畏缩
年轻的人,不论男女,无有不畏缩者。等到年老,畏缩自去。年轻的人,是三十以内的人;年老的人,是四十二岁以上的人。
畏缩,亦称“面嫩”,其实是“手足无所措”。
面嫩,或者手足无所措,似乎是专属生理的,然而不然,与心理亦大有关系。
陌陌生生地跑进富贵之家,虽有至亲好友的介绍,然而见了主人,总觉得开不出口,总觉得没有放脚的地方,没有放手的地方。茶来了,不敢吃;烟来了,不敢接。主人问我:“今年几岁?”我答的是“今天才到”。主人一声不响,我倒反而问长问短,同他谈起天来了。我第一句话就说错了,几几乎使主人口中的茶全喷出来。我问道:“我刚巧在大门口遇见的那位老者——颈间生一个大瘤的——是不是尊府的门房?”
类此的错话,皆因心的畏缩病而起。平常时,成年人的口中,哪里发得出这种话来?
身的畏缩病,也很稀奇。平时极沉着的人,神经没有受损的人,在拜客时,左脚踏伤主人的爱猫,右脚踢翻主人的痰盂;接茶杯时,茶倒了满地,杯又掼碎了;坐下去的时候,椅子轧轧作响,似乎有脱底的样式。
这两种畏缩病,心的与身的,都易医治。对付身的畏缩,用“缓和法”。慢进,慢退,少问,少看——仔细实行这四项,当然不会掼茶杯,踢猫狗,讲错话,闹出种种笑话来。对付心的畏缩,可采用“冷淡法”——比较困难,非绝对不能。
冷淡法是这样的:不论主人的相如何尊严,不论主人的家如何宏大,我只当不见——我心中以常人待他,以常屋待他的家。他问我一句长话,我以简语作答。他指定一幅古画,说道:“这是唐寅的墨迹,好得很,少得很!你看呀!”你轻轻的答道:“是,是。”他又改口道:“我说错了,这是沈周的名作。”你又轻轻地道:“是,是。”你全不露才,全不卖才,主人决不以你为畏缩,他一定赞你是谦恭。
畏缩病不是恶病——是每个少年人应当有的病。倘然一个十六七岁的小伙子,大股阔步地跑入绅士家的大洋房。在客厅上,他看见大沙发上有一位中年美妇,他就点点头,高声道:“某太太,坐,坐,不要起立。”
他不认识那位太太,那位太太不一定见了他就站起来。小伙子的话,岂不奇怪么?小伙子变成那位太太的老长辈了。小伙子固然不畏缩,但是极不合宜。诗曰:
世间年轻人,
阳性亦面嫩。
欲除此疾者,
行缓而言逊。
原载一九四五年二月十日《新中国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