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张放
【原文】:
近在书上见沈从文老人谈他古稀之年,生命中却还充满了一种童心的幻念,甚至某些方面还近于婴儿情绪状态。这话真使我抚卷而笑,心下为沈老的健康和他艺术语言的一贯俏泼感到快乐。据说大艺术家都具有“童年的天真”,这样才能发想万端、绮丽成画。而人越老是越还童,所以著书成一大家的沈老在灵想方面归真到“婴儿情绪状态”,那是自然的了。老托尔斯泰一把雪白大胡子了,在森林中见到了一只野兔飞跑,也会“脸涨得通红”地跳着脚发出一阵稚气的欢叫。而中年汉子的巴尔扎克藏到门背后去躲催债的人,却因忍不住笑而被债主发现。
想必文学艺术的工作本就是一种童心焕发的工作!
我不能体验到大作家近于婴儿情绪状态的童心,甚至连小作家的天真也未有企及,但我却很满意地品赏着一种初学者投稿的情趣,这真是一种别致美逸的情趣,虽归真不到“婴儿情绪状态”,却也是一颗少年之心的“蠢”动!尽管我届“而立之年”已如眉睫相交了,却丝毫还不觉“老之将至”!
记得当小学生的时候,镇日间悬系在心的就是家乡后山一片开蓝喇叭花、结红花椒的灌木坡上我安的几处鸟夹。鸟夹是用柳木削成,用细麻绳做成的一个机关,在这机关上专门为鸟站的竹片上放上几颗醒目的白米饭或黄玉米,只要是那贪嘴的鸟雀一落脚,上下两根柳木便倏然合作夹住这小生物的脚,让它翅膀只有扇风的作用。我心中随时跃动着期冀和幻念,我的心宛如生长在了那片有喜剧性故事发生的寂静山坡上,以至使我全然忘却了当时家中及周围抄斗一类恐怖戏剧的可能发生。我的整个身心是被一个自然美域占领了。鸟夹在山中或许还没夹住鸟,却早把我一颗心牢牢夹住了!一待放学或是家中放出,我便向我那理想国飞奔,趟着雨后的有香蘑菇的山野或是在太阳下花草香得发酵味的山路,我的触目之处,或是鸟夹仍原封不动的使我寄希望于未来,或就是已见有红嘴的杜鹃或黄翅的莺在那上面拍翅跳舞。不管是欢不欢喜,这些灵巧家伙都是我的收获了。我的鸟笼就是为它们造的新居和歌台!我的搜山有时竟也出现奇迹,那时就是使我为之消魂之时!这便是我的小小鸟夹中跳舞的不是一只小东西,而赫然竟是一只雄伟的斑鸠!见我来了这家伙不是发着尖利的锐声,而是用男低音的嗓门唱浑沉的歌,使我于惊讷之中感到人生悲壮的意味,以至经过片刻沉思之后就把这被缚的大力士放生了。在它翅膀轰然发响地飞出这片秀丽山坡后,我心中的一些莫名的负重似乎也得到了解脱,心更加轻快起来!
当了中学生以后,我的兴趣自然不在捕鸟上了,而是转移到放养信鸽和到河边放夜钓了。那时的想象力和悬念就用在那一只驰名世界的英雄信鸽及一条硕大无朋的鲸鱼上了!
到了长成一个不被人叫“小鬼”而叫“小伙子”的年龄,我被我落户的大草原用和平绮丽的景色和牧人漂亮洪爽的风度所陶醉,开始了一个崭新的高级的天真工作。我用画笔和诗笔做出拙稚的成品,把它们邮到报刊去,就象当年把鸟夹安到那块山坡上去一样,心中燃烧着一种期待和悬想的快乐。开始自然是“鸟夹”依旧空空,而后来竟也开始捕获住了“小鸟”,这就是我那些拙稚的诗画竟陆续被登在报刊上,占住如小鸟大的一块角落。每当我腰上缠着根草绳从牧场上骑马或骑牛回家,那种童稚的欲望真是要骑火箭才能适意!而每当我见了我精心制作的“鸟夹”成功时,那情趣是决不亚于孔夫子之听到韶乐的情趣!纵然我的“鸟夹”不成功也丝毫不使我气馁,而仍是促我另作新制,把明快的希望寄于未来。
我青年时代的业余生活就这样在一种天真情趣中汤汤流逝着。至今,我投稿的兴趣仍然不减,虽然我已知道文学是一桩庄严的事业,从其实质上说,绝不可与夹鸟相比拟;要培养成一只英雄信鸽和捕获一条稀罕巨鲸与要当一个大艺术家的想望都美丽而幻奇难能,但我决不后悔我曾经的悬想、期待、激动和辛勤的劳作,我把我爱好的平凡工作当做一种美好感情的倾泄和享乐,在这个有意义的别趣中,我一颗童心不减倒是越来越趋于浓厚,见到雪白的纸张我就产生一种创作的冲动;见到陌生而又熟悉的编辑发来的信函,我就有一种高山流水的欢悦涌起;甚至见到我渐增渐长的废稿箱,我也有一种年华得到归宿的平静微笑;而见到我的拙作得以发表出来并还被配上生动插图时,我就油然产生一种极大的感情和快慰;甚至见到绿色的邮递员时,我就真想向他拍着手唱颂泰戈尔诙谐的邮差儿歌,我真正是越来越象个大儿童了!
有朋友介绍我去认识报刊编辑部,说人熟了稿子就能登出来。我以为大可不必,一者朋友所说实际本不至于此,二来倘通过所谓熟人“拿去就会登出来”,心中早有了结果,就失却了一种得失幻念和意外的期待,那这种工作的天真美丽的快乐情绪也就渐渐丧失了,好比每安个鸟夹就知道必有人去给你放上一只小鸟,虽是能有收获,而个中的童心却不言而喻地将会泯灭。我想这也可能是有的作家出盛名后反而把一种清新活脱之情熄灭在僵固文字之中的一个原因。我同时亦不愿意见风使舵把我的“鸟夹”违心地投放地方,除却那山中美丽的红嘴杜鹃和黄莺,我宁愿鸟夹空置,也不愿去那杂耍场上获取那粗糙的麻雀甚至乌鸦。
我愿意永远做一个门外习文的无名小卒,怀着一片如阳春三月的清新童心继续我有甘苦、有幻念、有意外结果的业余爱好。我的爱好在祖国人人有生活、有本职工作保障的优越条件下,尽管需要勤奋,但不存在卖文字为稻粱之谋的紧张无味的压迫感,我的爱好纯粹是取材于生活源泉的一种美丽童心的抒发,是我建立在一生劳动中的一条常青之路,我愿意在这种别致精趣中感受人生的美妙意义。
不知因在生活中受到挫失而怅惆的朋友及热爱纯洁心灵、青春热情的同辈,愿不愿来与我同享这种情趣,将一生组织成一部《飞鸟集》。
【作者简介】:
张放(1957—— ),四川人。1978年入四川大学中文系,1981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四川分会,毕业后留校任教。作品有《黄河流在草原上》、《租种者醒来》等。
【鉴赏】:
这篇散文中,作者以真诚、坦白、不含虚伪的笔,歌颂人类自然成长的天性,歌颂真实、不含做作、不受拘束的童心,那忘我的力量和超越的力量。
作品所谓的“天真”,最初是儿童用纯朴、幼稚的心灵体会大自然的乐趣,对他所生长的幻想世界和鲜花的世界中未知事物的无比兴趣,洋溢着天真的童心。上小学时,作者最喜爱的是在山中抓鸟,这里童稚的善良、好奇、廉价的满足,都在天地之间自由地徜徉。随着年龄的增长,那种原始的、自然的天真中融入了自己的理想和追求,急迫地需要张扬、印证那辛勤地产生和实现着的雄心和希望。作者作画和投稿,正是这种需要的满足而不是为了名利,不论成功或是失败,作者心里一直流淌的是对自己感情尊重和滋润的清泉,对体现自己情绪的创作的执着和热爱,鼓励着成功,安慰着失败。这颗心真是一块纯洁而真实的天地,任何杂质的混入——别人的施舍恩赐、强迫力、虚伪和世故等等,都是对这片真情的毁灭。创作需要这种真心真情,整个世界何尝不渴求着这种童心的清新、真实的烂漫呢?在这种真情自然流动的小溪中,拥有一个新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