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扬雄
【原文】:
明年,上将大夸胡人以多禽兽。秋,命右扶风发民八南山。西自褒斜,东至弘农,南驱汉中,张罗网置罘(jiē fú),捕熊罴豪猪,虎豹狖貜,狐兔麋鹿,载以槛车,输长杨射熊馆。以网为周阹(qū),纵禽兽其中,令胡人手搏之,自取其获,上亲临观焉。是时,农民不得收敛。雄从至射熊馆,还,上《长杨赋》。聊因笔墨之成文章,故藉翰林以为主人,子墨为客卿以风。其辞曰:
子墨客卿问于翰林主人曰:“盖闻圣主之养民也,仁沾而恩洽,动不为身。今年猎长杨,先命右扶风,左太华而右褒斜,嶻嶭(jién iè)而为弋,纡南山以为置,罗千乘于林莽,列万骑于山隅,帅军踤阹(zúqū),锡戎获胡。搤熊罴,拖豪猪,木拥枪累,以为储胥,此天下之穷览极观也。虽然,亦颇扰于农人。三旬有余,其勤至矣,而功不图。恐不识者外之则以为娱乐之游,内之则不以为乾豆之事,岂为民乎哉?且人君以玄默为神,澹泊为德,今乐远出以露威灵,数摇动以罢车甲,本非人主之急务也。蒙窃惑焉。翰林主人曰:吁,客何谓之兹耶?若客所谓知其一未睹其二,见其外不识其内也。仆尝倦谈,不能一二其详,请略举其凡,而客自览其切焉。”客曰:“唯唯。”
主人曰:“昔有强秦,封豕其土,窫窳(yà yǔ)其民,凿齿之徒相与摩牙而争之。豪俊麋沸云扰,群黎为之不康。于是上帝眷顾高祖,高祖奉命,顺斗极,运天关,横钜海,漂昆仑,提剑而叱之。所过麾城(chàn)邑,下将降旗,一日之战,不可殚记。当此之勤,头蓬不暇梳,饥不及餐,鞮鍪(dī móu)生虮虱,介胄被沾汗,以为万姓请命乎皇天。乃展人之所诎,振人之所乏,规亿载,恢帝业,七年之间而天下密如也。
“逮至圣文,随风乘流,方垂意于至宁。躬服节俭,绨衣不弊,革鞜不穿,大厦不居,木器无文。于是后宫贱玳瑁而疏珠玑,却翡翠之饰,除雕琢之巧。恶丽靡而不近,斥芬芳而不御。抑止丝竹晏衍之乐,憎闻郑卫幼眇之声。是以玉衡正而太阶平也。
“其后熏鬻作虐,东夷横畔,羌戎睚眥(yá zì),闽越相乱,遐(méng)为之不安,中国蒙被其难。于是圣武勃怒,爰整其旅,乃命骠卫。汾法沸渭,云合电发,猋腾波流,机骇蜂轶,疾如奔星,击如震霆。碎轒辒,破穹庐,脑沙幕,髓余吾。遂躐乎王庭,驱橐驼,烧熐蠡,分剓单于,磔(zhé)裂属国。夷阬(gāng)谷,拔卤莽,刊山石,蹂屍舆厮,系累老弱。铤(dìng)瘢耆,金镞淫夷者数十万人。皆稽颡(sǎng)树颌(hé),扶服蛾伏,二十余年矣,尚不敢惕息。
“夫天兵四临,幽都先加,回戈邪指,南越相夷,靡节西征,羌僰(bó)东驰。是以遐方疏俗,殊邻绝党之域,自上仁所不化,茂德所不绥,莫不蹻足抗首,请献厥珍。使海内澹然,永亡边城之灾,金革之患。
“今朝廷纯仁,遵道显义,并包书林。圣风云靡,英华沈浮,洋溢八区。普天所覆,莫不沾濡。士有不谈王道者,则樵夫笑之。意者以为事罔隆而不杀,物靡盛而不亏,故平不肆险,安不忘危。乃时以有年出兵,整舆竦戎,振师五柞,司马长杨,简力狡兽,校武票禽。乃萃然登南山,瞰鸟弋,西厌月,东震日域。又恐后代迷于一时之事,常以此为国家之大务,淫荒田猎,陵夷而不御也。是以车不安轫(rèn),日未靡旃,从者仿佛,骫属而还;亦所以奉太尊之烈,遵文武之度,复三王之田,反五帝之虞。使农不辍耰(yōu),工不下机,婚姻以时,男女莫违。出凯弟,行简易,矜劬(qú)劳,休力役,见百年,存孤弱,帅与之同苦乐。然后陈钟鼓之乐,鸣鞀磬之和,建碣磍(xiá)之虡(jù),拮隔鸣球,掉八列之舞。酌允铄,肴乐胥,听庙中之雍雍,受神人之福祐。歌投颂,吹合雅,其勤若此,故真神之所劳也。方将俟元符,以禅梁甫之基,增泰山之高。延光于将来,比荣乎往号。岂徒欲淫览浮观,驰骋秔(jīng)稻之地,周流梨栗之林,蹂践刍荛(chú ráo),夸诩众庶,盛狖玃(yòu júe)之收,多麋鹿之获哉!且盲者不见呎尺,而离娄烛千里之隅。客徒爱胡人之获我禽兽,曾不知我亦已获其王侯。
言未卒,墨客降席,再拜稽首曰:“大哉体乎!允非小人之所能及也。乃今日发矇,廓然已昭矣。
【译文】:
作《羽猎赋》的第二年,皇上要向胡人大肆夸耀汉朝禽兽众多。秋天,命令右扶风郡征调百姓进终南山,西面从褒斜道开始,东面到达弘农郡,南面直到汉中。设置各种网罗,捕捉熊罴豪猪、虎豹猿猴、狐兔麋鹿,用有栅栏的车装载,运往长杨宫射熊馆。用网做围阵,把禽兽放入其中,让胡人亲手与它们搏斗,自己从中获取。皇上亲临现场观看。这时候,农民们都不能从事收获工作。我随从皇帝来到射熊馆,回去后,献上《长杨赋》。由于借助笔墨写成文章,所以假托翰林作为主人,子墨作为客卿,用来进行讽谏。赋辞说:
子墨客卿向翰林主人问道:“听说圣主抚养百姓,要使百姓普遍沾润仁爱和恩惠;有所举动都不是为自身打算。今年在长杨打猎,先向右扶风郡发布命令,东自华山,西至褒斜道,在嶭山上打木桩做栅栏,围绕终南山设置网罗,在草木深邃平远的地方排列成千辆的兵车,在山脚下摆开上万的骑兵。率领军队奔跑围堵,将禽兽交给戎狄,让他们去获取。捉拿熊罴,拖拽野猪,把木棒绳索连结起来做成藩篱,这是天下登峰造极的观览了。虽然壮观,但也太骚扰农民了。三十多天,那种辛苦是够说的了,但是却不求什么效益。恐怕不了解的人,从外表看,就会以为这是娱乐性的游猎,从内里看就不会认为这是祭祀的正事,这样,难道还能说是为了人民吗?再说,国君应该把沉静无为当作精神信念,把清淡寡欲当作道德风范。现在喜欢远程出游显露威风神气,屡屡兴师动众,使战士疲乏,这本来就不是国君的当务之急。我这个蒙昧无知的人私下感到迷惑不解。
翰林主人说:“咳!客人为什么这样说呢?像您这样的人就是所谓的知道事情的一个方面,却没有看到事情的另一个方面,看见了事物的外表却不了解它的实质的人了。我已经谈了很多话,疲倦了,不能为你一一详述,请允许我大略地介绍一些梗概,客人自己去捉摸其中的合理性吧!”客人回答:“好!好!”
主人说:“历史上有个强暴的秦国,像大野猪一样在它的国土上胡作非为,像虎豹一样残害人民,君臣上下像野兽般相互磨砺着凿子似的牙齿,争斗着。起义的豪杰像锅子里沸腾的粥、像天上纷乱的云,百姓因此而不安。于是上帝垂爱关注高祖。高祖接受天命,顺应北斗星、北极星标示的方向,像天关星一样运行有序,横渡大海,摇撼昆仑山,提起利剑叱咤前行。所过之处,挥手之间攻取城邑,敌将投降,旌旗落地,一天的战斗不能详记。当时紧张到头发蓬乱了,无暇梳理,饥饿了,来不及吃饭,头盔上长出虮子虱子,铠甲被汗水沾湿,以此为百姓向上天请求解除痛苦,保全生命。这才伸展开人民屈曲的身心,救济了人民的贫乏,规划出千秋万代的发展,使帝王的事业发扬光大,短短七年之间,天下便安静下来了。
“待到圣明的文帝,顺随高祖时代的风势和潮流,开始着意追求真正的安宁。亲身实行节俭,穿着粗糙的丝衣和皮鞋,不破不换,不住高大的房屋,不用有文饰的木器。于是在文帝后宫的妃嫔之间,玳瑁不值钱,珠玑不受重视,她们拒绝以翡翠作装饰,去除精雕细琢的玉饰之类。厌恶侈丽而不接近,拒斥芳香而不使用。阻止淫邪的弦乐与管乐,厌恶听到郑卫的乱世之音。所以玉衡星正位而不移,泰阶星平稳而不斜,象征着政治清明,社会安定。
“此后,匈奴肆虐,东方的夷人放纵叛变,西部的羌戎怒目而视,南方的闽越作乱,边地百姓为之不安,国家的腹地也蒙受祸患。于是圣明的武帝勃然大怒,立即整顿军队,任命霍去病和卫青为将。军队大规模地集结,像浓云聚合,电光迸发;像风暴腾起,波涛奔流;像弩机疾发,蜂群飞掠;快速如流星,攻击如雷霆。敌人的战车断碎,毡帐破裂;脑浆涂于沙漠之上,骨髓流入余吾河水。于是,大军践踏敌人朝廷,驱走他们的骆驼,烧毁他们聚居之处。分化他们的首领,分裂他们的属国。填平山谷,拔取草原,削平山石,践踏他们的尸体,辗压他们的奴隶,捆缚他们的老弱。被箭尾矛头造成累累伤痕的、被铜箭头严重射伤的有几十万人。全部叩头至地,像蚂蚁一样匍匐而行,已经二十多年了,至今还不敢大声喘气。
“汉朝天兵开赴四方,首先讨伐匈奴,然后调转军队指向侧面,南越诸国自相残杀,接着,停止派出使节,向西征讨,使羌人楚人东来汉朝进贡。因此,遥远而风俗不同,毫不邻近、绝无交往的地方,直至最深的仁爱也无法感化,最高的德行也难以安抚的人,没有不举足昂首请求贡献他们的珍奇之物的。这样,就使得海内安静,永远没有边城的灾祸,战争的患害了。
“当今的朝廷纯厚仁爱,遵循大道,显扬正义,对学者文人兼容并蓄。圣明之风像云一样覆盖天下,仁德像花朵一般传播广远、布满八方。整个天空所覆盖的地方,没有不沾润皇帝恩德的。士人如有不谈论王道的,那樵夫就会嘲笑他。我揣测,皇帝认为事情没有极丰隆而不衰减的,物体没有极繁盛而不亏损的,所以走平路时不忘记险路,安全时不忘记危险。于是时常在丰收之年出兵,修整战车,勉励士卒,在五柞宫整顿军队,在长杨宫训练战马,通过与狡兽搏斗,选拔有勇力的士兵,通过射猎迅捷的猛兽来考核士兵的武艺。于是聚众攀登终南山,远眺西域的乌弋国。西边使月出之地的人们臣服,东边使日出之地的人们震慑。又担心后代被一时畋猎之事迷惑,常常把这个作为国家的大事,过分耽溺于畋猎,逐渐发展下去就没有办法禁止了。因此,车还没等到停放稳当,日头还未及移动旌旗的影子,随从者还在恍惚之间就放弃畋猎,相继而归。也是用这样的行为来奉行高祖的传统,遵守文帝、武帝的法度,恢复夏、商、周三王的畋猎制度,回归伏羲、神农、黄帝、尧舜五位帝王任命山泽之官的本意。使农民不停止耕作,工人不下织机,及时婚姻嫁娶,男女不违天性。露出和乐的容颜,行动平易近人,爱抚辛劳者,停止强加劳役,亲自接见百岁老人,慰问孤儿与病弱者,带头和这些人同甘共苦。然后才陈列钟鼓乐器,鸣奏起和谐的小鼓与石磬,设立雕刻着怒兽的悬钟的架子,弹奏玉饰的琴瑟,有八个行列的舞队随之起舞。把纯真的美当作酒来酌饮,把获得贤人的快乐当作佳肴来享用,听着祖庙里和谐的乐音,受到神人的赐福。歌声与颂诗相契,乐声与雅诗相合,像这样劳心劳力,所以应该受到神灵的慰劳。正在等待大的符瑞,以便在梁甫山这个根基上祭地,在泰山上筑坛祭天,把光辉延展到未来,与往日的帝王享有同等的荣誉。哪能只为满足没有意义的奢侈观赏让人马在稻田中驰骋,在梨树栗树的果园中到处穿行,在草地上蹂躏,然后向大众夸耀,炫耀自己猎取了大量的猿猴、麋鹿呢!况且失明的人看不见近在眼前的东西,而离娄却能清楚地看到千里之外的角落。客人只是舍不得胡人猎取我们的禽兽,竟不知我们已经获取了他们的王侯。”
话没说完,墨客已经离开自己的坐席,再一次行拜礼,叩头至地说:“心胸太宏大了!的确不是我这样的小人能够赶得上的。我今天才得到启蒙,看得明白清楚了。”
【评介】:
扬雄四十多岁才由家乡四川来到京城长安。因蜀人杨庄引荐,汉成帝“召雄待诏承明之庭”(《汉书·扬雄传》)。一年之后,除为郎,给事黄门,成了皇帝身边的文学侍从之臣。此时,他颇有锐气,表现出积极用世的进取精神。两年之内,先后献给成帝《甘泉》、《河东》、《羽猎》、《长杨》四大赋。利用这种“劝百讽一”的文学样式,尽可能地表达了自己切身感受到的国事日非、王朝衰落的时代危机,希望君王能为之有所振作,政治能有所改善,表现了他对国家前途、命运的关心。在西汉诸位君主之中,成帝虽属昏庸荒淫之辈,但也并非一无可取。他御下比较宽和,心胸也不算狭窄,他对文化事业也还表现出一定程度的关心,如对图书的收集与对辞赋的爱好,都是众所周知的。所以扬雄的讽喻,虽然没有起到明显的作用,却也不能说是无的放矢。
《长杨赋》大约作于汉成帝元延三年(公元前10年),在四大赋中,是最后完成的一篇。也是讽喻之意表述得最好的一篇。
关于《长杨赋》的思想内容,有人认为:这篇赋是反话正说,既不说教,也不批评,而是全面颂扬汉成帝那些劳民伤财的校猎,使作品产生喜剧效应,使讽刺更为深刻有力。我们认为,这样理解未免偏颇,须知此赋是直接献给成帝本人的,以扬雄当时的心态与胆魄,不太可能如此,因为即使皇帝再有涵养,也很难容人大肆嘲讽。
作者对校猎的认识并非如此简单,所用表达方法也远非如此直露。
首先,作品按时序高度评价了高帝、文帝、武帝对汉朝的开创和昌盛之功,意在启发成帝认识江山来之不易,应励精图治,有以继之。同时,突出强调高帝、武帝的武功,一方面以此证明武力对国家的重要性,为校猎找到了最好的历史依据,所谓“平不肆险;安不忘危”;另一方面激励成帝追摹高帝与武帝,有目的、有成效地使用武力,将成帝爱好的校猎活动向有益的方向引导。
接着,作品泛泛地称颂了一番成帝的政绩之后,对成帝校猎活动的意图进行揣测:先是承接上文从积极方面提出校猎的备战意义,然后从消极方面提出校猎活动之所以没有恣意纵情地开展,是因担心过分耽溺或糜费太大影响人民生产和生活。成帝好猎,本来不必作如是想,但扬雄作赋未必不可以如是想,这是一种很高明的正面诱导的方法。通过肯定和颂扬,使对方注意到这一活动的有益方面。成帝好猎,本来也未必顾虑到人民的生产、生活而有所收敛,扬雄之所以这样美言,主要用意也同样是正面诱导。这的确是用心良苦。
与内容相应,这篇赋的艺术手法也有独到之处。
首先,铺采摛文与陈说事理水乳交融,这在同类赋中颇为突出。这篇赋既保留了汉大赋铺张扬厉的气势,又不为已甚,主要根据说理的需要安排铺陈的繁简。例如,称颂高帝、文帝、武帝的一段,因文帝之长在于节俭,与尚武的校猎关系较小,所用文字便只有高帝的一半稍多,不及武帝的一半。与其他汉大赋相较,此赋应算简练流畅的了。行文虽不免参杂生僻字,却也并无故意堆砌之弊,没有滞涩臃肿之感。
其次,表达手法深婉有致。
全文除序言部分“是时,农民不得收敛”一句以客观叙述的口吻,轻描淡写地提示了大规模校猎活动已给农业生产带来不良影响外,对成帝别无贬辞。然而他对校猎的忧虑和规劝之意还是表达出来了,这是一种极为委婉的表达。他把自己对时局的忧虑,说成自己揣想的成帝对后代的忧虑:“又恐后代迷于一时之事,常以此为国家之大务,淫荒畋猎,陵夷而不御也。”明明是规劝,谏阻,却出之以颂扬,使听者感到顺耳,易于接受,因为如此曲意奉承本身就塑造了一个毕恭毕敬而又忠心帝业的臣子形象。可谓封建时代善于说“不”字的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