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生活的村子,逢农历三、八大集。集日就是我们的节日。倒不是我们家需要买卖东西,是这天会有客人来。现在想来,客人大致分为三种:非亲非故的客人、远近的表亲和父亲场上的朋友。
我家门前是一条不算宽的土路,一头是集市,一头树杈一样,通往远近的村子。门口一个光滑锃亮的石墩子,方便过往的行人歇脚。每逢集日,天还不亮,卖东西的就大大小小出开了摊子。炸馃子的、蒸包子的,不时腾起的热气,一波一波地散开,香味弥漫了街巷。
早饭后,路上便是辚辚行行的车马行人,自行车居多。不远处有几个“存车处”,妇女或体弱年老的男人,早早地手里把着一大嘟噜竹棍做的牌子,站在路边招呼生意。
我家不存车,院子里却很快放满了车子,这是第一类客人到了,他们循着那石墩子,就认得我家。跟母亲说一声,自己是张家王家的老少姑太太的什么人,把车子放下,他们就去赶集了。他们舍不得存车的五分钱:三分钱一斤韭菜,七分钱一斤醋,八分钱打一封信,男劳力一天工分才一毛六啊。车子大多是大水管,俗称铁驴,没有车撑,一截半米长的木棍从后轮前别过去,很占地方,有的侧面还拴一个柳条筐子。晌午前,他们陆陆续续回来,把买的东西装进筐里,绑到车后架,挂到车把上,打个招呼,就顺着土路,消失在枝枝叉叉的尽头。暮春仲夏,口渴了,他们就到院子西南角水瓮边,掀开盖帘,摘下挂在瓮沿儿的铜舀子,舀半下子凉水,咕咚咕咚灌一气。
对于这些客人,出身大户的小脚奶奶很反感。倒了的車子砸坏了喂鸡的瓦盆,破筐里的猪崽拉了一地屎,五天一个集耽误很多活计,一年还要喝了几挑子水……母亲笑而不答,只要不农忙,头天傍黑扫净了院子,再去远处洋井挑来甜水,擦拭干净瓮盖和那只铜舀子。
远近的表亲一般没事不会来的。有时卖完猪、羊、牲畜过了饭时,他们才会驮着空筐子、拎着缰绳来,往往还会带一个浸了油的草纸包,里面是包子或馃子。按理,这包子馃子足够他们饱餐的,但是,要是街头有亲戚在外面吃饭,会被以为死门活相,不光彩。把香喷喷的纸包一放,炕头上一坐,他们实实落落地稀的干的,商商匀匀地吃了,两全其美。因而,我家集日的午饭总是晚做,不然哪家亲戚来了,饭不够,尴尬。
客来了,母亲把刷了的碗再刷一遍,斟满热水,放在炕上,然后递上旱烟簸箩。簸箩里装满了掺了苘叶的、新搓的旱烟,绵壮程度恰好;卷烟纸是我们写过字的废本裁的,两个火柴盒大小。快速地给客人卷一只喇叭形状的烟卷,递过去,点上,母亲便去忙饭了。细粮少,擀一剂面条,葱花儿炝锅,切几刀腊肉,做一锅糨乎乎的热汤面,炒一大盘子鸡蛋,一碗腌萝卜条淋上香油,再把客人拎来的包子馃子熥一下,端上去。父亲和客人盘着腿坐到炕头里面,母亲半边身子坐在炕沿上,佯装陪吃,伺候盛饭。我们小孩子是不能上桌的,在另一个屋子里猫着,不许乱窜。
终于客人走了,锅台上,撤下来的盘子、箅子,我们一扫而光。母亲边收拾边吃一些剩剩落落的。
父亲场上的朋友来了,我们是最不自在的。首先,不能随意去待客的屋子,撩着门帘扒头儿也不行,站有站相,坐是坐相,不许叫嚷追逐。其次,作为长女,我要烧火。炒下酒菜,这火一烧就是好长时间,火弱了旺了还很拿捏。弟弟们最受拘束。眼馋着客人崭新的自行车,不能手欠:拧脚蹬子不行,摸织着穗头花边的把套儿不行,掏车兜子更不行。唯一可以满足的只有一个节目——被父亲叫进屋里,向客人汇报考试分数,我们姐弟很少不考第一的!
母亲从迎门橱子里,炫耀似的端出那套茶具,仔仔细细地洗,准备沏茶。茶具是父亲出外买回来的,冰青色壶身画着一丛墨色兰草,壶盖上写着“吃水不忘挖井人”;茶碗儿冰青色镶黑边,小巧的把儿,一共六个。这套家什可不简单,半截街有相媳妇啊重要客人都来借。沏茶的开水不能大柴锅烧,母亲说这水有味儿,要提着暖水瓶去村东头“刘家茶馆”倒(买水),三分钱一壶。那水是从煤灶上烧开的,煤灶长形,一米多,并排着五六个铁壶,一个大风箱“古达古达”地拉着。待客的烟是烟卷,从躺柜里拿出的,父亲舍不得抽的,带过滤嘴儿的。灰盒的大境门、恒大,绿盒的荷花、粉盒的墨菊、或者是红盒的山茶花。酒是一定要有。除非客人带来,父亲支派我去联社(供销社)买“吴川”的酒。父亲说,朋友们喜欢这个麯味。菜呢,母亲去集上割点肉,从供销社食堂“回”(买半成品)点猪杂碎、花生米,再把西屋酱黑色坛子里的咸鸭蛋掏出来,洗去厚厚的盐泥巴。炒、切、煮、炖,我和母亲一顿忙活。偶尔,我以端菜倒茶的名义进到屋里。烟气、酒味缭绕着大小的碟子盘子和父亲、客人,他们噼噼啪啪扒拉着算盘子。母亲说他们在核账,那时候,像父亲在社办厂里当会计,是我向往的职业,“核账”是一个神秘而高贵的事情。
上了初中,学习紧张了,就愿意放学回家就马上吃饭,一度我很反感集日。一天,我实在忍无可忍了,去质问母亲,为什么费时费力照应那么多客人。母亲指着门前的路:门敞开了,路才能越走越宽。你忘了你去邻村看电影迷了路,是在咱家放车子的“老棒”黑灯瞎火把你送回来的?他认得你,认得咱家门口的石墩子!还有,你奶奶开刀,咱家没钱,不就是多亏了亲戚朋友你三十、他五十地帮衬?
再后来,我家搬离了那个村子,房子卖给了远房本家。除了门前那条路和石墩子,其他的我似乎都模糊了。这些年,母亲时常念叨,听说那条路修宽了,铺上油漆了,那石墩子,让人偷了,说是老辈子的上马石,不知道赶集的人还去不去院子里放车子。除此之外,母亲就是非议我们的待客方式。客人来了,往饭店里领,能吃出家里的味道么?不把客人让到热炕头上,那叫什么待客的礼数?甚至连卧室的门都不让人进,这是什么规矩?
我不敢说母亲老了。我私下里也担心,匆忙行路中会不会丢了不该丢的东西。
窗外,合欢一片安静
盛夏的午后,像一团线,冗冗长长的,又像一条隧道,没有车辆驶过,张着嘴巴,只呆呆地等着。没有风,一丝也没有。没有蝉鸣,一丝也没有。连鸟和孩子们以及远处的汽车声,也商量好了似的,统统躲藏了起来。晴而不响的太阳,烈又几分混沌地泼洒着,有力度,没声响。楼下,合欢们,不摇,不动,很像一张毯子,铺展在这座楼和那座楼之间。
远望,毯子浓碧如玉。细细品味,未来得及凋谢的花朵,星星点点,粉艳不再;刚刚成型的荚,被簇簇的羽叶举着,通透着豆豆微微的凸。有了残花和嫩荚点缀,这毯更像玉了——有纹理而非纯冰种的玉,不价值连城,素常亲民的玉。假如雕成饰件,不是摆放在皇宫或被贵族们拍来拍去的珍品,而是戴在邻家女人腕上的一枚镯子,点缀着主人稍稍有点精致的生活。
如果这是一块玉,她历经了多少年的地下沉积、岩浆侵入,而后火山喷发、期后热液,重新结晶?风尘给予了她怎样的嘱托?岁月委派这位使者,以这种形式,暗示我们一个怎样的谶语呢?
曾经,她是花簪满髻的。那花,是粉红的,就像战马额前的樱子,红得烁烁,粉得晃人眼睛。那瓣,不是瓣,瓣太粗疏了,她用精细的梳子把自己梳理成绒绒的丝线,用细腻心思把自己化成无数对触角。在这个世界面前,她温柔而又敏感地绽放着。花们,团团簇簇,天降的小伞似的,一落就是一树。整棵树像极了从宋词里走出来的少妇,发髻簪满的不是花,是温婉,是妖娆。千年百年一路走来,那步履里溢着优雅,眸子里淌出执念。
昨夜,星月斑斓。众星于碧空漫撒着,疏疏密密的。脉脉的星辉,一如合欢花那细细的绒线和触角。满天的星,就是开在天上的花。满树的花,就是落在树上的星。月亮不甚明皓,她似乎乐意在这如花的星辉和沾满了星辉的花影里游移,浸染这份最现实的浪漫。月,实在不愿意搅扰合欢的梦,比花更让自己心疼的是那叶。夜的帷幔还没有完全遮掩,叶们便迫不及待地开始了缠绵。对视,拥吻,然后忘我地缱绻。合欢叶子是世界上最多情的,如果生命魂魄存在轮回,她一定是修行了千年,又经历了几生几世,如今才落地合欢的!
风雨交加的日子,狂风如笞,暴雨如鞭,天地要被凌迟,万物都在颤栗,一瞬间变成了寒蝉。除了风雨雷电,这个世界谁都没有了话语权。在这千万般的虐里,合欢却能够娇弱地花颜永葆,翌日的阳光下,她又耸起了并不威武但柔韧如水的雙肩。秋至,羽叶化作了枯蝶,先是一只只,后是一群群,飘下。在西风中,被席子卷着一般,它们凌乱了昔日的梦。冬来,朔风变成了刀,率性恣情地狂砍,褐如后土的豆荚子们,一簇簇地举着,就在枝头。风刀过后,一曲恢弘的摇铃大曲轮番奏起。
……
其实,此刻只是一个缝隙。不春不秋,不风不雨,这不是合欢的常态。时光的河,长袖一挥,总善于拨风弄浪,把生命的小船颠簸得歪歪斜斜。这个午后只不过是一个窄窄的缝隙吧,合欢就抓住这个缝隙,尽享这片安静。趁着下棋的老人们还躲在空调屋子里,趁着闲适的人们还犯着慵懒,趁着嘤嘤嗡嗡纷纷翻飞的虫儿们还在眠栖,暂且让我安静一下吧,不睡,不醉,也不醒,不拘眼睛的开合和心灵的驰止。
听到了合欢的心语了,我,在一个长长的午后。
把目光从窗子放牧出去,我触摸到了一块玉积淀岁月的足迹。玉绝不像钢铁,用火炼,用水淬,仅在水与火的外力对撞里完成灵魂的升华。玉,不是。玉是有生命、有呼吸的。她的生命是润的,她的呼吸是温的——玉才是生命的王者。
窗外,楼下的合欢该算是一块待璞的玉吧。她就在我触手可及、举首可见的咫尺。我愿与合欢一起静坐一个盛夏的午后,让她陪着我走过朝夕冬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