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天堂的娘》曹丁涛散文赏析

娘,刚才,我又梦见您了。我叫娘,您不应;我又叫娘,您还是不应,只是那样静默地望着我。我觉得委屈,就哭了,哭得好伤心,哭醒了。

娘,您去天国一个多月了。天国冷吗?您饿吗?您孤独吗?您见着爹了吗?但愿娘已经和爹团聚,有爹和您相伴,有爹为您遮风蔽雨。

娘,一个多月来,儿子频繁地梦见您。是您想儿子了吗?儿子也想您。每次梦醒,就再难以成眠,前尘往事,如同电影,一幕幕在眼前浮现:儿时在娘身边的快乐时光,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艰辛苦涩的日子,更有令儿子遗憾终生的后悔……让儿子一一讲给娘听吧。

娘,您知道三儿几岁开始记事的吗?三儿最早的记忆是什么吗?三儿好像没有对您说起过,您可能不知道。三儿不到两岁半就能记事了。最早的记忆是娘。

记忆中,我们家东院一棵椿树下,摆着一张小方桌,方桌旁边是几只小板凳,那一天,您和西邻的一个大娘分坐在小桌的两边纳凉闲话,您俩穿的都是单衫,我在一边玩耍。这是儿子最早的记忆,也是关于娘的记忆。一墙之隔的东院是食堂。据此推断,此时,当是1958年的初夏,儿子不到两岁半。

在我五岁时,有一天,您准备带我下地干活,拿工具时,不知为什么,您站立不稳,趔趄着连退两步。其时,一只小鸡正在您身后啄食,机缘巧合,您的一只脚恰巧踩在了鸡头上,小鸡当场毙命。您唏嘘不已。这只小鸡已经大过您的拳头,扔掉又觉得可惜。于是,您说:“煮了给你吃肉。”说做就做,烧水,杀鸡,烹煮,不多时,肉熟了。您坐在小板凳上,我立在您的面前,您用手撕着鸡肉喂我。小小的我一定是吃得非常香甜非常惬意,或者吃相饕餮,令您开心,您笑得那么阳光那么灿烂。至今,历历在目。

我七岁时,那年春天,染上了麻疹,一连几天躺在堂屋的土炕上。您坐在炕边守着我,手里做着针线活,您不时停下活计用手摸摸我的额头,又不时用勺子喂我几口红糖水。我四肢无力,百无聊赖。从门口望出去,可以望见远处的天空和院子里榆树的一枝。树枝光秃秃的,尚未抽芽;天空灰蒙蒙的,阴得沉重。院子里两只母鸡在觅食,远处偶尔传来一声狗吠或鸡鸣,街上不闻人语声,空气像凝固了一般,静得没有一点生气。您哼着一支没有歌词的无名小曲,曲调轻缓、忧伤。幼小的我隐隐感到了您生活的艰辛和沉重。那个春天啊,感觉格外的漫长。至今,记忆犹新。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是我们家生活比较困难的时期。您挨肩几个儿子渐渐长大,要盖房,要娶亲,在农村,这是一桩沉重的负担。那时,我们家时常拮据到不得不告贷于人。这种求人的事情,您总是主动替爹承担下来。七十年代,我已长大懂事了。您每次出门借钱,我的心就既惶惶不安,又痛苦难过。惶惶不安,是担心您借不来钱。痛苦难过,是我觉得向人开口借钱是件顶顶困难的事情。我想象不出,您是怎样地放下自尊,怎样地赔着小心向人开口的。好在,您每次总能把钱借来。那时,儿子暗暗发誓,将来我一定要自立自强,决不让娘借钱的事重演。

三儿还有两件后悔终生的事情向娘倾诉。

1985年春,您来枣庄我工作的地方,带来一双您亲手做的俗称“豆包子”的布棉鞋。鞋面是黑色的条绒布,鞋底是手纳的“千层底”,鞋子受看,穿在脚上也一定舒适暖和。但我当时住的地方离上班的地方太近,也就二百米,家里冬天烧煤炉,办公室有暖气,路上毫不觉冷,这双棉鞋始终没穿着。后来,您随我工作调动来到兖州矿务局,先后住的几个地方离办公楼又是很近,远的不过四百米,近者区区二百米。而且,这边的生活条件比枣庄又进了一步,家里也有了暖气。所以,这双棉鞋还是没穿着。几年之后,您想念老家,走时,我让您把这双棉鞋带回去,您不想带。您说:“皮鞋就那薄薄的一层皮,不如棉鞋暖和,留着吧,说不定以后能穿着。”我说:“以后条件越来越好,肯定穿不着了,还是带回去吧。”您接过去了,一副很不情愿的样子。那时,儿子一点儿都没把您不情愿的表情放在心上,更没有寻思您是什么感受。今天,想起来,简直不可思议。那时,我已过而立之年,也老大不小了,怎么竟然一点儿不懂母爱,怎么竟然一点儿不理解娘的一片爱子之心?“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这首诗,儿子早就会背。可恨儿子真是白读了,白背了。儿子让您失望了,让您伤心了。实在愧对娘。这双棉鞋再不可能找回了。上天若能让我意外得来,我愿千金购买。它是白发老娘千针万线亲手为儿子做的呀。

上世纪九十年代,有一次回老家看您,闲话中提起爹。您说,爹曾对您讲,等将来孩子都成家了,没事了,就带您去北京转转。可是,这个心愿没等实现,爹就去世了。当时,我嘴上没说什么,可儿子心里记下了,并暗暗对自己说,爹的这个遗愿就由三儿我来实现吧。可是,忙忙碌碌中,一拖再拖,一推再推,总对自己说,再过两年,等有空了就带娘去。直到您股骨骨折,我仍然糊涂地认为,您五脏六腑没啥大毛病,腿断了,没关系,我照样可以带您去北京。我曾设想,开一辆大点的面包车,您躺在车上,到了北京,用轮椅推着您逛,逛天安门,逛王府井,吃北京烤鸭。可是,万万没想到,2007年初,一场小小的肺炎竟要了您的命。令三儿后悔莫及,遗恨终生。现在,儿子明白了,天下儿女,如果有孝心,赶紧行动吧,千万不要等。儿女来日方长,父母来日无多啊。可恨,明白得太晚了。

2002年,您摔断了股骨。三儿希望您能站立起来,像以往一样自由行走。为此,找了两个骨科大夫咨询。他们都不主张手术。您已年届八十,身体瘦弱。瘦弱老人,多半骨质疏松,愈后效果不好。换人工股骨头呢,也不是想象的置换后就能自如行走,需要长期的功能训练。此类手术,他们做过的最大年龄是七十五岁,八十高龄的老人没做过。这不是一台小手术,他们担心您承受不起,建议保守疗法。所谓保守疗法,就是打石膏,贴膏药,静养,寄希望于自行愈合。而这几乎是不可能的。这就意味着您再也不可能站立起来,余生只能坐轮椅了。三儿和您的三儿媳既不甘心,又无可奈何。那几天,真是食不甘味,寝不安席,踌躇顾虑,举棋不定。也曾想冒险一试,希图侥幸。但又担心万一效果不好,您白白受罪,甚至出现大夫担心的死在手术台上的不幸后果。痛苦之中,无奈之下,最终接受了大夫的建议。但此后几年,儿子一直耿耿于怀。今天,儿子更是怀疑当初这个抉择的正确性。也许,我们当初应该冒险一试,也许做了手术,换了人工股骨头,您现在还健康地活着。

娘,您生命的最后几年,是在轮椅上度过的,生活质量大不如前。但只要娘在,儿子就心有所系,情有所寄。有娘就有家,娘在家就在。回家能见娘,叫娘娘答应,儿子就觉得美满、幸福。儿子每次回家,一见您,便从心底深处腾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愉悦之情。轮椅上,您安然端坐,犹如巍峨高山,让儿子心安踏实;您和蔼慈详的面容,如静谧的夕阳,让儿子神宁心舒;您柔和温婉的话语,如和煦的春风拂过脸颊,让儿子陶醉忘形;您粗糙温暖的双手,如擎天巨掌,给儿子以抚慰和力量。可恨啊,天不遂人愿,2007年2月10日那一天,您的生命走到了尽头。

接到您病危的电话,儿子驱车往家赶,到家时,您已停止呼吸。我攥着您的手,您余温犹存。娘真的走了吗?好一会儿,我用拇指按压您的脉搏处,希望您有脉动,希望娘还活着。希望终归破灭了。三儿自恨无能,没能让您多活几年。那一刻,儿子万念俱灰,欲哭无泪。我轻轻俯下身子,双手捧着您的脸颊,用我的左右脸庞紧紧贴抚您的额头,最后一次亲近您。

出殡的那一天,您的棺木抬离地面的一刹那,儿子悲从中来,泪流满面:娘要走了,再不回来了。从此以后,这个世界上,再没人会为儿子牵肠挂肚,梦断魂劳,哪怕儿子走到天涯,行至海角。墓地上,面对着您的棺椁缓缓落入墓穴,被一锨锨冰冷的黄土覆盖,儿子长跪不起:娘真的走了,真的走了。今生今世,再也無处觅亲娘,再也无缘叫娘亲。

娘,儿子想回老家为您上坟,可儿子又怕回去。儿子能想见,老家宅院依旧,老屋依旧,但却没了娘的身影,儿子再也见不着娘了,再也不能开口叫娘了,心里痛啊。儿子怕见那座老院,怕见那座老屋,怕见娘用过的一切物件,心痛啊。娘,异地他乡,儿子为您焚香烧纸;五百里外,儿子为您心香祷祝。

娘,儿子想您。如果有魂灵,您就飘落儿子的梦乡吧。让儿子梦中与娘相聚,让儿子梦中承欢膝下,与娘相亲相娱,哪怕片刻。只是,娘要开口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