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魏六朝散文·司马相如·司马相如上书谏猎》原文鉴赏
相如从上至长杨猎2,是时天子方好自击熊豕,驰逐壄兽3。相如因上疏谏曰4:
臣闻物有同类而殊能者,故力称乌获5,捷言庆忌6,勇期贲、育7。臣之愚,窃以为人诚有之,兽亦宜然。今陛下好陵阻险,射猛兽,卒然遇逸材之兽8,骇不存之地9,犯属车之清尘10,舆不及还辕,人不暇施巧,虽有乌获、逢蒙之技不得用11,枯木朽株,尽为难矣。是胡越起于毂下12,而羌夷接轸也13,岂不殆哉!虽万全而无患,然本非天子之所宜近也。
且夫清道而后行,中路而驰,犹时有衔橛之变14,况乎涉丰草,骋邱墟,前有利兽之乐,而内无存变之意,其为害也不难矣。夫轻万乘之重不以为安15,乐出万有一危之涂以为娱,臣窃为陛下不取。
盖明者远见于未萌,而知者避危于无形,祸固多藏于隐微16,而发于人之所忽者也。故鄙谚云:“家累千金17,坐不垂堂18。”此言虽小,可以喻大。臣愿陛下留意幸察。
【注释】 1司马相如(前179年—前117年):西汉辞赋家。字长卿,蜀郡成都(今属四川)人。汉景帝时为武骑常侍,因病免。去梁,从枚乘等游。工辞赋。所作《子虚赋》为汉武帝所赏识,因得召见,又作《上林赋》,汉武帝用为郎。曾奉使西南,后为李文园令。其赋大都描写帝王苑囿之盛,田猎之乐,极尽铺张之能事,于篇末则寄寓讽谏;富于文采。原集已散佚,明人辑有《司马文园集》。2长杨:长杨宫。旧址在今陕西省周至东南。《三辅黄图·秦宫》:“长杨宫在今盩厔县东南三十里,本秦旧宫,至汉修饰之以备行幸。宫中有垂杨数亩,因为宫名;门曰射熊馆。秦汉游猎之所。” 3壄:野的异体字。4疏:古代文体。亦指奏章。5乌获:战国时期,秦国的力士,能举千钧,为秦武王宠用。6庆忌:春秋时期,吴王僚之子。阖闾刺杀了吴王僚夺得王位后,想杀死庆忌,骑马追捕他,也没有追到。故以跑得快著称。7贲:指孟贲。战国时期的勇士。据说他水行不避蛟龙,陆行不避狼虎,能生拔牛角。育:指夏育。战国时期的勇士。卫国人,能力举千钧。8逸材:同“轶材”。谓过人之材。9不存之地:谓必死之地。10清尘:尊贵之人的代称。尘:指车马行动时扬起的尘土。清,尊贵。11逢蒙:夏朝时的善射者。13胡越:指北方和南方的少数民族。13羌夷:指西方和东方的少数民族。14衔橛之变:谓车马奔驰有倾覆的危险。15万乘:这里指天子。16旤:同“祸”。17累:积累。18坐不垂堂:不坐堂阶之地,自恐坠堕。也有说,不坐堂之地,是怕檐瓦掉下来砸着。谓富有之人,非常自爱。
【今译】 司马相如跟随汉武帝,到长杨宫打猎。那时武帝正爱好亲自射杀野熊、野猪,追逐野兽。司马相如于是上书劝谏说:
我听说事物有同属一类,却各有特殊才能的;所以力气大的当属乌获;善跑的当推庆忌;勇猛的,当说孟贲、夏育。我愚昧,私下认为在人群之中,确实有这样的人,在野兽之中也是同样。如今陛下喜欢登上险峻之处射击猛兽,倘若突然碰上异常之猛兽,它被逼惊骇,必然反扑侵犯陛下的车驾。这时车子来不及转头,人也来不及施展驾车的巧技,卫士们虽有乌获、逢蒙的本领也用不上,那怕有一段枯木朽株阻碍车道,均可成为灾难。这就好像胡越的兵,突然从车底下钻出来,羌夷的队伍跟在后面追赶,难道不危险吗?即使万分安全没有任何危险,也本来不是天子所应该接近的。
天子在外出的时候,先扫清道路,然后才行走;就是沿着大路正中奔跑,尚且有时会发生马嚼子断、钩心脱的事故,何况是行走在茂密的草丛中,在山丘村落中奔跑,眼前有贪图野兽的乐事,胸中却没有防患的思想,遭到祸害也是颇为容易的。随便放弃天子的尊贵,不考虑自已的安全,喜欢到万一会发生危险的地方去寻欢作乐,我私下认为,陛下不应这样。
明哲之人,在事情尚未萌发时就及早看到;聪明的人在祸患还没有形迹以前,就能够避开。祸患大都伏在隐蔽的地方,发生在人们容易忽视而没有防备之际。因此俗话说:“家中积累千金的人,不坐在堂边。”这话虽然说的是小事,但却可以拿来比喻大事。我希望陛下留心,并请考虑。
【集评】 清·吴楚材《古文观止》卷六:“卒然遇兽一段,写兽之骇发。清道后行一段,写人之不意。末复反复申明之,悚然可畏之中,复委婉易听。武帝所以善之也。”
近代·鲁迅《且介亭杂文二集·从帮忙到扯淡》:“中国的开国的雄主,是把‘帮忙’和‘帮闲’分开来的,前者参与国家大事,作为重臣,后者却不过是叫他献诗作赋,‘俳优畜之’,只在弄臣之列。不满于后者的待遇的,是司马相如,他常常称病,不到武帝面前去献殷勤,却暗暗的作了关于封禅的文章,藏在家里,以见他也有计划大典——帮忙的本领,可惜等到大家知道的时侯,他已经‘寿终正寝’了。然而虽然并未实际上参与封禅的大典,司马相如在文学史上也还是很重要的作家。为什么呢?就因为他究竟有文采。”
【总案】 司马相如的这篇《上书谏猎》写于他对武帝还抱有希望之时,即还在寻找机会想做“帮忙”文人之际。为此,他诚恳地提出武帝亲自击杀野兽的危险性,语气婉转,情意真挚,为此武帝乐于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