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王向远亓华
【作家简介】近松门左卫门(1653—1724),日本德川时代最大的戏剧诗人,有“日本的莎士比亚”之称。本名杉森信盛,号巢林子、不移散人、平马等。出身于武士家庭,幼年时曾在近江的近松寺做僧人,后至京都还俗,入一条家为官,后来辞职而从文,改名为近松门左卫门,作了“浪人”(失去俸禄的武士),致力于剧本创作。1686年他写了净琉璃剧本《景清》,由当时著名的净琉璃艺人竹本义太夫(1651—1714)演出,获得了巨大成功,开创了净琉璃创作的新纪元,后人以此作为古净琉璃和新净琉璃的分界。近松一生写了净琉璃剧本110余篇,歌舞伎剧本28篇,被誉为“元禄文学三杰”之一。
近松的创作活动分为三个时期。第一个时期从他31岁到51岁(1684—1703),这个时期的代表作品有《景清》等历史剧;第二个时期是从51岁到62岁(1703—1714),这是以“世话剧”(即社会剧)为中心的时期;第三个时期从63岁到72岁(1715—1721),这是专为竹本座写作的时期。近松的作品从内容上大致可分为四类:历史剧、世话剧、情死剧、折衷剧(即历史剧和世话剧的结合)。影响最大的、流传最广的是他的历史剧和情死剧。
《曾根崎鸳鸯殉情》(《曾根崎情死》),见《近松门左卫门井原西鹤选集》,钱稻孙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出版。
【内容提要】话说大阪内本町里有位容貌英俊的店伙计,名叫德兵卫。由于他勤快能干,很快当上酱油坊里的二掌柜。德兵卫年方25岁,衷情于妓女阿初。一日,他与学徒挨家兜售买卖,路过神社时,忽听到茶亭近处有女眷拍手相呼,定睛一看,不是别人,正是他朝思暮想的阿初。德兵卫也欲将一桩烦心事说与她听。原来,德兵卫与店主东是嫡亲的叔侄。店主东早就看上德兵卫的忠诚老实,有心要把内侄女儿配与德兵卫做妻子,让他们继承自己的这份家业。店主人屡次向德兵卫提亲,怎奈德兵卫心里只有阿初,拒不答应。店主东就背着德兵卫和其乡下的继母说定此事,又送去二贯妆银。从上月始,店主人就操办开婚礼事宜。德兵卫喜欢自己选择的阿初,不愿被人买去做养家小厮,一辈子过仰人鼻息的生活,与店主东吵了起来。结果惹恼了东家。东家气愤地说道:“既然不识抬举,也不要你做女婿,限你四月初七为期,清结帐目,点清银子,给我滚出大门去。”德兵卫情深意坚,决不反悔,他好不容易才把钱从爱财如命的继母手中要了回来。正赶上油店主九平次上门乞求借款,说是救燃眉之急,四月初三准还。德兵卫念平素朋友之情,慨然同意,把店主的钱借予九平次应急。准知此人一去,如石沉大海没了消息,眼看还钱之日在即,德兵卫心急如焚。恰在此时,九平次一行五人打此路过,德兵卫上前要钱,九平次却矢口否认,非但赖帐不还,还诬陷德兵卫偷窃他的图章,伪造借据,诈骗钱财。德兵卫本想争辩几句,不料被这群无赖痛打了一顿。在场的阿初一边喊人劝架,一边被客人拉走。
明天即是还钱之日,德兵卫还钱无望、借钱无路,又蒙上这不白之冤,又气又恨,决意去死。当夜,他潜入妓院,找到阿初,阿初同情德兵卫的处境,甘愿陪他情死。两人在殉情路上相依相偎,同声唱道:“尘世恋恋难舍,今宵惜别情长。去情死,犹如无常原野路上霜,步步临近死亡,梦中之梦才凄凉。天将晓,钟声断肠,数罢六响剩一响,听罢七响,今生便埋葬。寂灭为乐,钟声飘扬。”(译文见西乡信纲著《日本文学史》,人民文学出版社,第204页)他们来到树林中,双双身系在棕榈树后,阿初从袖中抽出了剃刀,德兵卫见状感慨道:“哎呀,我可喜也。感激你的贞情烈志,佩服你的用意周详。你有得这等样坚贞不惑的定心。谅你归命之际,自可无须忧虑;只是临终的一刹那,毕竟是个苦难。莫要叫世人嘲笑我俩死相难看吧。”就这样,两人用剃刀刺喉而死。留下这动人的故事,为后世传颂。
【作品鉴赏】《曾根崎鸳鸯殉情》写于1703年,是近松门左卫门的净琉璃剧本中“情死剧”(又称“殉情剧”)的代表作。“净琉璃”原是指用三弦伴唱的一种曲子。后经盲艺人目贯三郎的改造,把净琉璃与木偶戏结合起来,发展为“木偶净琉璃”这样一个新剧种。净琉璃经近松之手更加戏剧化、舞台化了。《曾根崎鸳鸯殉情》取材于当时的现实生活。和其他的情死剧一样,《曾根崎鸳鸯殉情》的男主人公是从农村来到城市的伙计,女主人公是出卖肉体、地位低下的妓女。故事的背景是当时的市井商业社会。作者把剧情重心放在男女主人公的死亡上。作者注意展现把主人公逼向死亡境地的社会因素:“东家”无视德兵卫的内心情感,强制实施包办婚姻。一旦婚事不成,就恼羞成怒将德兵卫赶出家门;市井无赖九平次背信弃义、以怨报德、仗势欺人。在“情死剧”中,近松笔下的男主人公往往是弱男子,德兵卫也是如此。这种软弱的性格与其低下的身份地位是相一致的,同时,近松以这样的人为主角,意在表现面对严酷的等级社会,人对自己的命运是无能为力的。
在《曾根崎鸳鸯殉情》中,作者继承了《源氏物语》以来以死亡为悲剧美学的审美极致的文学传统,在对死亡的描写中表现出真正的悲剧性。在这里,死亡既是主人公的一种绝望的抗议,也是对社会人生的一种消极的超脱。在日本人的人生观中,“死”可以说明一切、证实一切,用《曾根崎鸳鸯殉情》中阿初的话说,德兵卫是“非死不白冤”,“活在世上,横被凌辱——能无一死雪羞惭?”也就是说,死亡是证实自己清白和洗雪耻辱的唯一途径。这种关于死亡效用的观念,是日本民族精神的一种体现。这种精神又深深地包蕴于佛教的“无常”、“因缘”、“业苦”、“轮回”、“净土”等观念中。《曾根崎鸳鸯殉情》的“序篇——观音堂巡礼”有一连串由各种曲调演唱的唱词,充满着佛教的教义,可以把这冗长的、与剧情并无关联的“序篇”看成是整个剧本的思想基础。佛教的“无常”观使剧中人物产生了不能把握自身命运的不安和飘忽感,认为人的生命“犹如无常原野地上霜,步步消融奔死亡”,而“来世”的观念,又使他们认定“寂灭为乐”——“我和你,可是天上的夫妻,梅田桥,恰比得天河鹊。二人相依相偎,誓不离身紧相贴。”德兵卫和阿初是把情死作为“来世”爱情幸福的途径,梦想着借情死使他们的爱情永恒化。不过,作者并不是简单地把死亡诗化或审美化。他注重表现男女主角的生命意识与死亡意识之间,对生的留恋与对死亡的向往之间的深刻的内心冲突。从而深化了剧本的悲剧性。
总之,近松门左卫门的情死剧,在他的戏剧创作中是很有特色的一部分。近松是一个”同情诗人”。他的哲学思想,可以说就是爱的哲学。他热爱人生,追求人生的美,他的情死剧多写爱情与理智的矛盾,但其结尾是以爱胜理,以身殉情。
《曾根崎鸳鸯殉情》在结构上分为三大部分。“序篇——观音堂巡礼”大都是由各种唱腔组成,意在渲染全剧的气氛,奠定全剧的基调,以引导观众进入戏剧的氛围。“前篇”集中展示戏剧情节和矛盾冲突。整个情节发生在一天(包括夜晚)之中,戏剧冲突十分集中。“后篇——殉情路上”描写男女主角决定殉情自杀前的情况。这一部分主要由“行路段子”构成。“行路段子”旨在表现殉情男女在赴情死地的路上的对话,以及各种复杂的情感、心理活动,具有很强的抒情性。“行路段子”是整个戏剧的高潮,也是最为动人的优美段落。
《曾根崎鸳鸯殉情》作为净琉璃中的第一出情死剧,赢得了当时和后来的日本观众的喜爱。据说,这出戏连同作者其他几出情死剧(如《天网岛情死》、《女杀油地狱》等)出台后,浪漫的殉情自杀成了一件时髦的事情,为此遭到德川幕府的干预。因为在“士农工商”四民制等级森严的德川时代,自杀是武士阶级的一种特权。《曾根崎鸳鸯殉情》所反映的不仅是当时的一种社会悲剧,而且还是日本人的一种文化观念。双双自尽以实现最终的结合,这在日本文化中仍然根深蒂固。直到现在,还有各种文学艺术形式乐于表现它(见《日本文化中的性角色》,伊恩·布鲁玛著)。可以理解,对于重人情、重人性的日本民族来说,没有比死亡、比双双情死更能引起观众和读者更深沉的感动和更崇高的审美感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