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法国〕亚朗
【原文】:
“吕丝?”
“哎!”
“你不冷吗,我们的孩子?”
“不,”
“你该到我这边来,晒晒太阳,来瞧瞧这些漂亮的花儿。来吧,我的孙女儿,你不愿意到老婆婆身边来吗?”
可是孩子蹲在地上不动,她呆在墙和梨树之间的小过道上。一株藤萝从墙那边伸展过来,和梨树连成一片,把过道遮成充满阴影,凉爽和浓香扑鼻的走廊。每年夏天,吕丝到农村来住一个星期,这条走廊就成了她的房屋,她喜欢这条走廊,把它当作躲避午后的炎热,以及躲开那位老婆婆的隐身处,因为那位老婆婆老在吕丝身边叨唠:“你饿不饿,我们的孩子?你头痛不痛?”或者拉着她的手,沿着村子走,到每一家门口,一定要站住,说一声:“这是我的小孙女儿。她父亲没有来,可是他把孩子给我送来了。”老婆婆老是在窥视吕丝,不时地用手摸孩子一下,她没牙的嘴在笑。接着,叹一口气,叹过了又笑。
吕丝把她的房子叫做“天屋”。毫无疑问,梨树和藤萝妨碍她的视线,天上有什么她都看不见。但这没有关系,反正不是人间的房屋。它脆薄的结构使孩子和世界隔离。屋子里的空气更纯洁,更微妙地渗浸人身。比起在屋外强烈阳光下,屋子里的微暗中,一切都显得更清晰更生动。
老婆婆在园子里。瘦弱的身躯伛缕在铁锹把上劳动。她转身向树叶棚架,一只手罩在眼睛上,她想在两条树枝间窥见一只光赤的小胳膊,浅色小裙的一角;听到孩子轻轻自言自语,或者一点呼吸的声音,交托老婆婆照看一星期的小生命的一点声音。但是一切全在阳光下跳动,而且听不到声音,只听见水池中流水声,以及有时一只伏卧在灰土中的母鸡咯咯叫。
“你在干什么呢,我们的孩子?”
“呵!没有什么。”
“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事。你父亲也一样,他还是小娃娃的时候,人们看见他成天钻在藤萝花下。上帝!我对他说过多少次,出来走走吧,在那角落里你能找到什么呢?哎,就是这样,他一直不肯开口。”
吕丝也一样,她不回答。至于她在“屋子”找到的东西,要是都说出来,老婆婆会说她什么呢?她将羞得无地自容了。什么也没有,不过是长满青苔的墙上一条裂纹,在黄沙地上一块突起的黑土包,一只从来没有人端起来的瓦罐,也许有一天吕丝会把瓦罐端起,发现里面另一个世界,一枝弧形藤萝条,使吕丝想起她妈妈的脸盘。她把手指合紧,两手捂着眼睛,再把手指稍微分开一点。指缝只透过一点恍恍惚惚的光线,奇异的颜色;接着,小块光亮混合在一起,形成树木、大海和帆船的形象。于是吕丝叫道:“你说?”
“怎么回事,我的小姑娘?”
“你看见过大海吗?”
“大海!”老婆婆哈哈笑了起来。她说:“啊!说实话,没有。大海我可从来没有见过。在我那时期,你知道,人们轻易不出门。再说旅行,想得倒好,我们哪儿来的钱呀?我旅行过几次,都是为了去卖我们种的蔬菜。”
老婆婆走近棚架,一直到棚架边上。她不敢钻到里面去,但可以畅快地注视孩子。她老年的面孔,皮包骨头,阴暗的皱纹,颧颊上微微发紫,在努力装出孩子气的样子。
“原来你不知道,孩子?你叫我回想起你父亲。你想,当他和你现在一样,只有七、八岁,他说:我要去看大海。于是我回答,大海?你不天天睢见她吗,阿代尔大妈?我必须告诉你,我儿子的祖母,也就是他父亲的母亲,名叫阿代尔。所以我说:‘你天天看见她,阿代尔大妈’。你明白,他听了这话,怒气冲天了,我的上帝。”
老婆婆放怀大笑,笑声嘶哑,好象会突然噎住。吕丝站起来,靠墙站着,眼神茫然了,绷着脸,表情严肃。
“对,阿代尔大妈……”老婆婆突然不笑了,她摇摇头,用柔和的声音,表示歉意。
“这不使你觉得好笑,我的小姑娘?你心里一定在想,老婆婆在说废话,对吗?你说怎么办!老年人就是这样讨厌。你想,我快八十岁了。我亲眼看见我的男人,我的儿子,女儿,一个个死去。我女儿是你父亲的妈妈。我活得够长了。”她转过身去,在梨树皮上刮一片青苔。
“反正,在去世之前看见自己的小外孙女在身边,我总可以满意了,不是吗?”
外边,一辆大车从路上经过,把窗上的玻璃震得抖动。
“你不冷吗,我的小女孩?”
老婆婆伸手去摸孩子赤露的手臂。吕丝躲开了:“哦!不。”
“我惹你厌烦,对吗?”
“那倒不。”
老婆婆站了一会儿,迟疑不决,嘴半张开着,双手按在干瘪的肚子上。
“你不玩了吗?”
“哦,我已经玩儿过了!”
“你愿意来瞧瞧我的花儿吗?你们家里也有花儿?”
“哦,有的。妈妈差不多天天买花儿。”
“那是一定的。你们家的花儿想必比我的花更好看。我这儿是乡下的花。那有什么办法呢?”
孩子不说话了。
“你妈妈想必知道许多故事,对吗?我很想给你讲故事,我的小吕丝。但是谁也没教给我讲故事。”
吕丝站着不动,头抬得笔直。可是有时发生神经性的微颤,从脚跟一直到小腿肚。
老婆婆俯身拔地上的杂草。她背向着孩子,但是她一直觉得孩子站在那儿,她无疑使孩子觉得碍手碍脚,她本该走远点。可是八天,一年中只有八天……老婆婆抬起身来,喘着气,眼睛发红,手捂着额头。
“我什么都瞧不见了。一切都在旋转,在跳舞。”
“你不该干活了。”
“可是你要我干什么呢?我干了一辈子活,我的孩子。”接着,她温和地说:“我干活的日子不长了。”接着,她更加温和地说:“我的孩子,当我在那边的时候,你会来看望我吗?”
瘦削,脸色灰暗,老婆婆蜷缩在她的一身肮脏的旧衣服中,两条瘦小的手臂垂着,劳动的双手变了形。她注视着孩子,还想对孩子微笑。但是她的嘴唇只成一条黑苍苍的长长折纹,成了面孔上的裂缝。
“呵,不是常常去,只是每年去一次,在放假的日子里。再说,墓园并不远。你一定去看我,我的孩子?”
吕丝用哽咽的声音说:“当然去。”她立刻又加上一句:“我想到园子里去转个圈儿。”
“对,对,去吧。你是个很懂事的小姑娘。你愿意我陪你去吗?”
“不用。我一个人去就行了。”
吕丝挨着墙走了一段,接着快跑起来……跑到园子中心,她有点不好意思,站住了。弯下身去瞧一朵花。用双手合捧,象捧一只杯子似的,抚摸花朵,长时间吸着花香。由于她觉得仍旧有人在窥探她,她使劲摇头。
稍后,她向屋子走去。从菜园子里,人们只瞧见房屋的侧面,很宽阔,满墙贴着葡萄藤。
“你看一看,有葡萄没有?”老婆婆向吕丝喊:“如果山鼠没有偷吃,一定会有葡萄。我给你送去,我的小妞子,你爸爸也很爱吃葡萄。”
孩子在张望的不是葡萄藤,而是嵌在墙上的酱红色大陶罐。那是为鸟准备的。所有的陶罐都是空的,除非最小的一只。这只陶罐位子靠近房顶。在这只小陶罐口里,人们看见有时伸出一只焦急不安的鸟喙。
过了一会,吕丝趁没有人看见她,通过牲口棚的门,进入房屋中。很久以来,牲口棚中已经还有牲口。不过在秣槽下边,隔板之间,有儿只家兔在拦着铁丝网的木笼中咀嚼。仓库也是空的,只剩下一些尘土气很浓的草屑。吕丝慢慢推开餐厅的门。门吱吱响,孩子站住不动,直起耳朵听了一忽儿。接着,踮起脚尖,走进房中。
那是一间长长的屋子。墙上糊着黄色的纸,有两张桌子,两只衣柜,两只存食物的大柜。房间一端,有一张大床,安放在三面有墙的小空间里。窗外的护窗板紧闭着。通过一条隙缝,一线太阳光照着窗沿上的一盆花,而房中其他部分显得更加阴暗。房中有一股久不通风的沉闷气息。老旧的气息,带点酸醋味道。一切似乎过分干净,过分空旷,虽然有木器家具。一进门人们就听到放在床旁边的大时钟嗒嗒的响声。
这是一座侧面很宽阔的时钟,很高大,全身金黄光亮。在钟座上,画着一片草原,一丛树木,几只绵羊,靠近羊群,有一个牧羊少女在溪水中洗她红色的双脚。在时钟两旁,一串串鲜花编成花环向上延伸,直到钟面。可是花环和牧歌式的场景,都不是依靠它们本身存在,一切都期待和依靠钟摆上伟大的基督像而获得生命。基督像四周有长长的金色光芒围绕着。他的头部微微前倾,一只手指着淌血的心脏,另一只手稍稍抬起,伸着三个指头,为了使人们更好地领会他的教训,围绕着金光的卑微面容,有温柔和痛苦的表情,纯朴而又庄严的姿态。难道这是人吗?难道这是神?这是吕丝从未见过的最隐秘的形象。这人面用缓慢动作从吕丝眼前晃过,暂时隐没在阴暗中,接着又出现,好象在对吕丝发出一个信号,吕丝却无法理解这信号。这个形象不是强加于人的,因为不等人接待他,他已经避开了。他特别令人感动,因为他在玻璃门内活动,他是囚笼中的永恒囚徒。
一个苍蝇粘在胶纸上了,在拚命挣扎。园子里,老婆婆在铲除一条小径上的野草。吕丝必须注意听她的喊声。隔一垛墙,她仍然在那儿,她在想念吕丝。她马上就要叫吕丝。“让她去找我吧,我会躲起来的。”当老婆婆出其不意地到吕丝身边,抓住她的双手,吕丝全身僵硬起来。老人的面孔向孩子接近。老人的嘴成了一个穴洞。吕丝觉得靠在她脸上的首先是老人的鼻子和下巴。老人问:“我们的孩子,你是不是有一点儿爱我?”怎样能爱一个已经属于另一个世界的老太婆!“呐,你是一个善良的小姑娘。”吕丝握紧拳头:不,她可是并不善良的。她是……她是……她的眼光固执地跟着钟摆晃动。突然,泪水充满她的眼睛,她转过身来,走了两步。身上发颤,立刻想逃跑,或者叫喊,或者跑到老外婆身边去。
“啊!你原来在这儿!我还在园子里找你。”
在房门口,老婆婆一手抓住门把,另一只手提着她的木鞋,微笑着,注视吕丝。
“你刚才在这儿干什么呢?我们的孩子,你在看时钟,我敢打赌,难道不是这样吗?”
吕丝点点头。于是老婆婆把木鞋放下,在门口石阶上擦了擦布鞋底,向孩子走近。
“这是一座好看的时钟,对吗?”
“对。”
“我的上帝,一座石钟!……”
老婆婆向着天花板抬起眼睛,双手做了个合十的姿势。
“我的可怜孩子,这座时钟可是够我们受罪的了。得。刚才我对你说,我不会讲故事。但这座时钟,说实在,可不就是一个故事吗?”
老婆婆坐在一把椅子边上,哑着嗓子笑了一声。接着,用好象在远处说话的声音,把语尾拖长,有时一个字音上带点唱歌的小调子。老婆婆说:“你想想看……呵!这不是今天,也不是昨天发生的事。多久了,我哪知道?已经有六十年了。总而言之,那时是我们结婚后的第一年。我们没有钱,是穷苦人,就是这么回事。甚至我们还欠了债。不是我们欠的。我们从来不欠人钱。但那是我们继承的遗产。出色的遗产,对吗?我的孩子!为此,每星期我们必须进城去卖自己种的蔬菜。可不是,有一天我们走近一家百货店,我们看见一座时钟,可真是一座好钟!一句话,就是在我们眼前的这座钟。我们两口子谁也没吭声。到了晚上,我们回了家,我看见我的男人只顾吃饭,一声不哼。我也不开口。突然,他拍桌子,说:‘我敢打赌,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那好!你说说看。’‘你在想那漂亮的时钟!,这一下,我生气了,我说:‘就算我在想时钟,又怎么样!你以为象咱们这样的穷叫化子,还背着你父亲欠的债,一切一切,我们能买得起这架时钟?’‘那好,那好……我要说的就是这些。是的。可是过了一个星期,我们又去看那个时钟。再过一星期,我们还去看。后来仍旧去看……一连三个月,老是去看时钟。于是有一天,我男人爆炸了,他说:‘活该!我们把所有的李子卖掉,拿钱买钟。’我对他说:‘可要留神!’其实我心里比他更想要这座时钟。就这样折腾了一阵,我们把李子全卖掉了,一共卖八十法郎,把时钟买回来了。”
老婆婆沉默了。可是她伸着头,眼光注视前面,嘴唇半张半闭,过了一会儿。稍后,她把双手交叉在围裙上,用讽刺口气说:“我们买了这座漂亮的钟。”她注视一动也不动站着的孩子,说:“这使你觉得可笑吧,我们的孩子?你父母有钱,他们爱买什么就买什么。我们呢,自从那时以来,我们也挣了点钱,我们买了另外一所房子;我们让外孙,就是你父亲上学。可是从前,你瞧,我们没昼没夜地干活。从来吃不到肉,连黄油也舍不得吃,省下来卖钱。所以你明白,这只时钟……”
老婆婆又笑了起来,鼻涕,摇摇头,用比较低的声调重新说:“最精采的我还没有告诉你呢。在大车上,那时钟放在我们背后。我们俩什么也没有说,连回身看一眼都不敢,好象时钟是我们偷来的。我们黑夜里回到家,把时钟抬到厨房里。你说,我们的孩子,你知道吗?知道吗?那时钟是那么美,以致我们连瞧都不敢瞧它。我们思量着说:如果邻人们看见了,他们会说我们都发疯了,我们生活那么艰苦,而且还欠着债。你猜怎么啦?我们把时钟抬到粮仓里,用干草盖上。它在粮仓里藏了五年之久。”
老婆婆站起来,掸掸她的围裙,用忽然变空虚的声调说:“我可怜的小姑娘,我这些故事叫你听得够厌烦的。”
“不,不,外婆。”
“呵,一定怪厌烦的。我什么也不懂,你叫我给你讲什么呢……”
【作者简介】:
亚朗:法国当表小说家。他的小说一般没有主要情节,实际上相当于散文。《时钟》选自他的短篇小说集《我们最好的日子》。
【鉴赏】:
严格地说来,《时钟》大概应该算是“散文小说”,或叫“小说散文”。没有什么情节,只用平淡的语言,叙述一个老人和一个小孩子在一起度过的短暂的时光,表现了两代人各不相同的生活,也追述了老人的年轻时代。
文章中写道,小姑娘吕丝每年夏天都要到农村老婆婆家里去住一个星期。小姑娘的到来使老人非常高兴,给她讲了自己年轻时倾囊而出买座钟的故事。
文中用大量的语言描写了农村优美秀丽的自然风光,好象是一架摄影机静静地摇过夏日的农村,把一幅幅图画展现在读者的眼前:室外的藤萝和梨树、长廊、长满青苔的墙、园子……这些是通过小姑娘的眼睛看到的,因而反映到读者眼中,也有一种静谧而神秘的味道。
文章题为《时钟》,但所表现的主体对象时钟,却是在后半部才出现。用老人回忆的手法,写时钟的来历和历史,用小姑娘的眼睛看到的景象,写时钟的华丽的外观。行文虽不长,却是文章的主题所在。
这种田园牧歌式的写法,开篇很长,进入中心较晚,高潮同时就是结尾。这种手法很值得我们借鉴。
同时,作者语言一直十分平淡。用漫不经心的口吻讲述一个令人永生难忘的事件。在平平直直的叙述中,似乎总有一种“淡淡的东西”流露在字里行间,使人看了有言有意而意无尽之感。
不夸张、不抒情、不喊叫、没有偶然事故、没有新名词、没有俏皮话……只有淡淡平白的叙述。而你读了之后,却觉得什么都有,说不出,只在你心里。
这就是亚郎的《时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