这才想起陈洛的事情。

是啊,陈洛说,就在这县衙旁边呢。

两人出了县衙,往门口左边只走了一百米,就看到了一个正在施工的大工地。工地上各种推土机、挖掘机正在轰鸣着,有些地方已经有了楼房的雏形,工地的一个地方有一间看起来装修得很豪华的平房,门口写着“售楼处”几个字。

陈洛和卓玛一走进去,一个漂亮小姐就迎了上来,热情地说,先生、太太,你们是来看房的吧?我们这里什么户型都有,只要你们想要的,我们都能提供,而且质量和价格都肯定会让你们满意!

陈洛和卓玛对视了一眼,不说话,只是笑着走了进去。

4

陈洛再次醒来时,已经躺在医院里了。他看到一个女子正面色焦急地站在自己的面前。他隐约记起,这女子叫卓玛。他记得那个头上绑着红头绳的汉子是这样称呼她的。他也记得那汉子叫普布。

陈洛的头还有些痛,身上更是动也不能动,但脑袋却清醒了。

你还好吧?看陈洛睁开眼,卓玛连忙问。

陈洛不说话,只是挣扎着想动一动身子,一阵说不出的疼痛却一下子传遍了全身,他只好放弃了。

你想坐起来吗?卓玛连忙过来,扶起他的身子。

陈洛刚一坐起来,屁股上又是一阵剧痛袭来,他不禁“唉哟”叫了一声。卓玛赶紧拿了两个枕头放在陈洛的背后垫上,他才感觉舒服了一些。

真是对不起啊!卓玛站在陈洛的面前,双手交叉搓着手掌,像个小学生一样,似乎很是忐忑。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陈洛虽然清醒了,但一回想起自己莫名其妙被打的情景,又糊涂了。

是这样的,卓玛还没开口,一个穿着警服的小伙子就走了过来,抢过了话头,说,他们说你刚才连续摸了那小男孩两次头顶?

是啊。陈洛仿佛记得有这么回事,可是这与我被他们打有什么关系呢?

你是从内地来这里打工的吧?警察小伙子和颜悦色地问。

嗯。陳点了点头,我是干泥水匠的,哪里有活儿,就去哪里。

这就难怪了,你们在工地上的内地人,平时都很少与当地老百姓打交道的,看来你不了解我们这里的规矩。警察小伙子说。

规矩?陈洛一听这两个字,不知怎么的,就有点儿发怵。

是啊,规矩……说是风俗更合适。警察说,这里的人有一个忌讳,那就是普通人是不能随便摸别人的头顶的。

这……陈洛一下子怔住了,根本不知道说什么了。

那警察小伙子又说,在我们这里,头顶是很宝贵的地方,连父母都不能随便摸,更别说别人了。只有像活佛那样的高僧大德才有资格摸的。普通人的头被别人摸了,会被认为是亵渎了神灵呢!

啊?陈洛一下子呆住了。他回想起扎西那撕心裂肺的哭声和普布那凶神恶煞的样子,原来错还真在自己啊。

不过……警察小伙子又顿了一下,虽然你有错在先,但你毕竟不了解这里的情况,而且普布打人也是不对,我们也对他进行了处罚。

这……陈洛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没事,你想说什么,就给这位警察同志说吧。卓玛在旁边说话了。

陈洛发现这个叫卓玛的姑娘眼睛很是清澈,眼波流转,像阳光下那湛蓝的湖面。

那……陈洛顿了一下说,既然是规矩……哦,不,既然是风俗,看来的确是我有错在先,那就算了,也不用处罚他了吧。陈洛实在不愿意提“规矩”这两个字。

算了?警察小伙子却郑重地对他说,可你住院什么的,肯定要医药费吧?我看怎么也要让他把医药费付了嘛!

在陈洛住院的那段时间里,全是卓玛在旁边照顾他,普布和小男孩扎西都没再露面。陈洛觉得卓玛是一个非常值得信任的人。他也说不清楚是为了什么。也许,就只是因为她那清澈的眼睛?

直到有一天,小扎西终于进了病房。

他进来一看到陈洛,脸就红了,扭捏着躲在卓玛身后,什么话也不说。

还是卓玛问他,你来干什么,小家伙?

尼啦,小扎西怯怯地叫了卓玛一声,又怯怯地看了陈洛一眼,等陈洛宽容地冲他笑了笑,他才敢再转过头,对卓玛说,摩啦还是要让我跟着你!

跟着我?卓玛明显苦笑了一下,说,她不知道我一直在医院陪人吗?

她知道,可是……小扎西欲言又止。

难道她还害怕我跑了?卓玛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

我也不知道啊,小扎西的脸更红了,反正摩啦说了,你到哪里,我就必须跟到哪里。

卓玛一言不发,拉了一只凳子,“砰”的一声坐下,似乎在使气,又明显束手无策的样子,只是呼呼地喘着气。

怎么了?陈洛经过在医院的调理,已经好多了,他问,不是与我有关吧?

没事,与你无关。卓玛回过头,调了一下自己的气息,说,这小扎西是我的侄子,我们这里管姑姑叫尼啦,管奶奶叫摩啦,他刚才说的,也就是我妈,他的奶奶,让他看着我!

看着你?陈洛真是如云里雾里,你妈叫你侄子看着你干什么?

害怕我跑了!卓玛苦笑着说。

害怕你跑了?陈洛隐隐觉得这里面可能有故事。

是啊,我结婚了,而且也有孩子了,所以,他们就害怕我跑了!卓玛解释说。

你结婚了都有孩子了,你跑什么啊?陈洛一听,更是惊讶了。

因为……卓玛望了望陈洛,又望了望小扎西,似乎是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好像她的喉咙里鲠着一根鱼刺一样,很难受的样子。

正在这时,一个洪亮却又焦急的声音响了起来,卓玛,我回来了!

陈洛一抬头,就看见一个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男人站在了卓玛的面前。

5

那天晚上,陈洛带卓玛回到了光芒村。

陈洛指着一座房子对她说“到了”。卓玛一下子怔住了。那是一座卓玛怎么都没想到的房子。

那房子低矮,陈旧,看起来到处都是残缺不全的老物件,屋顶是瓦,但很多瓦一看就残破不堪了,有的地方甚至连瓦都没了,直接露出了里面发黑的木梁。房子的墙,是土夯成的。那墙上到处都是檐水冲刷后留下的沟槽,还有一些或深或浅的洞,有的地方居然已经可以直接从墙的外面看到屋子里面。

卓玛怔怔地看着面前这座房子,迟疑了好久,才对陈洛说,这……就是……你家?她说得断断续续的,一边说,一边看着陈洛的眼色,生怕陈洛会因为自己这股惊愕的表情而生气。 陈洛完全不在意,他只是说“是啊”,然后直接冲门里喊,爸,我们回来了!陈洛说话时,似乎完全忘了在洗脚田吵架的事情。

卓玛看到,在一扇同样破旧不堪的木板门后,陈洛的父亲正用竹篾编着一个筐子,面无表情,根本不搭理陈洛的招呼。屋子里面除了一张发黑的八仙桌和几根围放在桌子周围的高凳子,什么都没有,空空如也。卓玛觉得这屋子里真是太昏暗了,用了好长时间才适应了过来。稍微能看清楚之后,她发现面前有几根光柱从屋顶漏了下来。抬头一看,屋顶上是一个空空的敞口。

陈洛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个黑乎乎的小木凳,放在了卓玛的面前,说,累了,你先歇歇吧!陈洛的父亲之前一直没有说话,现在一看陈洛拿出了凳子,马上呵斥着说,明明人家都那样了,挺着个大肚子,还拿这么矮的凳子,你让别人怎么坐!

陈洛一听,只有尴尬地站在卓玛的面前,不知道说什么好。陈洛的父亲却直接从那八仙桌边搬了一只高凳子放在卓玛面前,说,姑娘,你坐吧,知道你要来,你婶子现在去菜地里给你挖新鲜蔬菜去了!一会儿回来,就给你做好吃的。

叔,不用这么客气的,其实我能够照顾好自己。卓玛连忙说。

不用客气呢,老人起身,找出一个茶杯,认真地用袖口擦了擦杯口外沿,再从他刚才坐的地方边上,拿起一个外壳破旧不堪的茶壶,拔出盖子,倒了一些开水在里面,递给卓玛,说,你先喝口水吧。你放心,像你这样的姑娘,你婶子已经不知道照顾了多少个了!她可是一个细心人呢!否则,我们也不敢答应陈洛,让他把你领回我们家来。老人不急不慢地说着话,又坐回了刚才的地方,开始编筐子。从卓玛他们进屋,老人似乎就像没有看到陈洛,仿佛他根本不存在。

婶子照顾过很多个我这样的孕妇吗?卓玛边喝水,边问。

是啊,她是个很热心的人,我们这村里,只要哪家媳妇有喜了,她都会跑去帮忙照顾的。老人继续说。

哦,看来婶子还真是一个热心人呢。卓玛说。

她喜欢孩子,喜欢得快发疯了!老人说着话,却突然叹了一口气。

喜欢孩子有什么不好吗?卓玛看着老人,即使屋内很是阴暗,也能感觉到他似乎有点儿黯然神伤。

当然不是不好啦,老人又放下了手中的篾货,说,其实我们是希望能早点帮陈洛娶上媳妇,再为他照顾孩子。可是,你看我们家现在这个样子,哪有人还愿意嫁给他哟!老人说完,又叹了一口气。

可是,陈洛这次回来,不是说要买房吗?卓玛说,他说你们这里的风俗是必须要在县城里面买了房才能娶得到媳妇。买了房,他肯定就能娶上媳婦了,你们也就能早点儿抱上孙子了啊。

买房?老人一听,马上就又拿起了刚才放下的篾货,放在手里一阵鼓捣,连卓玛这个外行都看出老人明显是心不在焉,是在乱编那些竹篾。

看老人的样子,卓玛就不敢再问了,只能默默地端着那杯水,静静地呆坐在一旁。

幸好老人的情绪似乎一会儿就平静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别介意,姑娘,我现在是一提起“买房”这两个字就心烦。

为什么呢?卓玛问。

我不喜欢住城里去,我想就在这里修房。老人抬起头,看了看屋顶,又看了看地面,才说。

哦,这样啊,卓玛顿了一下,可是陈洛说要在城里买,你们以后在城里住着,多方便啊。我看你们这个县城规模还真是不小呢,而且还有那么多古建筑,住在那里一定很舒服呢。

姑娘,这城里是好,可对我们这些都快埋进土里的老秧瓜来说,又有什么用呢?城里以前是县太爷住的地方,我们这些土包子,去了也是丢人现眼呢!

怎么能这么说呢叔?现在连皇帝以前住的地方都有很多普通老百姓住进去了,县太爷住的地方还算啥啊?卓玛突然觉得自己面前的这个老人很是可爱。

话是这么说,老人边说,边苦笑着摇了摇头,我和你婶子都是在农村住了一辈子的人了,临老了,再到城里,能习惯吗?人生地不熟的,还不像关进监狱啊?就是城里有房子了,听别人说每个月还得交房租、水电费,还有什么物……物什么费?

看老人一时说不上来,卓玛连忙说,物业费。

是啊,就是物业费!老人说,这么多开销,凭陈六一个人打工,怎么可能应付得了啊!即使能应付得了,他还怎么娶媳妇呢?所以我想在农村修房,花费比在城里会少很多,省下的钱,也够陈洛娶上媳妇了。老人边说着话,脸上边浮上了一层深深的忧虑。看得出,他对这个事的确是想了很久了。

陈六?卓玛突然想起在洗脚田的事,陈洛还有很多哥哥姐姐吧?

哥哥姐姐?老人一听这话,脸一下子变得赭红赭红,就像一面猪肝,充满了血,还是那种浓得化不开的粗糙的血,让他的脸在阴暗的房间里看起来,更是难看。

他真的还有很多哥哥姐姐?看陈洛的年龄,他出生时应该早就实行了计划生育政策了吧?陈洛这么有福,还有这么多哥哥姐姐?卓玛一想到一个人有很多哥哥姐姐,就很是开心。

老人脸色却突然变得铁青,是啊,如果没有计划生育,他可能真有很多姐姐,不过肯定没有哥哥。

没有哥哥?卓玛一下子愣住了,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老人却沉默了。他的面色变得根本分不清颜色了,卓玛这才突然意识到是不是有些问题不该问,她想转移话题,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只能找陈洛说话,刚叫了一声“陈洛”,却不见了他的人影。叔,陈洛呢?

6

眼镜男一进来,就奔向卓玛,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急切地问,卓玛,你没事吧?语气里充满了关切。我没事,小川,你不用急!卓玛笑着对那人说,我就是在医院里面照顾一下他。卓玛指了指陈洛。

我一回来,听别人说你在医院,就马上急了,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了呢!那个叫小川的人听了卓玛的话,立刻放松了,看了看陈洛,又看了看卓玛,问,你在照顾他吗?是啊。卓玛点了点头。

卓玛把陈洛的事情给小川说了。

小川听了,摇了摇头,说,这事,还真不能怪任何人啊。摇头时,他的脸上流露出了一丝苦笑,说,不要说你,我在这里这么多年了,好多本地风俗也是不知道呢。

陈洛生性木讷,现在见卓玛的老公回来了,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正在这时,医生走了过来,对陈洛说,你可以办出院手续了。

出院?卓玛问,他好了吗?

也不是完全好了,不过都是一些皮外伤,可以出院了,出院后再休息一段时间,之后再来我们这里复查一下,估计就没什么事了。医生说。

哦,这样啊。卓玛看着陈洛,想了一会儿,问,你有住的地方吗?

我本来要去一个老乡推荐的工地的,还没来得及去呢。陈洛实话实说。

实在不行,就先住我家,等养好身子再去工地,你看行不?卓玛征求陈洛的意见,我想你即使到了工地,那里人生地不熟的,而且大家都要干活,也没人照顾你,你闲着也不好吧?

你家?方便吗?陈洛倒有点儿意外了。

方便啊!小川倒很爽快,说,我也是从内地来这里工作的,我也在她们家里住了那么久呢!小川拍了拍陈洛的肩膀,又加重了语气,说,放心吧,哥们,她们家的人一定会把你当亲人看待的!

陈洛憨笑着看着小川,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小川却已在收拾他的行李了。陈洛觉得小川真是一个幽默的人。

幸好陈洛只是来这里打工的,也没带什么东西,只是一个帆布包装了一些必需的换洗衣服。很快,卓玛就去办好了出院手续。

陈洛出了病房,看到一辆车停在医院门外。小川径直走向了那辆车子,打开车门,把陈洛扶了上去,之后发动车子。

开始车子还在镇上,后来就上了一条水泥路。在水泥路上走了大约二十分钟,又上了一条土路。土路很窄,几乎刚能容一辆车子单向而过。路明显是从山的半山腰开凿出来的,一边是峭壁,一边是悬崖,悬崖下是一条奔腾的河,河水清澈见底,蓝得像一条绸缎。

车子走了二十来分钟,陈洛突然看到,前方出现了一片宽宽的草场!

那草场上绿草茵茵,牛羊成群,到处都是盛开的鲜花,山脚下一处房子依山而建,看起来十分漂亮。

到了。小川径直把车子开到了那处房子前面,停下了车。

到了啊?卓玛终于睡醒了,她擦了擦眼睛,指着那房子对陈洛说,这就是我家。

哦。陈洛在被小川扶出车门时,一抬头,看到这房子是上下两层,里面有一个院子,院子里有几条健硕的大狗在来回跑。陈洛有点儿害怕它们冲自己扑过来,小川却说,没事,这都是卓玛家养的,不咬人。那些狗一看陈洛他们进来了,马上圍了上来,摇着尾巴,伸着长舌头,在大家身上舔着,看起来很亲热的样子。卓玛一把抱住了其中的一条,不停地在它的脸上亲着,一副久别重逢的样子。

这时,一位身穿藏装的老妇人出现在了门口,冲他们喊,回来啦?

7

这儿呢!卓玛刚问,陈洛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卓玛转过头,看到陈洛和一个年龄很大的妇女走了过来。那妇女个子矮小,面色蜡黄,满脸皱纹,眼睛凹陷,似乎没一点儿精神。但她却背了很大的一个背篓,里面装着满满一篓绿色蔬菜,与她单薄的身子相比很不成比例。

卓玛连忙上前喊,摩啦!那妇女却愣了一下,明显不知道卓玛在说什么。卓玛看妇女的表情,知道她没反应过来,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一句藏语,很是不好意思,又脸红着喊了一声“奶奶”。

奶奶?妇女没说话,陈洛却说,你叫错了吧?

叫错?卓玛愣在那里。在她的潜意识里,只要遇到年龄这么大的妇女,叫奶奶应该就没错啊。

她是我妈。陈洛似乎也明白了卓玛发愣的原因,连忙介绍说。

妈?卓玛真是反应不过来了。她扭头看了看陈洛的父亲,又看了看面前这个陈洛称之为“妈”的妇人,她是怎么都没办法将他们俩联系在一起的。虽然陈洛的父亲年龄也大了,但在这个妇人面前,却明显年轻了很多,看起来根本就不是一代人!

这……卓玛一时陷入了尴尬之中,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没事,没事。妇人倒很是宽容,她将背篓放下,“呵呵”笑着说,已经习惯了,人长得老相,显老,别人都认为我不是陈洛的妈,而是他婆呢!可能是为了避免卓玛尴尬,妇人说话时,故意浮上了一些笑容,这让她脸上的皱纹也像卓玛母亲那样,一抖一抖的。她的下颌更是干瘪,似乎根本闭不上嘴了,不说话时嘴唇也是往外翻开着,卓玛一眼就看到了她那已经没有了门牙的暗红色的牙床。

不知怎么的,一看到岁月在老人的脸上刻下的这些印痕,卓玛的心里就发酸。她连忙上前,充满歉意地说,不好意思,婶子。说话时,她的脸还是红红的。

你就是陈洛说的卓玛吧?妇人眯着眼,仔细看了看卓玛,赞叹地说,真是漂亮姑娘啊,虽然挺着大肚子,但也是怎么看怎么让人怜爱呢,真想好好抱你一下。老人开玩笑时,咧着已经缺了几颗门牙的嘴。

卓玛被称赞得真有点儿不好意思了。

几个月了?妇人摸着卓玛的肚子,问。

八九个月了。卓玛回答。

哦,对了,陈洛都已经说过了!说你快到预产期了。你瞧我这记性!妇人伸手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说,姑娘,这段时间你就好好待在我们这里。你放心,婶子一定会照顾好你的。

给你们添麻烦了!卓玛说,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们呢!

感谢什么哟,你大老远地来我们这里,是我们家的福气呢!妇人亲切地冲卓玛笑着,又说,婶子先去给你做饭,吃了饭后你好好休息。妇人说完,就从旁边拿出一条围裙搭在腰间,走向一间屋子。

卓玛想跟在她身后去看看,妇人却摆了摆手,笑着说,这是灶房,很脏的,你就不要来了。

卓玛却说,没事的,婶子。说着,她就跟着进了那间房。

那屋子很是阴暗,比刚才陈洛父亲坐的那间还要暗。她进去后习惯了好一会儿,眼睛才适应了里面的光线,看清了自己面前是一个低矮的土灶台,灶台上放着一些陈旧的锅碗。妇人熟稔地拿起面前的一个盆子开始淘米洗菜,然后抓起灶台一边的一把稻草,点燃,塞进了灶眼,再把一把柴用力绾了几下,也塞了进去,并拿起一把火钳在灶膛里面捣了几下。于是,灶膛内一会儿就燃起了大火。火燃起来后,妇人又拿出一个砧板,开始切菜。那砧板应该是一块用了很久的木头,可能平时很少洗吧,板面上黑乎乎的。妇人把菜放在上面,一只手握着菜,一只用拿刀,飞快地切着。切菜的时候怕火熄了,又不时停下,往灶膛里面添柴。

卓玛看妇人手忙脚乱的样子,连忙上前,主动给她递个锅啊、盆子什么的,妇人有了帮手,果然没那么忙乱了。

妇人怜爱地看着卓玛,说,你可真是一个可爱勤快的姑娘。如果……如果……说到这里,妇人顿了一下,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又停下不说了。

如果什么呢?卓玛看着妇人的脸,竟突然发现,在她的脸上闪现出了一丝丝忧郁的神情来。而这忧郁,也是让卓玛一看就觉得很心酸的。卓玛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今天一见妇人,就一直都有这种“心酸”的感觉。

果然,妇人放下了手中的一个盆子,说,如果我那些女儿都……说到这里,妇人明显变得伤心了起来,似乎不愿意再面对眼前的卓玛,她扭过头,冲外面喊,陈洛,你还是把卓玛带出去转转吧,她都怀孕这么久了,在灶房里待久了不好。陈洛一直在灶房外面的一个小坝子里和父亲说话。一听妇人在喊,连忙进来,对卓玛说,走吧,我带你去我们这周围看看。

卓玛本来还想问妇人刚才的问题,但一看她现在的表情,知道这里面应该有什么她不愿意说的或者是不愿意让人触碰到的隐秘,所以,虽然好奇,但也只好跟着陈洛出去了。她出去时,看到妇人偷偷地用袖口擦了一下眼睛。

夜幕快要降临了,村子里很安静,几乎看不到人,也没有什么其他的動静。

卓玛好奇地问,村子里的人呢?

大部分都到外地打工去了,陈洛说,剩下的,也就是一些老人和小孩子,要不年龄很大,要不年龄很小,所以一到晚上,老人为了不让孩子折腾,几乎都休息得很早。

哦。卓玛点了点头,又问,有一个问题,我实在是想问。

他们说话时,刚好来到一片竹林,竹林下面是一块杂草丛生的平地。卓玛看到平地的一角有几个小小的土包。那些土包很奇怪,都紧挨着,外形一模一样,都不太高,长满了杂草,但那些草却不是很零乱,一看就是有人修整过,土包的形状竟然和内地好多地方的坟有点儿像,虽然小了很多,却很是接近。卓玛来内地后,看到很多地方都有各种土坟。因为西藏几乎没有土葬的习俗,也就看不到坟。卓玛还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内地人喜欢把很多坟修在一个地方。卓玛每一看到那么多坟,心里就会害怕。现在,卓玛看这些小土包,也有了那种发怵的感觉。她连忙转过头,看其他地方,发现土包另外一侧是一些菜地。那些土包和周围的环境一看就不太协调。不过卓玛毕竟是刚来这里,她也说不出那土包有什么不协调的地方。

什么问题呢?陈洛说,有什么问题你就问吧。

婶子比叔大很多吗?卓玛本来还想忍住不问的,但终是忍不住,便干脆直接问了。感觉这问题问出后,心里果然一下子就舒坦了不少。

大很多?陈洛一听,却苦笑了,说,你不知道哟,她不仅不比我父亲大,相反,还小好几岁呢!

啊!卓玛这下子可真是愣住了!

她怎么也想不通,一个看起来如此苍老、自己都可以喊“摩啦”的妇人,竟然比陈洛的父亲还要小好几岁!

很奇怪吧?陈洛摇了摇头,苦笑着说,其实,她之所以显老,还是因为她年轻时我爸一直想要一个男孩子啊!

想要男孩子?这和婶子现在的样子有什么关系呢?卓玛一头雾水。

关系可大了!否则,我怎么会在洗脚田和他吵起来了呢。正说到这里,却听到陈洛的父亲在喊吃饭的声音了,陈洛马上说,我们还是先回去吃饭吧。

卓玛只好跟在他身后回家。虽然她真的好想追问他们在洗脚田吵架的原因,也想立即知道陈洛为什么是“陈六”,他的哥哥姐姐们又到哪里去了。

不知怎么的,卓玛不由自主地扭头看了好几眼竹林底下平地边缘上的那几个小土包。卓玛无意间数了一下,那些土包总共是五个。卓玛老觉得那几个小土包有点儿奇怪,甚至感觉自己一看到那些土包,后背就“飕飕”地一阵阵发凉。但到底奇怪在哪里,她又说不出来。

8

那老妇人头上戴着一顶一看就有了点儿岁月的藏式帽子,满脸都是皱纹,说话时脸上一抖一抖的,绽开了一道道岁月的沟壑。阿妈啦!卓玛刚才还睡意蒙眬,一见到那老妇人,却立即精神焕发,甚至欢呼雀跃着奔了过去,挽住了老妇人的手臂。老妇人“呵呵”笑着,说着什么话,陈洛却是一句都没听懂,感觉她的嘴巴似乎根本关不上风,语速急促,语音含糊。

她们在家都是说藏语。小川微笑着对陈洛说,听不懂吧?陈洛老老实实地点头,点头之后又问,你能听懂?当然啦!小川扶着陈洛进了门,走向上楼的楼梯口,说,我在大学时就和卓玛认识了,现在结婚都快三年了,不但听得懂,还能说呢!说完,陈洛就听小川用藏语冲楼上在喊着什么。他的语音刚落,陈洛就听到一阵零乱的脚步声从楼上传了下来,几秒后一个大人的身影出现在楼梯上面。陈洛一看,竟然是普布!他有点儿尴尬,站在楼梯口,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一直跟在身后的小扎西却没注意到他的表情,只是一把扶住了他的一只胳臂,普布倒是怔了一下,不过那也只是瞬间的事情,也是马上跑了下来,和小扎西一起努力着将陈洛送上了二楼。

陈洛一看,那是一间很开阔的房间,里面藏式茶几和藏式沙发一应俱全,一看就知道家庭条件很不错。

普布将陈洛扶到侧边一个沙发上坐下。陈洛一落座,就感觉那藏式坐垫很是柔和,人一坐进去,就好像被一团毛绒绒的东西包裹在里面一样,很暖和。

小川给他拿了一个杯子过来,问他喝什么,陈洛说还是白开水吧。小川问他不尝一尝卓玛阿妈啦做的酥油茶?陈洛苦笑着摇了摇头,说,不啦,说真的,在高原上也待了些日子了,还真是一直都喝不惯酥油茶呢。人家都说那是好东西,可以预防高原反应的,可我自己就是没福消受,没办法啊。

你在高原待了好久了吗?小川边给他倒开水,边说。

是啊,开始出来打工时,听说这里工资比内地高很多,就和一些老乡过来了,没想到,一待就是好多年!陈洛说。

那你应该也是老西藏了,怎么会不懂一些当地的风俗呢?小川奇怪地说。

我们是来打工的,待的地方几乎都只是工地。每天工作多,很晚才下班,下班后也没时间和当地人接触,根本没办法了解啊。陈洛实话实说。

哦,也就是说这么多年,你虽然一直在高原,你的生活范围却一直都只是在工地上?小川好奇地问,语气里有点儿不可思议。

陈洛点了点头,说,而且高原上工程都不大,一般情况下一个工地也就干两三个月,有的甚至只能干一二十天,所以我们就只能不断地换地方。

小川静静地听着陈洛说话,说,那可真是辛苦呢。

还有,像我这种没读过书的人,也没想到过要去了解什么当地的习俗啊。陈洛讪笑着说。

没事的,我想普布他们也不会怪你了。小川安慰着陈洛。

陈洛抬头,却看到普布转身下了楼。

陈洛一直觉得有点儿奇怪,普布虽然来扶了他,但却一直都表情呆板,似乎完全就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人。

他怎么了?还在生我的气吗?陈洛虽然听到小川说普布不会怪自己的话了,但看到普布那样的表情,却还是忍不住这样问。

他?小川摇了摇头,说,不是的,其实,他只是……

刚说到这里,卓玛就跑了上来,对陈洛说,怎么样,我们这里你还能习惯吧?

陈洛感激地点了点头,说,当然了啊,这可比我老家的条件好多了呢!陈洛也不知道用什么好的语句来形容,只能说“好”了。

那就好!卓玛走了过来,对陈洛说,我和小川都在鎮上上班,也没办法全天在家照顾你了,前段时间在医院都是请了假的,所以,以后就只能麻烦你一个人待在家里。不过放心,家里还有我阿妈啦、普布和小扎西,他们都会照顾你的!我和小川一下班,也会马上回来的!

陈洛听着卓玛的话,很是感动,却因为自己一向言语木讷,竟不知道如何表达这份感激,就只有不断地点头,良久,才终于迸出一句话,你们真是太好了!

其实也不能算是我们好,卓玛在一边坐下,充满歉意地说,也是普布他们把你弄成这样的,我们一直都不好意思呢!

晚上吃饭时,陈洛发现,卓玛一家就这几口人。吃饭时,卓玛还害怕陈洛吃不惯藏餐,专门给他做了一些内地常见的家常菜。陈洛还知道了一个事,普布是卓玛的哥哥,而小扎西就是普布的儿子。但普布虽然有了小扎西这么一个儿子,现在却还是单身一个人。陈洛在吃饭的时候想问卓玛怎么她都结婚这么多年了,她的哥哥却还是一个人?她嫂嫂到哪里去了呢?但觉得这问题可能有点突兀,终是没问出口。

吃完饭,天还没黑,小川和小扎西又扶着陈洛下楼,说是到外面的草场去转转,适当运动一下,让陈洛活络一下筋骨,可能会好得快一点儿。

在小川的搀扶下,陈洛在草场上转悠了好一阵。那草场真是大,即使是在夜幕即将来临的时候,也是一眼望不到边。春天的牧场上到处都是绿油油的,生机盎然。陈洛看着身边那些在花丛中“哞哞”叫的牦牛和到处跑来跑去的兔鼠,非常惬意,感觉自己在工地上那些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日子和现在真是没法比,他甚至突然就有了一种想在这里一直生活下去的强烈意愿,即使是因为生病,也愿意。

走着走着,陈洛突然看到了一顶帐篷。

9

晚饭果然很是丰盛。吃饭时,妇人问卓玛下午是不是在县城里面转过了?卓玛点头,说这个县城真不错啊,还是一座古城呢,居然还有县衙门!妇人却对卓玛说的没有什么回应,只是再问,那陈洛带你去医院看了吗?

去医院?卓玛倒愣了,问,去医院干什么?

你不都快要生孩子了吗?人生地不熟的,不先去医院看看,熟悉熟悉情况?妇人说。

这……说真的,卓玛还真没想到这一点。

你看你!妇人责备地冲陈洛摇头,说,你只顾在县城里转悠,怎么就不带人家先去医院看看呢?

他?陈洛的父亲好久没说话,这时却插上了话,他啊,是去看他的房子!哪还顾得上人家姑娘的事啊。语气听起来很是生硬。

爸,你怎么了?陈洛好像也有点儿不爱听他父亲的话,说,那怎么就是我的房子呢?你和妈只有我一个儿子,房子买了后,也是我们一家的啊。

一家?老人撇了撇嘴,猛地扒拉下几口饭,几乎没嚼,“咕噜”一声咽进喉咙里,说,这和我可没什么关系!

你们怎么又提这事了?妇人连忙转移话题,说,今天人家姑娘第一次来,你们爷俩可不要吵起来了!

卓玛连忙说,其实这次来,我很感激你们呢。卓玛这么说,当然是不想让老人和陈洛继续吵下去。

但陈洛父亲却明显不买账,他马上扔下了一句话,说,反正,我就是不同意在城里买房子!

不买房子那怎么办呢?你老是叫我找老婆,要传宗接代,可是现在这风俗,在城里没房子,谁会愿意嫁给我?陈洛干脆放下了手里的碗,直接逼视着老人,问。

就在这个宅基地上重新修!我就不相信,我们这房子修好了,修成村子里最漂亮的房子,你还会娶不上老婆!老人说话掷地有声,根本就不是商量的语气。

你……陈洛突然站了起来,一下子发作,冲老人嚷,你当初非要生我!可是,等真的有我了,长大了,你却什么都要我听你的!你这是什么意思?有你这么霸道的吗?

当初?老人一看陈洛的阵势,也立马站了起来,一把抓过陈洛的衣领,用手里的筷子直接指着陈洛的鼻子,大声吼着说,你还好意思提老子当初费了那么大的劲儿才把你生出来啊!如果不是为了你,老子现在都有好几个闺女了,都不知道过得该有多好呢!

你还知道你有几个闺女?可是你怎么对她们的?陈洛也不买账,直接把筷子拍在桌子上。

我怎么对她们的?我那么做还不是为了你?不是这样,你认为你这混账还能坐在这里?老人的喉咙声音也越来越大。

你是为了我?你是为了你那该死的规矩吧!陈洛一下子站了起来,差点儿要把桌子掀了!

妇人连忙拉住了陈洛,陈洛的身子扭了好几下,终于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没有动手,但嘴里却“呼哧”“呼哧”地在喘着粗气。

那有什么不好?几千年来都是这样要求男人的!我是男人,男人就应该传宗接代!那是我的责任!你有什么资格对我说这种话?而且那时是刚开始实行计划生育,谁敢违反那政策?违反了的,乡上的那些大干部就会直接来罚款,那时有什么钱罚?人家就要牵猪掀房顶!隔壁的田老二你又不是不知道,刚生了一个女儿,正在准备生二胎,乡上就来人,把他直接弄到医院里结扎了!如果老子也结扎了,你认为还有你陈六!你还能活生生地站在这里给老子发脾气!

你是为了你的责任?你只是为了你的面子吧?你害怕别人说你生了女儿,你在乡亲们面前抬不起头!

你!老人一下子站了起来,不由分说,“砰”地一下把饭桌给掀了!被掀了的饭桌一下子撞到了地上,又发出了“砰”的一声响,碗筷更是“哗”的一声落到了地上,瞬间就砸得粉碎!幸好卓玛坐在另一边,没撞到她,但掀翻饭桌后飞溅的汤水却还是溅了她一身。

这……卓玛一看他们这架势,一时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只好扭头看陈洛的母亲,却发现妇人竟然只是呆呆地坐在饭桌一边,不知什么時候,脸上已然是老泪纵横!

你哭什么哭!老人一拍桌子,吼,每次一提到这事你就这样子!还有完没完?

卓玛呆呆地看着他们一家,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很多话她都没听明白,想问,但看大家要不是怒气冲冲,要不就在一旁低声啜泣,就真有点儿手足无措了。

她只能靠向妇人,扶着她的肩膀,低声安慰说,婶子,我看你还是先休息一下吧?你看你为了我来,都累了这么久了!

妇人从兜里掏出了一块手帕,擦了擦因刚才激动而在脸上留下的泪痕,再站起身,径直向外走去了。

卓玛不知道妇人要去干什么。但看她瘦弱的身子,又看外面已经天黑了,卓玛连忙也站了起来,跟在了她的身后,还伸出手扶住了她的肩膀。

出了门外小坝子,妇人把卓玛的手拨开,说,姑娘,不好意思,我们一家让你见笑了!

没有!没有!卓玛连忙说。说实话,卓玛真不知道说什么,只能这样说。

这陈洛老家的路,可不像卓玛的家乡。卓玛家乡是大草原,一马平川的,别说白天,就是晚上,一个人走路也不会有什么障碍,而这里,却到处都是高低不平、坑坑洼洼的,路也很窄,弯弯曲曲的,白天走起来都很费劲儿,更别说晚上了。但卓玛看妇人虽然情绪悲伤,但走起路来却如履平地,即使只有一点点昏暗的月光,却也走得很快。卓玛只得紧跟着妇人往前走,中间打了好几个趔趄,如果不是扶着妇人胳膊,还差点儿摔倒。幸好走了不多一会儿,就到了一片竹林底下。卓玛依稀有点儿印象,觉得这里应该就是刚才陈洛带自己来过的那片竹林。

妇人一到竹林下,就停了下来。她先呆站了一会儿。之后,卓玛看到她靠着一棵竹子,坐下,再不停地用手擦眼睛,良久,情绪似乎终于平静了,静静地,一动也不动。卓玛也不知道妇人究竟想干什么。她也默默地陪着她,不说话。她抬头看天上的月亮,模模糊糊的,一大片云挡在前面,夜幕黑黢黢的,虽然现在已经不是冬天,春天也来了好久了,但卓玛却仍感觉自己的后背凉飕飕的,直冒寒气。幸好还有一点点的月光,能让自己看到面前的一些大致景象。妇人靠着竹子坐了好一会儿,才站了起来。卓玛看到,她竟然走向了竹林平地边沿的那几个小土包。

妇人却移到小土包前,蹲下了身子,然后用颤巍巍的手在那些小土包上逐个摸着,她的肩膀也不断起伏着,开始还只是偶尔发出一两声低低的啜泣,后来,似乎终于忍不住了,不禁大声哭了起来。嘴里还不断地说,女儿们啊!娘对不起你们啊!

女儿们?卓玛心里不禁一下子怔住了!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难道……难道……这所有的小土包下面,竟然都埋着一个人?卓玛突然想到陈洛父亲叫他“陈六”,这里又有五个土包!难道?难道真是这样?卓玛不由得全身也跟着抖动起来!她的手心本来暖暖的,现在却一下子凉了,似乎有一股寒风一下子冲自己迎面而来!一想到这里,卓玛的后背又不禁感到一阵“飕飕”的寒意,她真想转身而逃!但是,在这夜色下,在这哭声里,她竟然连腿都迈不动了!卓玛一时之间,感觉自己已经和这夜色凝固在了一起,就像铁板一样,分也分不开!

而妇人那哭声,听着也是越来越凄厉,它似乎直接冲破了那夜空,往一个卓玛想都不敢想象的空间急剧坠落而去!

突然一声大吼,你别丢人现眼了!快给老子回去!

卓玛一转头,就看到了陈洛父亲的身影。

10

那是一顶一看就很新的帐篷。

陈洛觉得很奇怪,问小川,这里现在还有人住帐篷吗?

住帐篷?小川摇了摇头,说,现在都实行农牧民定居政策了,很少有人还住帐篷的。

那这是?陈洛指着面前的帐篷问。

这是阿妈啦专门为卓玛搭的帐篷。小川边说边笑。陈洛明显看出,他这笑其实是苦笑,里面含有无奈的意味。

专门为卓玛搭的?陈洛一下子怔住了,问,为什么?难不成阿妈啦还舍得让自己的女儿放着家里的大房子不住,却来住这么一个小小的帐篷?

不是啊,小川苦笑着说,是阿妈啦说了,要尊重当地的风俗。

什么风俗?陈洛连忙问。

是因为尼啦怀孕了!有小宝宝了!一直跟在身后闷声不语的小扎西突然插话说。

怀孕?陈洛愣了,顿了好一会儿,才问,可怀孕和住帐篷又有什么关系呢?

你不知道,他们这里有一个风俗。小川还是那副苦笑的表情,说是孕妇生孩子时,不能待在家里,只能住在帐篷里!

啊?还有这样的事?陈洛实在是不敢相信。

是啊!住帐篷还算好的呢!有的人家还要求孕妇必须在牲口圈里生孩子呢!小川说。

怎么会这样呢?陈洛实在是目瞪口呆了,听着就像天方夜谭。

怎么说呢?小川缓了缓,说,干脆我直接给你说完吧!

原来,在这里的人看来,怀孕生育只是人们灵魂生生死死的一个过程。因此每当妇女怀孕时,她和她的家人都要焚香顶礼神佛,希望投胎腹内的生命前世是一个纯粹的佛教徒,甚至是一位活佛,以期他出生后有伟大光明的前程。在大家的观念中,活佛本来已经脱离轮回,应当生活在天堂極乐世界里,只是为了解脱众生的苦难,才重返人间与普通人一样经历生生死死的过程。但是,生育本身又被认为是污秽的,是亵渎神佛的事情。为了不激怒神灵,在这个地方就至今还残存着妇女要离开住房到帐篷或牲口圈生孩子的习俗。

啊?陈洛真是不能理解,想这怎么一边说生育是神圣的,一边却又认为是污秽的呢?对陈洛来说,这实在是一个太大的命题,根本不是他所能理解得了的,所以,他只有怔怔地看着小川,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卓玛是和我一起在内地读大学时认识的,她接受了很多新思想,所以,从骨子里来说,她是很排斥这种风俗的,所以,她刚一怀上,就给阿妈啦说了,要到医院去生,不承想,阿妈啦却是一口拒绝!说这是老祖宗流传了几千年的风俗,不能改,要求她只能在帐篷里面生!小川说。

那卓玛是怎么想的呢?陈洛好奇地问。

她?她当然是不愿意啦!小川说,而且坚决不同意,所以,只要卓玛没有上班,摩啦就天天派小扎西守着她!

守着她?陈洛突然想起了之前在医院里小扎西给卓玛说过的那段话。

是啊,说是害怕卓玛在生孩子时突然跑到医院里去了!小川无奈地摇了摇头。

害怕……跑了?陈洛越发疑惑了。

你不知道为什么普布一直都板着一张脸不苟言笑吧?小川问。

说真的,陈洛心里早就按捺不住想问这个问题了,只是自己觉得不好意思问,就没有问过。

他本来有一个很相爱的媳妇。但在他媳妇生孩子时,因为阿妈啦同样要求必须按照传统在牲口圈里面生,所以,就没有去医院。没想到,却遇上了难产,而且就在生孩子时去世了。所以,在这之后,普布就变得郁郁寡欢,不爱说话了,甚至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谁都不爱搭理。小川说。

原来是这样啊!陈洛实在是觉得不可思议,说,既然都这样了,害得小扎西妈妈都去世了,为什么阿妈啦还非要强迫卓玛也要在家里生呢?

我们说是强迫,可是老人家却说自己不再让卓玛在牲口圈里生孩子,还专门给她在房子外面搭了一顶帐篷,已经是作了最大的让步了呢!小川还是像刚才那样一贯的无奈表情,说真的,我们现在也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呢!

这样吧,看小川束手无策的样子,陈洛思量了良久,才终于下定决心说,你们这段时间对我照顾了这么久,现在又把我接到家里来,完全不把我当外人,我看得出来,你们一家人都是好人。如果你不嫌弃,我倒有一个办法,只是不知道该不该讲?

什么办法?小川一听,马上急切地问。

陈洛睃了睃身边,发现小扎西正好看到一只五彩缤纷的蝴蝶,追着玩去了。

于是,他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11

奇怪的是,那妇人一听陈洛父亲的吼声,就立马止住了哭声。

卓玛静静地跟在他们的身后,也一直没说话。

到了家,妇人把桌上没收拾的碗筷全收拾了,再默默地给大家热好洗脚水,安排好了卓玛住的地方。

卓玛躺在床上,却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她的眼前老是闪现着刚才妇人在竹林下的那一幕幕情景。特别是那些小土包,更是不断地在她的眼前晃动。卓玛想着小土包,又仿佛看到了妇人弯下身用手摸着土包时的样子,恍惚听到了妇人那凄厉的哭声。她心里叹了一口气,怔怔地望着眼前漆黑的屋顶,真想回到草原上的家里。她想,现在阿妈啦在干吗呢?现在草场上应该也天黑了吧?卓玛摸着自己的肚子,感觉里面似乎有动静。她心里想,孩子,你如果出生了,该是什么样的呢?是不是会像格萨尔王一样,顶着草场上阳光,就来到了人间?想到这里,她不禁哑然失笑。自己已经决定不在草原上生下这个孩子了,他或者她,又怎么能顶着草场上的阳光,来到人世间呢?卓玛又想起陈洛知道自己不愿意在帐篷里生孩子,所以就在小川的帮助下,悄悄带着她,先坐飞机到成都,又从成都走高速路,再坐两三个小时的汽车到洗脚田的情景。想着想着,卓玛就慢慢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陈洛一家人却出奇地安静。

妇人一起床,就开始做早饭。陈洛父亲一起床,又坐在卓玛最初见到他时的那间堂屋里,编着自己的篾筐,一言不发。等妇人把饭做好了,端上桌,还叫了一下陈洛父子俩。卓玛这时才知道陈洛的父亲叫陈公社。听这名字,估计就和某个时代有关。老人和陈洛也不說话,就默默地坐在桌子边,开始吃饭。

卓玛真不知道这家人为什么突然又如此平静了。

饭吃完了,陈洛的父亲放下碗筷,对陈洛说,你今天带卓玛去医院看看吧。话很简单,却不容商量。之后,他又坐到那个角落里开始编他的篾货。卓玛看了看陈洛,陈洛点了点头,说,好的。语气也完全平静了。

之后,卓玛就和陈洛出了门。走了一小段土路,到了公路上,在路边等了一会儿,来了一辆客车,两人上去,刚好还有位置。在车上,陈洛和卓玛都没有说话,静静地,似乎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车子开了一会儿,听售票员喊:“洗脚田到了!有下车的快点儿!”卓玛就跟着陈洛下了车。

一下车,陈洛又走到马路边的水田边,坐下,脱下脚上的两只鞋子,放在一边,再将两只脚都放在了水里,然后将那浑浊不堪的水往自己的脚上浇。卓玛看到,陈洛坐在这里,表情明显很恍惚,似乎有什么心结一样。他的脚放在水里,也不动,只是一遍一遍地用手往腿上浇水。他的腿因为那些黑黑的水都变黑了,还散发着污水的臭味。

你……卓玛终于忍不住开口了,说,你没事吧,陈洛?我看你刚回来时的样子,好像也不喜欢在这里洗脚吧?

不喜欢?陈洛似乎这才回过了神来,脸一下子红了,说,可能……可能是已经……习惯了吧?

习惯?卓玛愣住了。她看了看陈洛,发现他正在用力地擦他的脚板,脚底甚至几下就被擦红了。卓玛知道他心里肯定有很多怨气没办法发泄,因此只能静静地在一旁候着他。

陈洛擦够了,才停了下来。他扭头看了看一直在身边站着的卓玛,问,你是不是觉得我们这个家很奇怪?

卓玛不说是,也不说不是。但她却直直地盯着陈洛,期待着他能说下去。

陈洛苦笑了一下,说,其实,我们这个家,也真是一个很奇怪的家。

怎么奇怪了?卓玛问。

我妈比我父亲还小,却看起来却比我父亲年龄还大,你不觉得这很奇怪吗?陈洛说。

是啊,这是为什么呢?卓玛只能顺着陈洛的提问反问了。

其实,这和我妈年轻时堕胎太多有关。陈洛叹了一口气。

堕胎?卓玛一下子张大了嘴巴。

是啊。陈洛却似乎习惯了,他还是静静地说,我父母结婚时,按政策不能多生,而我父亲又特别希望自己的后代是个儿子,好为他传宗接代。没想到,我妈怀上第一个孩子后,通过一个在医院工作的亲戚一检查,是个女儿,所以,父亲就强迫母亲堕胎了。

强迫?卓玛的嘴越张越大了。

是啊,我妈本不愿意的,她最初的想法是,不管是什么,只要是个健康的孩子,就行了。但父亲却坚决不干,说是有儿子传宗接代是祖上几千年来传下的规矩,女儿没用,必须要生男孩子才行!甚至在母亲都怀上几个月后,还因她不愿意去堕胎,而动手打了她。陈洛说。

动手打了她?卓玛怎么都想象不出当初是怎样的一种情景!

是啊,母亲不得不到医院做了手术,之后他们又怀了第二胎,不承想,却还是个女孩子。陈洛淡淡地说着话,面无表情。越说到后面,这事竟然越和他无关了一样。他好像只是在叙述着一段道听途说的或者根本就是发生在别人家里的事。

那为什么非要堕胎呢?你父亲那么想要儿子,如果第一胎是女孩,再生一个不就行了?卓玛问。西藏也实行计划生育,但少数民族却可以生两胎。

不堕胎,如果再生第二胎,就要交罚款。你应该已经听我父亲说了,我们家一直穷,怎么交得起呢?我也听说当时我们村里有人因为超生,被罚得饭都吃不起了呢。有的连家里的桌子板凳都被搬走了,甚至连猪啊牛啊的牲畜,只要是能弄走的,都弄去抵罚款了。我现在都还记得,在我小时候,村里有一户人家因为超生交不起罚款,某一天,突然来了一大队人,其中一个满脸流油的人光着大膀子直接冲进那家人的猪圈,径直把一头大白猪往外赶!可是那猪“嗷嗷”叫着,在猪圈里乱窜,就是不肯出去!那大膀子赶了好久,都没有办法赶出来!还好几次都被那大白猪撞倒在了猪圈地上,弄得满身满脸都是猪屎猪尿,真是狼狈不堪!后来,那队人中一个乡派出所派来的人似乎很是生气,竟然朝猪身上打了一枪!那猪就“砰”的一声倒地上再也不动了!然后,他们就把那死猪抬走了!

啊?卓玛呆住了!

所以,我父亲可不想这样,他必须保证一生下来就得是个儿子。陈洛说。

可是,他怎么知道每一胎是男还是女呢?卓玛对这个问题很奇怪。

我们家有一个远房亲戚,她在县城医院当医生,可以带我妈提前去作性别鉴定的。陈洛回答。

那后来呢?卓玛又问。其实她知道自己的内心已经有了答案。

果然,陈洛又说,第二胎就还是像第一胎一样,之后,他们又有了第三胎,第四胎,第五胎……

第五胎?卓玛真不敢再想象下去了!

是啊,直到第六胎,才终于有了我。陈洛默默地看着面前水田里的那些水,说。

12

整整五胎?卓玛实在不知道该怎么问了,只能反复这样问。想象着陈洛母亲堕胎的经历,她虽然明知道不是自己,但感觉自己的心里,却像有一把小刀在一直剜着自己身上的肉!那把刀寒光闪闪,好锋利,直接刺进了自己的肉!血一下喷涌而出!之后,又是一刀……一刀……血,也是一阵……又是一阵……而她的心,更是“哗哗”地在淌血!

是啊。陈洛点了点头,依然还是那样面无表情。

都那样了?卓玛小心翼翼地问。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小心翼翼。在她的潜意识里,“堕胎”这两个字还真是说不出口!

是啊。陈洛连说出的话都没改,还是这两个字。

唉……卓玛叹了一口气。她已经听得泪流满面。她突然想起了那些小土包!她心中的某种预感已经得到了证实!她的心一阵阵地绞痛!似乎正有一个巨大的绞肉机,正在她小小的身体内,把她的全部内脏都不停地绞着!而她的肠,她的胃,甚至她体内的一切血液,都正在隨着那个绞肉机急速晃动!

你现在知道,为什么我母亲那么瘦小,看起来那么老了吧?陈洛的语气似乎终于有了一点点变化。

卓玛点了点头。她只能泪如雨下,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那个人,是一个特别固执的人。就像每次我和他来县城,他都要我在这里下车。以前没公交车时,我们来县城,都是走路,到了这里,就必须在这洗脚,然后再进城。那时穷,一年四季都难得有一双鞋,为了不费鞋子,都是打光脚板,到了这里洗脚后,再穿上鞋子。后来通了公交车,可以直接到县城了,他却还是要求我们必须在这里下车,洗了脚再进城。陈洛缓缓地说着。

卓玛却好像看到了一幅活生生的场景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她知道陈洛说的“这里”,就是“洗脚田”。

每次一来到这里,他都很是激动,说又可以来县城了。我小时候很是排斥,觉得每次都来这里洗脚,很是麻烦。要知道,即使是在大冬天来,他也要求我们必须这样,要我们必须洗脚!小时候本来生活就不好,身体差,一在冰冷的水里泡,怎么都扛不了。但他却根本不管,还是要求我们必须洗。后来长大了,也还是这样。

几十年都没变过?

是啊,几十年了,都没变过。他说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他小时候就这样,他的父亲,甚至父亲的父亲,都是这样,所以,不能变。陈洛低下头,看着晃荡的水面。污浊的水面上,映出来一张沮丧的脸。

哦。卓玛也不知道说什么了。她仿佛记得自己某个时刻在阿妈啦面前的样子,好像也是这样。

他不仅要求我们必须要在这里洗脚,好多事情,只要是他想做的,别人根本就没有反抗的余地。陈洛看着自己的水里的影子,说。

比如说你买房的事情?卓玛大致也能猜到陈洛下一句想说什么了。

是啊。陈洛默默地点了一下头。

不过我觉得他说的也有一定的道理啊。卓玛说。卓玛实在不想再火上浇油了。

他说的?这次轮到陈洛惊讶地看着卓玛了。

是啊,我刚来时,你父亲就给我说了,他说他如果在城里,会不习惯的。卓玛大致把那天老人和自己说的话给陈洛复述了一遍。

可是,我在农村穷了一辈子,我是真不想我自己的下一代还继续穷在农村啊!陈洛听完卓玛的话,直接说。

这……卓玛看着陈洛,突然发现这个坐在自己面前的,老实巴交的男人,脸上竟然出现了一股莫名的忧郁。

其实,如果能够选择,我宁愿我自己根本就不要出生……陈洛用双手抱着自己的脑袋,深深地埋下了头,似乎是什么都不想见,什么都不想听了。

不知怎么的,卓玛心里莫名地就涌上了一阵酸楚。她突然觉得面前这个看起来五大三粗的男人,真的好像一个无助的小孩子。

两人在洗脚田待了一会儿,就又走上那条石板路。卓玛看到,石板路下面已经有一些绿绿的草长出了路面。她感觉自己挺着的大肚子,倒真有点儿像石板下那些绿绿的小东西,充满了生机。

她本来想给陈洛说说现在的这种感受,但看陈洛沉默的样子,也就只能忍住,什么都没说了。

陈洛带卓玛到了城里最好的一家医院。

一进医院门口,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女医生就冲陈洛喊,陈洛,你回来了啊?

陈洛一抬头,脸上明显露出了惊喜的神情,连忙说,是啊,白阿姨!

你这小子!这么多年还是没变!一见面就叫我白阿姨!那女医生看起来很大了,应该在六十开外了,但一见陈洛,她的表情却好像很是开心。

陈洛似乎终于从这两天的不良情绪中走出来了。他俏皮地说,是啊,白阿姨!谁叫我一出生,就见到穿着白大褂的您呢!您说我不叫您“白阿姨”还能叫什么呢?

这孩子!她看了看陈洛,又看了看站在陈洛边上的卓玛,不禁说,这……是你的媳妇?

不是啦。陈洛脸红了,连忙说,这是我的一个朋友!

朋友?那女医生说,看样子,是要生孩子了吧?

是啊,所以我带她来医院看看。陈洛说。

还看什么哟,白大褂说,你小子都是我接生的,对我们这里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吗?

我当然是放心啦,只是要让人家放心嘛。陈洛笑着说。

之后,陈洛就带卓玛到了一个办公室,给白大褂介绍了卓玛的情况。

白大褂一听,连忙说,没事!没事!临产时直接送过来就行了!

陈洛要带卓玛走时,白大褂问卓玛,对婴儿做过前期检查没有?

卓玛老老实实地说,听说做B超有放射性,对孩子不好,就没做过。

白大褂摇了摇头,说,一两次还是没什么影响的,在临产前做做检查,也能防患于未然。她建议卓玛还是做一次看看。

卓玛还有点儿犹豫,陈洛却在边上说,放心吧,这是我的接生医生呢,她老人家的话保准没错!

卓玛想想也有道理。于是,就在白大褂的带领下,去做了检查。

检查完了,白大褂让卓玛和陈洛在她的办公室等等,说是一会儿就能拿到结果了。

陈洛却对卓玛说自己想再去看看房子,干脆和他一起去转转,等回来再拿结果也不迟。

卓玛觉得也是,于是两人就又到了那售楼处。

售楼处的姑娘还是很热情,一见他们来了,马上迎了上去,而且问陈洛是不是决定要买了。陈洛说,你可真厉害啊,我就来过一次,你就对我有印象了。小姑娘笑盈盈地说,顾客就是上帝嘛,上帝的样子都记不清楚,我们还怎么做生意啊?这话逗得卓玛都笑了。

但这次陈洛仍只是问问,了解了一下情况。

两人从售楼处出来后,卓玛问陈洛,你真决定在这里买房了吗?

陈洛叹了一口气,说,我也不知道啊。

可是我看你都来了两次了,应该还是比较中意吧?卓玛说。

当然中意啦!要知道,这房子就在老县衙边上,从小我爸就对我说这些地方都只是当官的人才能住的,我们这些乡下人是没资格住的,所以,我一直很是向往呢。陈洛说。

什么理论啊!卓玛已经领教过陈洛父亲的厉害了。

到了医院,进了白大褂办公室,陈洛刚喊了一声“白阿姨”,白大褂就站了起来,冲他递了一个眼色。虽然做得很隐秘,卓玛还是看到了。她的心里立即有了一种不好的预兆。果然,白大褂还没等卓玛开口问,就一把抓住陈洛,将他拉出了门。

卓玛的心里一下子慌了。她已经确定,肯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在等着她。

她不由得焦急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心里突然涌上了一阵害怕!

她不时看着门外,真想直接跑出去,问问白大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幸好没多久,白大褂又和陈洛进来了。一进来,她就坐了下来,冲卓玛说,姑娘,你的情况我本来不想给你说,因为考虑到你一个人在这里,没什么亲人,怕你承受不了。但后来觉得这样做不行,你是孩子的母亲,必须得有知情权,所以,我还是告诉你吧。她说话时一脸凝重。

怎么了?卓玛的心脏已经急得快崩开了!

姑娘,你要做好心理准备!白大褂看了看卓玛,顿了一下,又说,你觉得你能做好这个心理准备吗,孩子?她又加强了语气。

卓玛真不知道说什么了!她只能默默地看着眼前的白大褂,默默地点了点头。

你这个孩子可能有极大的生理缺陷!白大褂终于说出来了。

生理缺陷?卓玛一时呆住了,不知所措!

是啊,姑娘,这孩子出生后,有可能和正常人差异很大啊,甚至不能说话,不能走路呢!白大褂表情严肃地说。

啊!卓玛刚听到“生理缺陷”两个字时,还没怎么反应过来,现在一听,真是差点儿就晕过去了!

那这孩子不能要了?陈洛在一旁也急了,他紧张地问白大褂。

不能要?卓玛一下子站了起来,想说什么,却只觉得眼前一黑,整个人就晕了过去!

13

卓玛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了病床上。她看到陈洛、陈洛的母亲和那个白大褂都正站在自己的面前。

我在哪里?卓玛的意识一时之间还没有恢复。

你在医院里,孩子。陈洛的母亲紧紧握住她的手,用亲切的语气对她说。

哦,我在医院里?她看了看周围,终于清醒了一点儿。

是啊,姑娘。妇人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说,还有,你的孩子已经平安出生了!

出生了?卓玛一下子愣住了。

是啊,你前几天晕过去了!白大褂在一边说,因为受了太大的刺激,所以,你就提前生产了!而且还是在你不知道的情况下提前生产了!

真的?卓玛马上急切地说,那我的孩子呢?他有没有事?他有没有事?她一把抓住了妇人的手,真想立即就知道孩子的情况,因为她突然想起了自己晕倒之前的所有事情。

放心,姑娘,孩子现在正在监护室里,没什么事。白大褂说。

监护室?卓玛无助地看着白大褂,有点儿绝望地说,那他……他是不是……挺不过来……了?说了好久,卓玛才终于说出了这句她怎么也说不出的话。说到最后一个“了”字时,甚至都语气颤抖,完全没办法控制自己了,只能任凭泪水“哗哗”地往下流!

没事的,姑娘,孩子总体上是安全的,只是因为先天条件太差,所以才必须待在监护室里。白大褂连忙安慰着她。

那我想见见他!卓玛一听,就撑起虚弱的身子,语气坚定地说。

还是过一段时间再见吧,姑娘。妇人握住她的手,说,孩子现在已经好很多,应该没什么大事了,你就在这里安心地休息吧。而且,监护室也不准医生之外的人进去,过两天孩子就能出来了。

哦。一听说孩子已经好很多了,卓玛才终于松了一口气,本已撑起的身子又缓缓地倒在了病床上。

也怪我,当初不该那么直接地给她说了孩子的情况。白大褂叹了一口气,说,没想到做了几十年医生了,却还是做了这么冒失的事情!就像当初对你所做的那些事情一样!白大褂说话时,转头看着妇人,语气里明显充满了内疚和自责。

都这么久了,还提这些事干什么?妇人淡淡地一笑,说。

可我却没办法忘记啊!白大褂边说,边转过了身,撩起衣角。再转过身来时,卓玛看到,她的眼圈已然通红。

唉,这也许就是她们几个姑娘的命吧?妇人的眼圈也红了。

可是……整整……白大褂说着,不由得中断了,她举起一只手,在妇人的面前晃了晃,说,可是……整整……有这么多个啊!说到这里,她已经情不能自禁了,完全失去了控制,抽泣着说,当初要不是我给你们家那个出的什么馊主意,让他带你来做什么性别鉴定,他就不知道你当时怀的是男是女,你现在也不会这样了!而且,即使他带你来了,我本来也可以骗他的,就给他说你怀的是儿子,可是……说着,她就用双手掩住了自己的整个脸!似乎是害怕见到任何人。

卓玛看到,从她的指缝里面,流出了一行行浑浊的液体。卓玛这才知道,陈洛之前给她提过的他们家在县城医院当医生、可以做性别鉴定的那个远房亲戚,原来就是白大褂。

我倒没什么了,真的,毕竟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现在只要是卓玛他们母女平安了,就好了。妇人似乎不愿意再勾起自己的回忆,轻轻拍了拍白大褂的肩膀,故意转移了话题,说。

母女?卓玛激动了起来,我生的是一個女儿吗?

是啊,像你一样,好漂亮呢。妇人看着她,怜爱地说。

哦,真的吗?卓玛不由得想象起了女儿的样子。她想,女儿一定很是可爱吧?她一定会冲着自己笑吧?她胖乎乎的小脸,肉嘟嘟的小手,一定充满了自己的奶香吧?

这时有人叫白大褂,说是有个病床上的事情需要她去处理一下。

白大褂出去后,妇人说,孩子,这次你可真得要好好感谢她啊!

她?卓玛一时没反应过来。

白阿姨。陈洛在一旁笑着说。看得出来,他很开心。

哦,卓玛问妇人,婶子,我晕倒后又发生什么事了吗?

你晕倒后,医院马上进行了急救,不过,医生们经过会诊,都说大人和孩子只能保住一个!而且绝大部分医生都说,你肚子里面的孩子经过检查,已经确定是一个有严重先天性生理缺陷的孩子,因此,都建议保大人,也就是保你。妇人说。

啊?卓玛怔住了。虽然她已经知道了结果,但还是不由得很是惊讶!

但白阿姨却怎么都不同意!陈洛在一旁插话说。

是啊,她说,她做了那么多手术,接生了那么多孩子,她一定要想办法把你们母女都保留下来!她说有生理缺陷的孩子也是孩子,那也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妇人继续说,可是医院里面的医生们都不敢做这个手术,说是孩子有先天性生理缺陷,你又是提前生产,危险性太大,后果也没人能承担得起,但她却坚持说一定要做,而且说如果有什么后果,全由她一个人来承担!

于是……卓玛追问着后面的结局,还是充满了担心。

于是,她就一个人在你的责任书上签了字,之后就义无反顾地给你做了手术,然后,你女儿就顺利出生了,你也什么危险都没有!

哦!卓玛终于舒了一口气,感觉心里有一块石头落了地。

大家都说,想不清楚她为什么会冒那么大的风险,一定要把你和你女儿都保住呢!有人还直接问她,为了那么一个有严重缺陷的孩子,值得吗?妇人说到这里时,已然泪水涟涟。

有缺陷?卓玛笑了,说,有缺陷怕什么呢?只要她是我的女儿就好了!

可是,当初一听孩子有缺陷时,你就晕过去了啊。陈洛说。

哪里啊,卓玛脸上浮现出了一股幸福的表情,说,当时我是听你说这孩子不能要了,才急晕过去的。

哦,是这样啊!妇人一听,一把抱住了卓玛。

卓玛感觉到,她的双肩一直在抽搐,似乎情绪比自己还要激动!

卓玛已经大致明白,她为什么会这样了。

14

回高原之前,卓玛陪陈洛又去了一趟光芒村。

回光芒村的途中,陈洛又在洗脚田洗了一次脚。虽然那里的水还是那么的脏。

陈洛说,这里的水,以前很干净的。

那后来为什么变脏了呢?卓玛不解地问。

你看城里那些高楼,你再看高楼里那些烟囱,那些排水管,你再看烟囱里的那些黑烟,排水管里的那些污水。陈洛一个朴实的汉子,一说起这些话,竟然也说得很是有条理,再干净的水,又怎么能敌得过那些黑烟和那些污水呢?

你现在已经习惯了在洗脚田洗脚了吧?卓玛抱着孩子,孩子在她的怀中安静地睡着,小脸圆圆的,显得幸福而静谧。

习惯?陈洛却苦笑了,脸上出现了一种无可奈何的表情。

那是什么?卓玛问。

其实什么都谈不上。说实话,我是很恨洗脚田的!

恨?

这个地方,你不知道,每一次来的时候,我的心里都会像被刀割一样痛!而且那些刀,都从来没有停止过!它们就像农村的杀猪刀,那么无情地一刀一刀地剜着我的心,一刀一刀地割着我的肉,让我血淋淋地站在太阳底下,任凭再怎么干净的水,都冲刷不干净它们!

啊?

你不知道,每次我一来到洗脚田,就仿佛看到洗脚田里有一个个小小的婴儿,她们都是小女孩,她们都是大眼睛,白白的皮肤,就像她,你怀里的小家伙,就像她一样可爱!

为什么会在这里看到?

为什么?因为,以前县城里医院流产后小女孩的尸体,他们都是扔在这里面的!

啊!

那时只有人管打胎,却没有人管处理尸体,而洗脚田水深,面积又大,那些医生或者家属,就直接把孩子扔在这里,让洗脚田里的鱼,吃掉那些小孩子!

后来?随着年龄越来越大,见的事情多了,竟然也习惯了。只是,如果没有父亲同路,我一个人是绝对不可能来这里洗什么脚的!

那你的那五个姐姐?卓玛突然想到了那五个小土包,那五座小坟。

我们这里有个习俗,只要怀上了,不管生不生下来,都要算数的,所以我就叫陈六。而我那几个姐姐,也是在打胎后被扔在了这里,扔在了洗脚田里!说到这里,倔强的汉子也禁不住泪流满面了!

那你家那几座坟呢?卓玛基本平静了,又问。

每次在我妈打胎后,我爸也是把尸体扔在这里!陈洛的泪似乎已经流干了,脸上再没有了泪水,但之前的泪痕却在太阳的照射下闪闪发光。

啊?也扔在这里?那那些坟?

那是我妈知道我父亲会把孩子扔在这里,所以每次一出院后,因为太舍不得,都会来这里。

还会有吗?

不管有没有,只要见到一个,她就会当成自己的女儿,然后带回家去,给她埋一个小坟。

难怪!

我父亲开始很生气,还打她!但我妈虽然在打胎的事情上屈服于父亲,在这事上却从来没有过任何让步,父亲再怎么打她,她都要给自己的孩子埋一座小坟!后来,就有了五座小坟。而我妈,几乎天天都要去看看她们,守着她们,每天都和她们说话,每天都去坟头拔草。陈洛竟然越说越平静。说到这里,他站了起来,擦干脚,又最后看了看面前那些黑水,说,以后我再不会来这里洗脚了,这是我的最后一次。这里的水,真的太黑了,太黑了,太黑了……他看着水面,语气也是越来越轻,到最后,竟成了轻飘飘的了。

卓玛看着面前这块大得有些不同寻常的水田,这块叫洗脚田的水田,一时之间竟然也说不出任何话来了。

那天,白大褂也去了光芒村。白大褂专门去了竹林边上的那块小平地。

白大褂看着静静卧在小平地上的那五个光秃秃的小土包,不禁放声大哭,指着卓玛怀里抱着的小央金,说,孩子们,我……终于……终于……做对了一件事啊!你们……你们看到了吗?你们……话还没说完,她已然哽咽着瘫倒在地。幸好陈洛和已经赶到这里的小川一把扶住了她。

卓玛看到,陈洛的母亲,虽然也是老泪纵横,却紧紧地抱着小央金,不停地亲着,吻着。小家伙那红红的脸,就像一个小小的太阳,让老人家的表情明亮了不少,也让她看起来年轻了不少。

离开陈洛家时,陈洛的父亲依然坐在那个昏暗的屋子里,机械而又熟练地编着他的篾货,连给卓玛说一句道别的话都没有。

15

一个月后,卓玛与小川一起,带着小央金,也就是他们的女儿,回到了草原。

回到草原的第一天,刚逢小央金满月。他们一到家,阿妈啦、普布和小扎西就急不可待地迎了上来。特别是阿妈啦,更是不断地自责,说幸好让卓玛到条件好的内地医院了,否则,在帐篷里,还不知道会出现什么样的后果呢!之后,她双手合十,连连说,感谢佛祖!感谢佛祖!说话时,脸色虔诚,甚至喜极而泣!

那我们还不把小央金送到寺庙里面去朝佛,直接感谢他们?一向不苟言笑的普布马上提议。在这里,孩子满月后便要选择吉祥的日子,举行出门仪式。这一天,母亲和婴儿都要穿上节日的盛装到寺庙朝佛,祈求神佛保佑孩子健康长寿,无灾无难。

那当然好啊!卓玛不禁笑了,马上就给小央金换了崭新的衣服。

出门前,卓玛还专门在小央金的鼻尖擦了一点儿锅灰。

这表示孩子又脏又丑,请妖魔不要把她的灵魂摄走。

在路上,卓玛似乎听到有人正在高山上冲小央金唱着歌。

那歌词是这样的:

我们的爱

像心中的愿望

迅速地飞向远方

那些苦难啊

远远地飛去吧

随着心愿的光芒

像太阳的光芒

迅速飞向远方

苦难啊

远远地飞去吧

跟着大海的波浪

消失在那远方

再不要与我为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