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戏剧·马丹阳三度任风子杂剧》原文与赏析
马致远
(第四折)
(正末上,云)自从跟着师父出家,在这菜园里
打勤劳,修行办道,可早十年光景也。(唱)〔双调新水令〕我虽不曾倒骑鹤背上青霄,今日个任风子积功成道。编四围竹寨篱,盖一座草团瓢。近着这野水溪桥,再不听红尘中是非闹。
〔驻马听〕散诞逍遥,虽不曾阆苑仙家采瑞草,又无甚忧愁烦恼,海山银阙赴蟠桃。新种下黄花三径有谁浇,白云满地无人扫。人道我归去早,春花秋月何时了。
(六贼上,云)奉师父法旨:魔障任屠,走一遭去。可早来到也。任屠,开门来! (正末唱)
〔川拨棹〕哪里这般有贼盗,庵门前谁闹吵?俺这里松柏周遭,山川围着,疏竹潇潇,落叶飘飘。有人来到,言语低高,则道是鹤鸣九皋。开开门观觑了,山庵中静悄悄。
(六贼云) 任屠,我问你要些金珠财宝。
(正末云)俺出这人,哪里得金珠财宝。(六贼云)兀的不是。(正末云)敢是俺师父的。你要,将去。(六贼云)我问你要那猿。(正末云)俺出家人哪里得那猿来。(六贼云)兀的不是。(正末云)敢是俺师父的。你要,将去。(六贼云)我问你要那马。(正末云)我出家人哪里得那马来。(六贼云)兀的不是。(正末云)敢是俺师父的。你要,将去。(唱)
〔雁儿落〕我只道人不知鬼不觉,却原来你空叫,咱空闹。(带云)金珠财宝,都将的去,师父来问,我说些什么?哥哥,你姓甚名谁?(六贼云)我“名可名”,无姓名。(正末唱)你道是“名可名”,无姓名。(带云)俺出家的东西,你将的去。(唱)可正是“道可道,非常道”。
(六贼云)任屠! 你怎生骂我。(做揪住科) (正末唱)
〔得胜令〕呀! 走将来揪住吕公绦。(六贼推倒正末科)(正末唱)哎哟!险跌破许由瓢。鹤泣霜天表;猿啼夜月高。他将那骏马牵着。(带云)那马嘶喊咆哮,回头有顾主之心。(唱)可正是马有垂韁报。(带云)稽首。(唱)把性命相饶,怎生教人无刎颈交。(六贼下)(来儿上,云)自家是任屠的孩儿,十年前在菜园中摔杀了。我如今向他索命,走一遭去。任屠,开门来! (正末云)又是谁叫门?我开开这门。小哥哥做什么?(俫云)我向你要件东西。(正末云)你要什么哪?(俫云)我要你那绦儿。(正末云)你将的去了我可系什么哪?(俫云)你不与我,我就杀了你。(正末云) 你要,将的去。(俫云) 我再向你要件东西。(正末云) 你又要什么哪? (俫云) 我要你那领袍。(正末云)你将的去了,我可穿什么哪?(俫云)你不与我,我就杀了你。(正末云)你要呵!将的去。(俫云)我再向你要件东西。(正末云) 你又要什么哪?(俫云)我向你要那颗头。(正末云)哥哥也!连着筋哩。哥哥也!我和你有什么仇?(俫云)你记得,十年前菜园中摔死了我。今日偿我命来! 快将头来!(正末唱)
〔川拨棹〕唬得我五魂消!怎提防笑里刀。他待显耀雄豪,乱下风飑。天也!我几时能够金蝉脱壳。可不道,家有老敬老,有小敬小。
(俫云) 将头来! (正末唱)
〔七弟兄〕我这里劝着,道着,他不睬分毫。别人的首级他强要。他小心眼儿不肯自量度,可不道“君子不夺人之好”。
(俫云) 将头来! (正末唱)
〔梅花酒〕你敢忍不得也,我敢显躁暴。我敢揪住你那头梢,我敢烂譖打碎你脑。我敢咯吱吱撅折你腰。(俫云)你撅啵! (正末云)稽首。(唱)师父道且忍着。我又不曾宴蟠桃,又不曾炼丹药,不死呵,几时了。
〔收江南〕呀!我则索咬着牙,又吃你这杀人刀。(俫杀正末科,下) (正末云) 有杀人贼也。(丹阳上,云)任屠,你省也么?(正末唱)原来是马丹阳使的这圈套,险把个泼残生倾在小儿曹。师父又撞着我,则索终朝每日打勤劳。
(丹阳云)任屠,你见了么?那六个人是你身边六贼。那小孩儿是你菜园中摔死的小的。今日见了酒色财气,人我是非,你今日功成行满。你听者!(诗云)为你有终始,救你无生死。贫道马丹阳,三度任风子。(众仙各执乐器迎科)(正末唱)
〔尾〕众神仙都来到,把任屠摄赴蓬莱岛。今日个得道成仙,到大来,无是无非,快活到老。
《马丹阳三度任风子》简称《任风子》,全剧四折,以上所选为第四折。
作者马致远(约1250—1321后)为我国元代著名戏曲家和散曲作家。号东篱,字千里,大都(今北京)人。他的剧作大多为逃避现实,向往修行的神仙道化剧,从现存七种杂剧来看,神仙道化剧就占四种。即《吕洞宾三醉岳阳楼》、《开坛阐教黄粱梦》、《西华山陈搏高卧》、和以上所选的《马丹阳三度任风子》。这些神仙道化剧虽充满消极出世的思想,但也曲折地流露出他对当时社会的不满情绪。他的散曲在当时也很著名,为元代之冠,多为叹世之作,有《东篱乐府》传于世。生平不详,只知他曾任江浙行省务提举,晚年以诗酒自娱,退隐山林。一生著杂剧十三种,南戏三种,散曲一百二十多首。
《马丹阳三度任风子》是反映全真教度脱故事中具有代表性的一个神仙道化剧作品。全真教为我国道教两大流派之一。金世宗大定七年(1167)道士王喆在山东宁海(今牟平县)全真庵讲道时创立。其中心思想是儒、释、道三教合一,主张性命双修以“澄心定意、抱元守一、存神固气”为“真功”;“济贫拔苦、先人后己、与物无私”为“真行”,功行俱全,谓“全真”。全真教与别派道士不同,要求道徒出家受戒,不能结婚,断绝荤酒,常住宫观清修,并仿照佛教建立了一整套丛林制度。它的经典除道教徒必修的《道德经》(《老子》)和《南华经》(《庄子》)外,还让道徒学习儒家的《孝经》和佛教的《心经》,影响甚大,成为我国道教最大的流派之一。王喆字知明,一字德成,号重阳子,陕西咸阳人。传说于陕西户县甘河镇得遇异人,传授修炼秘诀,于是抛妻舍子,在终南山修道,后云游山东讲道,收弟子马钰、谭处端、刘处玄、丘处机、王处一、郝大通、孙不二(女,马钰妻)七人为弟子。后被称为“北七真”。其弟子邱处机,号“长春真人”,曾到雪山拜见元世祖,受封为“国师”,使全真教大大发展。本剧中之马丹阳也实有其人,即马钰。原名从义,字宜甫,后改名钰,字玄宝,号丹阳子,山东宁海(今牟平县)人。擅针灸疗法。金大定七年与妻孙不二同拜王重阳为师。后开创全真教遇仙派。元世祖至元六年(1296)封为“丹阳抱一无为真人”。他度化屠户任风子的故事是全真教传说中的“神迹”之一。
这个剧通过马丹阳度化以杀猪为业的任风子彻悟人生,脱离红尘,得道成仙的经过,说明不论何种出身的人,只要有决心,有毅力,百折不挠,坚持到底,一定能修成正果。作者主观上宣扬的是一种宗教出世思想,但是我们如果能以这种不畏艰苦,坚忍不拔,始终如一,与物无私的精神去做任何事情,也必定会获得成功,这就是我们从这个剧中得到的启示。
故事一开始,马丹阳上场,叙述了自己遇王祖师度化得道的经过。说自己本是汉伏波将军马援之后,遇祖师点化,抛弃家庭、财产,身挂一瓢,顶分三髻。去掉人我是非,富贵名利,酒色财气,修成正果,授“白云洞主”“丹阳抱一无为普化真人”。一日望气,知终南山下甘河镇,有一任屠,号曰“风子”,有半仙之分,因到该镇点化其出家修道。因为他是个杀猪卖肉的屠户,就先点化一镇之人全都断荤茹素,使其买卖折本,以激怒他来伤害自己,从而引其入道。任风子果然和众屠户商量,认为买卖不好,都是因一个三丫髻道人劝化人吃斋之故,必杀之而后快。众屠户因任风子武艺高强勇敢仗义,公推他去刺杀道人。任风子就持刀夜至草庵,欲杀马丹阳,结果反为护法神所杀。他向马丹阳索头,马让他自摸项上,头固在颈,于是猛然觉悟,扔刀于地,愿随道人出家。于是先命他担水浇畦,诵经持斋,苦其心志。后来他的妻子、弟弟都来劝其还俗,任风子抛妻摔子,不为所动。最后马丹阳又让“六贼”来抢劫他,让其子的阴魂来杀他,屡经考验,毫不动摇,去尽酒色财气,一空人我是非,终成正果。
全剧四折,如同文章的起、承、转、合,极有层次的表现了任风子成道的过程。第一折设谋刺马,伏下任风子成道之因; 第二折刺马未成,反为所化,是故事的进一步发展;第三折经受考验,抛妻摔子,把故事推向高潮;第四折屡经考验,坚定不移,终成正果,故事结束。全剧结构完整,层次清楚,很好地表达了全真教度化凡俗的主题。
剧中主角任风子这一形象的塑造基本上是成功的。如孤立地从表面看,任风子的性格前后是矛盾的,是不统一的,是失败的。但如果联系剧本的主题来看,则这一矛盾形象的塑造,正切合作者的主观意图,是为了表现道家度化人力量之大,能使恶人放下屠刀立地成仙这一主题服务的。剧本开头任风子还是个 “凶屠”形象,这是从佛教故事原型继承来的。可结尾成了个要抢任人抢,要杀任人杀的一空人我是非的修道者形象。但这一性格上的巨大反差,又不是一下子形成的,而是逐步发展的。剧中这种发展过程的描述是细致的,合理的,并不使人感到突然。开始第一折,任风子是个性如烈火,凶狠的屠夫形象。一个和他 “远日无冤,近日无仇” 的道人,只因他 “化的这甘河镇一方之地,都吃了斋素”,使得他的屠行买卖“折了本钱”,就要杀死人家。凭着他“扑乳牛力气全,杀劣马心非善”,不管对方怎么 “巧语花言”也一定要把“摘胆剜心手段展”“把他死羊般拖下九重天”。真是心狠手辣,杀气腾腾。他妻子劝他,他竟反咬一口,说他妻子,“你莫不养着那先生来”,“你莫不和马丹阳绾角儿妻夫”,真是粗暴蛮横之极。他自恃勇力,轻觑道士,他认为刺杀道士一定成功。“到那里一只手揪住系腰,一只手揪住道服,把那厮轻轻抬举,滴溜扑撺下街衢”。一个莽撞、凶狠的 “敲牛宰马” 的任屠形象活生生的展现在读者面前。从这些描写和下边刺杀马丹阳的场面,使我们感到似曾相识,它很像 《水浒传》第五十三回李逵斧劈罗真人情节。可就是这个李逵似的人物,到了后两折竟变成一个只会口念“道可道,非常道”,只会担水浇畦的虔诚的道徒了。其妻让他回家,他执意不肯。其妻撒泼,他刚要打,又放下拳头口念“稽首”。六贼去抢劫他,他只会 “稽首” 求饶,其子向他索命,他也甘心就死,前后对比,判若两人。作者就是用这种前后性格巨大差异的鲜明的对比,表现了剧本的主题,而这种性格上的巨变又是通过一系列细节积累成的。第二折任风子经马丹阳点化,表示愿意出家。说:“罢罢罢!稽首。任屠情愿跟师父出家。”这是性格转变的开始,从第三折到第四折性格逐步发展,当其妻找到草庵劝他回家,他不走。其妻问他“你可休后悔。”他表示绝不后悔。其妻只好使出撒泼的本事 “好也要你去,歹也要你去。”他的火性上来了,扬拳要打,但当其妻让他打时,他又说“今世饶人不算痴”,只是稽首赔礼了。当其弟说买卖折本时,他凡心一动,但接着意识到自己是出家人,“管他什么猪肥羊贵”,赶快收心了。当其妻让他写休书时,他开始要问师父,说明他还犹疑不决。但经马丹阳一番教导后,他马上坚定地和妻子恩断义绝,摔子明志。第四折六贼向他要财宝、要猿、马,他虽舍不得,但还是舍弃了。其子的阴魂向他索命,他虽也忍不住要“显躁暴”,要“打碎你脑”,要 “撅折你腰”,但最后想起师父的教导,还是 “且忍着”甘心就死了。作者对任风子的心理活动进行了细致地刻画,生动地写出了他性格发展的过程。因此我们说任风子这一人物形象还是生动的,性格还是丰富的,其矛盾发展过程,从宗教教义的角度来看也是合情合理的。
本剧的语言以辞采清朗见长,和马致远的其他剧比较而言,《任风子》一剧的语言显得更本色质朴一些。但也有不顾人物的身份和性格而乱用典故的毛病。如任风子不过是个杀猪的屠户,却从他嘴里说出要“学列子乘风,子房归道,陶令休官,范蠡归湖”的话,就有点不伦不类了。
马致远的神仙道化剧的共同主题是说明现实的黑暗,人生的痛苦,要消灭这种痛苦,只有出家修道。这一主题中反映现实黑暗是积极的,但对待现实采取这种逃避的态度就是消极的了。它实际上起了麻醉人民,巩固封建制度的作用。不过比起马的其他神仙道化剧来,这种消极思想在《任风子》一剧中表现得更为突出,其宗教迷信色彩更浓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