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昨夜又入梦中。是清明将近的缘故,还是遍地的绿色所致?
绿色,是我对婆婆认识、交往和陪伴的基本背景色。我在春天里第一次见到婆婆。婆婆的家——后来我一直称之为老屋——建在一个岙里头的山坡上。虽然不高,但是下车后,还是需要往上走一段路才能到达的。路的两旁,是树,是菜地。路的尽头,是山坡,山坡上仍然是树,是菜地。这一切,在春天里,都是绿油油的颜色。
我吃了婆婆烧的第一顿饭,觉得满桌也都是绿色。青菜,囡菜,小笋,撒在鱼身上的葱花,还有倭豆和青豆,都是春天生气勃勃的颜色。
在老屋,老公要么喜欢睡觉,要么在院子里晒太阳。这个时候,老公就跟我说,跟婆婆聊聊天。但婆婆却说,跟我一个老太婆有啥可以聊,我还要弄地头去的。我说,我就跟你弄地头去。婆婆说的弄地头就是去她的菜地种菜。
老屋堂前间后门对着山坡,上五六个石阶就有一畦菜地,隔着一条小路又是一畦 ,这些零零星星有好几畦 ,都是婆婆自己开辟出来的。最远那畦,再上十多台阶,又是一片荒地,婆婆也开了一畦。
一路上婆婆给我说她种了什么菜什么豆,似乎整个菜场上的蔬菜,她那地里都有,诱得我恨不得一步走到了。其实要走的山路并不多,但是小路弯弯曲曲,婆婆又唯恐踩坏了路边的小嫩草,还要担心我被石子硌脚了、被杂草绊腿了,更担心我一不小心翻落下坎去了,所以总是走一步,停下来回过头来吩咐我一句“小心点”、“慢慢来”。
终于到了婆婆的菜地。菜地是狭长形的,像一段放大了的山路。在婆婆的指点下,我认识了没有被放进锅里烧煮的小白菜和小青菜,还有“黑油桶”菜,我以前都叫它们为青菜。我还认识了长在地里的囡菜。囡菜的菜叶特别的丰腴,手摸上去,感觉滑滑的。也许囡菜之名因此而来吧。我还认识了土豆的茎、叶。我吃了那么多土豆,还从来没有见过土豆的茎和叶。但是土豆在哪里呢?婆婆折了一根树枝,扒拉开泥土,小小的还在长大中的土豆就露了出来。“它们在土下面躲着呢。”婆婆说。
这一切,我在城里的公寓和办公室里都是看不到、也闻不到的。文件、书籍及报纸的白色和油墨香,与土地和庄稼相比,简直是文物和生命的差别。
回城的路上,我对老公说:“我喜欢老屋,我要经常来看看。”老公说:“那阿姆(妈妈)肯定高兴死了。”可是后来怀孕、做产、养育儿子、单位里种种杂事,我回老屋的次数少了很多。一直到儿子可以进幼儿园了又恢复正常。一个阳光明媚的初冬的双休日,又一次来到了老屋。
婆婆对孙子异常钟爱,从村口到老屋,一直拉着他的小手。儿子对于老屋的地、植物、房子和天空上的白云、无遮无挡的阳光,都非常感兴趣,也喜欢跟着婆婆去菜地。
那一次去菜地,走得更慢了,因为儿子对于一切植物,都要停下来看看,问阿娘(奶奶)这些植物的名字,还要趁我不注意,拿到嘴里尝尝。终于到了婆婆的地头,我惊讶地发现地上空旷旷的,什么也没有。“我正打算种红毛番薯(土豆)呢。”婆婆说。这次来地头,婆婆带来了锄头,还有一只沉甸甸的蛇皮袋。里面装的都是土豆种子。婆婆用锄头在土畦上每隔三十公分左右挖一个小洞,然后把土豆种子一个一个地放进去。我看了几分钟就起了参与的冲动。没有想到儿子比我还有兴趣。他从阿娘(奶奶)手里抢过土豆种子,很认真很细致地放好,还尽量让土豆的芽儿朝上,不会被压坏。
“我的孙子多么聪明啊。”婆婆得意地说。
老屋是我和儿子的精神家园。婆婆经常打来电话,说:“孩子爸爸工作忙,来不了没有关系,你要带儿子经常来看看啊。”儿子一听是阿娘(奶奶)的声音,就抢过电话,和阿娘(奶奶)叽里呱啦说了许多,然后对我说:“阿娘(奶奶)说了,她种的番茄可以吃了,黄瓜也可以吃了。我要吃黄瓜和番茄。”
于是我就乐滋滋地带着儿子来到老屋。一下车就去山上的菜地。接过婆婆从用树子和小竹搭的架子上摘下水灵灵的黄瓜和番茄,放在衣服上擦擦,就直接吃了。在以往,我是绝对不会这样不洗就吃的。可是在这地头,我觉得番茄和黄瓜,就应该这样吃。我和儿子都吃得很欢,从来没有吃坏过肚子。
后来,我们还一起种过番薯,一起选番秧。遇到番薯大年时,番薯个头大得像南瓜,锄头落地,番薯五花爆裂。婆婆说,番薯是她小时候的救命粮。
后来我才明白,原来婆婆想念孙子了,就打电话来,叫我们去她的菜地。我就尽量带儿子来。我们一起去菜地种菜。不知从哪一天开始,我也背上了一把锄头,戴上大草帽,还有手套,连鞋子也换成了运动鞋。儿子则是一身运动服。我们到了地头,我刚要动锄头,婆婆就会马上说:“你先看看,休息休息。”她不让我和儿子真的参加劳动。至多是种番薯的时候,让我挑个番薯秧苗什么的,到了地头,给她做个助手。更多的时候,我就拄着锄头,看婆婆弄好地头,陪婆婆说话,或者和儿子一起去摘野草莓,去拔小野笋,还有秋天的毛栗子。等到婆婆弄好地头,我们一起回家。婆婆背着锄头,我和儿子抬着锄头。夕阳在我们身后,海风在我们前面,紧随我们在一起的,是我们幸福而快乐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