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雯:游太室记
田雯
嵩山神祠,在黄盖峰下,登封县东八里。祠门三重,古柏几二百株。三门之内,四岳神祠分列左右。东有降神殿,绘“生甫及申”像于壁,剥落已半。西为御香亭,历代以来,封禅记功德地也。谒岳神殿祀事毕,下西阶。古柏鳞次,桀石丛峙,石上遍刊祝厘辞、祠官姓氏。周览移晷,回登天中阁少憩。
理策至山麓,仰视一峰入云,石色青绀如画,岚流雾垂,上合下竦,是为万岁峰。其麓为入山所必经也。篮舆行十里至中峰。昔人云:“嵩山如卧眠龙而癯。”望之浑成秀拔,若不知有嵚崎参差之势者。及涉中峰之巅,群峰争出,若攒图之托霄上。烟云吞吐,日月蔽亏,林木蓊郁,鸟兽游鸣,阴晴变态。二十四峰环列于中峰,左右上下,不可名状。如谢绛所称玉女窗、捣衣石,但略括一二矣。
东五里许为卢岩,岩有卢鸿一宅,今为寺。雨山忽张,匹练下垂,微飙吹之则左右动,奔涧荡壑,众山皆响,为嵩山佳处。昔鸿一隐此,作《十志》以自豪,抱微尚,鸣高蹈已耳。而来游者莫不凭襟怡情,因以思慕于其人矣。东有白鹤观,背负三峰,大小熊山屏其前,为嵩高之奥宅。三峰多石室,远眺一室,豁达洞开,与他室异,或即谟觞室也。南七里径崇福宫投龙洞,力疲思返。
余以半人疾,未及跻嵩之绝顶也,然眺洛河,瞻伊阙,顾以历历目中矣。桑钦《水经》曰:“昆仑之墟,去嵩高五万里,地之中也。嵩山绝顶,直上可接”。吾欲御风而行,探昆仑之墟矣。又三里抵嵩阳观,有柏二株,大可十人围,闻在汉已为巨木,殆殷周时物。柏之奇,若雏松之新绿,香泽凝肥,翠滴人衣。坐其下,如张帷幕。谡谡风鸣,如闻丝竹声。旁有石幢,上勒唐宋人题名,有似杂采帖也。嵩阳观碑,屭屭丰硕,在观门之西,徐浩八分书,遒古可爱。邀饮至藏书楼下,日将昳,遂登东以归。
诘旦东行,路出箕山左,沿濦水下流,复探石淙之胜,磥砢崎岖,负险相望。百二十里过禹州,达襄城境。
康熙丙子二月丙辰记。
康熙三十五年(1696),六十二岁的刑部侍郎田雯,奉命赴河南祭告嵩岳、淮渎、济渎,回京以后,写下了好几篇游记和其他诗文,《游太室记》是其中之一。
太室,即嵩山的别称,古称中岳,在今河南登封县境内。因其中有石室,故名太室。历来是中原地区的名山重镇和游览胜地。
作者此次到嵩山,不同于一般的游山玩水,而是以钦差大臣的身份奉圣旨去举行祭祀山岳典礼的。这样就决定了文章的中心思想主要是歌颂中岳的神圣和气势,但它又不是祭文,不能流于空泛;文章的风格是庄重严肃,但毕竟属于游记,而不能过于呆板。作者恰当地掌握分寸,构思得体,取材精当,安排妥贴,以记述山岳景象风光为主,兼及宫观,碑刻、古木、泉石等等,熔叙事与写景于一炉,寓赞颂于观赏之中,刻划细致,重点突出,技巧娴熟,朴实自然,雍容典雅,有一种大家气度。全文的内容大致包括一天的游程,其本上依行止路线先后为序。四大段分述四个景区的所见所感,而又各有侧重,各具特色。首段记述嵩山神祠的建筑情形,谒神祭祀及参观碑刻等活动,庄严肃敬,虔诚恭谨,显示出作者的身份地位和他对嵩岳之神的崇敬心情。次段分别写万岁峰、中峰及周围二十四峰的不同姿态,先征引袁中郎卧眠癯龙之语以形容远望山势之浑成;到了中峰之巅,又暗用《水经注》之语以说明群峰争出有如众塔之出云中。以下用“烟云吞吐、日月蔽亏、林木蓊郁,鸟兽游鸣,阴晴变态”数句,以动写静,精妙地概括了嵩山的恢宏气概和中峰的崇高地位,而作者的赞美之情于字里行间不言自明。第三段又一转,写卢岩的幽胜和对隐士卢鸿一的思慕,以及白鹤观、谟觞室的地理特征,兼叙瀑布、石室等景观,皆要言不繁,深得山水意趣。第四段再一转,写远望洛水、伊阙,因《水经注》的名言而畅想凌云游仙。着重刻划嵩阳观的古柏,“若雏松之新绿,香泽凝肥,翠滴人衣。坐其下,如张帷幕,谡谡风鸣,如闻丝竹声。”这几句,有声有色,如诗如赋,富于神韵情致,不难看出锻字炼句的功夫。以下写观赏古碑名刻,显示出作者作为文人学者的博学而好古的兴趣。最后一小节,记述出山后的行踪,用粗略笔法而不细叙,与首段遥相呼应。结构不蔓不枝,浑然一体。
中国古代的游记散文,自宋代以后,有一部分人喜欢借山水以发议论,重点往往在说理,至于写景仅仅是个由头,这种文章有的已近乎思想杂感;还有一部分人喜欢通过观览以抒发性灵,往往长于联想而虚于事实,其作品颇接近于生活小品;再有一部分人以游历考察为主要目的,着重于纪实,对山水分合走向,建筑兴废变革,名人遗迹行踪等等都记载翔实,其著作同时具有科学报告性质。这些不同倾向的作品,应该说各有千秋,很难加以轩轾的。田雯的《游太室记》,大体上可算是第三类。它基本上采用日记体的写法,远学陆游、范成大,而近师徐霞客。完全没有议论,也较少感叹。写作循章蹈矩,实实在在,可以看成是台阁体之一种。但他又善于抓住景物的特点,通过深入的观察,加以精心描绘,和宋明人的优秀日记体游记一样,这类文章是可以当导游图来读的。
由于清代重考据,一些学者写游记,常有考据之癖,所以出现了一批仿效《水经注》的山水文章。田雯这篇《游太室记》也有这种痕迹,如喜欢征引古人,甚至采用了郦道元的文句,如“若众图之托霄上”、“负险相望”等。然而更明显的是同时所作的《桐柏山记》,不但行文语调亦步亦趋,有七八处竟抄用了《水经注》成段的语句,另一篇《游少林寺记》也有类似现象。从此可以窥见当时文坛风尚之一斑。田雯的这几篇游记都不含有考据,因为他另有《嵩岳考》、《嵩岳杂考》、《淮渎考》、《济渎考》等。甚至也没有记叙祀神典礼的经过,因为他另外写了《祀岳渎礼考》。而《水经注》及其摹仿者总是把写景和考据夹杂在一起的,难免有餖飣烦琐之嫌。田雯却采取互见之法,把显示考据的学问和讲究辞章的创作区分开来,于是其游记也就简洁清爽多了。这也可以算是他学习《水经注》而又不拘泥的一种改革和创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