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戏剧·目连救母劝善戏文》原文与赏析

《小说、戏剧·目连救母劝善戏文》原文与赏析

郑之珍

尼姑下山

旦,小尼。

〔娥郎儿〕日转花阴匝步廊,南无!风送花香入戒房。南无阿弥陀佛!金针刺破纸糊窗,南无!透引春风一线长。南无阿弥陀佛!

三千禅觉里,十八女沙弥。应似仙人子,花宫未嫁时。自入庵门,谨遵佛教,每日看经念佛,不敢闲游。今日师傅,师兄俱下山挪斋去了。我一人在此守家,不免暂出门前,游耍片时。(行介)好春景。

〔洞天春〕绿树莺啼声巧,满地落花未扫,露点珍珠遍芳草,正山门清晓。苒苒流光易老,又是清明过了。燕蝶轻狂,柳丝撩乱,春心多少。

对此佳景,令人感伤。

〔新水令〕守山门,终日念弥陀,那曾知秋月春花。法门清似水,心事乱如麻,点点咨嗟,怨只怨爹和妈。〔驻马听〕我爹妈好念波啰,生下奴身疾病多。愈念哆哪,舍入庵门保佑我。自入庵来呵终朝念着娑婆诃,终朝念着摩呵萨。老师父絮絮叨叨,终日里苦荆笞,逼咱们将许多经卷都摩破。全不念我青春不再来,常道是你白日莫闲过。

〔得胜令〕念经时,须则是,数珠儿在手内搓,那曾知,泪珠儿在胸前堕。为只为,每日里,几个俊俏儿郎来戏耍。驾言是,拜参菩萨来请醮。他那里,禁不住把眼儿睃。俺这里,丢不下把心儿挂。

〔水仙子〕我本不是路柳与墙花,奈遇着卖风流业主冤家。凭着他眼去眉来,引动我心猿意马。到不如丢了庵门,撇了菩萨。学仙姬,成欢成对在碧桃前;学神女,为云为雨在阳台下;学云英,携了琼浆、玉杵往那蓝桥。

说便是这等说。自入山门,吃师父的,穿师父的。教我念经,教我写字。

〔折桂令〕我师父教养意如何。怎忍见背义忘恩,使他们烛灭香消。。咳!去不得,去不得呀。我忽听得山儿下鼓乐喧哗。〔叠〕原来是人家娶亲。你看那新郎在前,新人在后,夫妻一对,同到家门。今夜洞房里,鸳鸯配合花烛下,鸾凤谐合。闪得我魂飞难缚,肉酥难把,心痒难抓。幸得师父今不在家,砍柴的也已出去。我只得趁无人离了山窝。往常见说尼姑下山,打破铙钹,埋了藏经,扯了袈裟。这都是辜恩负义所为呵!我而今,去则去,说什么打破铙钹;行则行,说什么埋了藏经;走则走,说什么扯破了袈裟。〔尾声〕这样人呵我笑他都是胸襟狭。师父!我身虽去,心犹把你牵挂。天!这织女整顿了鹊桥,愿牛郎早早渡银河。(吊场)

《目连救母劝善戏文》又名《劝善记》。作者郑之珍,字高石,别署高石山人,安徽歙县人。生卒年不详,大致生活于明嘉靖到万历年间。二十岁进学,为邑诸生,虽才识过人,奈科场不利,困于场屋三十余年。中年弃举业遨游山水,以词曲自娱。晚岁被征国子博士,辞而不就,为白衣而终。著有 《目连救母劝善戏文》 三卷。

全剧共一百零三出。内容叙述善人傅相一生行善,斋僧修桥,周济孤贫。傅死后,其妻刘青提受人挑唆,杀生害命,破戒开荤,以肉馒头斋僧,甚至焚毁斋堂,拆坏桥梁,驱逐僧尼,作恶多端。结果被阎君锁拿,打入地狱,备受折磨。其子傅罗卜,历经艰险,赴西天见佛,皈依沙门,改名 “大目犍连”,简称“目连”。目连得知其母已堕入地狱,于是手持锡杖,脚踏芒鞋,走遍十八重地狱,到处寻母,百折不回,终于感动天心,以母子重逢结束。此处只选了上卷第十四出 《尼姑下山》,这是全剧中影响较大的一个单折,直到现在还在舞台上演出。

全剧的主题在于鼓吹封建孝道,提倡吃斋行善,宣扬因果报应等宗教迷信思想。通过这个剧,使我们看到明末封建统治腐朽、黑暗完全处于崩溃边缘的社会现实。一方面统治阶级生活奢侈享乐,另一方面劳动人民在贫困线上挣扎,只好起而反抗。如刘氏一餐就宰杀许多猪羊,相反穷人却求一粥而不可得。至于傅相家被盗劫和金刚山十友落草等情节则都是人民起而反抗的反映。在这种情况下,作为封建社会统治支柱的儒家思想对人民的统治已大大削弱,因而不得不借助佛教的力量,以神道设教来维护封建理教的统治地位,从而表现出一种儒家思想与佛家思想交叉渗透,互相利用的趋向。本剧是披着佛教外衣来宣扬孔孟之道的作品,剧中的佛是被儒家思想改造了的佛。倪道贤的 《读郑山人目连劝善记》说: “夫佛氏之道轨于墨,离亲弃本,习化益深。宜其徒弁髦其亲可矣,矧厌苦知见,梦幻人世,人且为空,何有于母。……若连者由亲以显真性,与吾儒敦伦竭力者等耳。”这就清楚地指明本剧宣传的是儒家的伦理道德,而非佛教的色空观念。剧中充斥 “彝伦须是重君亲”“敦孝悌以为仁之本”等儒家思想的说教。陈澜 《劝善记评》说这个剧“与高则诚君,伯皆劝孝;丘文庄公,五伦辅治,同一心也。”把它和高明的《琵琶记》,邱濬的《五伦全备记》等量齐观,是抓住了这个剧的主旨的。郑之珍写《劝善记》的目的就是 “劝孝”“辅治”,但手段却与高、邱大不相同。高、邱二人生于明初,明朝统治稳固,可以直接以儒家思想进行说教,郑则生于明末,明朝统治已处于腐朽没落阶段,因而一向“不语怪力乱神”的儒生们,也只好乞灵于神佛了。但这个剧的某些单折,由于吸收了许多民间传说和故事,反映了下层人民的愿望和苦难,因而三百年来传唱不衰。如《尼姑下山》、《哑子背疯》、《行路施金》、《王婆骂鸡》、《赵花打老子》等经常单独演出。这些单折戏在原作中虽服从劝善惩恶的主题,但在民间演出中却往往渗透了与作者主观意识相违背的思想内容。

其中《尼姑下山》特别具有代表性。这出戏塑造了一个勇于冲破佛教戒律的束缚,追求俗世幸福的可爱形象,批判了佛教思想对人性的压制。现在还在演出的昆曲《思凡》就是根据此剧改编的。但在原作中这个尼姑却是个被作者否定的不守清规的淫尼,是被雷击死的“十恶”之一。在这出戏里作者通过八段唱词极有层次地细致地刻画了小尼的心理变化过程。〔娥郎儿〕一曲“风送花香入戒房”“金针刺破纸糊窗”说明佛门戒律要想束缚人们追求爱情的人性是徒劳的。面对“落花满地”,小尼想到青春易逝,时光虚度,自己只能看经念佛,不能享受人世的欢乐,怎能不“心事乱如麻”“怨只怨爹和妈”呢?紧接着小尼内心涌起束缚和反束缚的激烈斗争,特别是遇到异性的挑逗,眉目传情更使得小尼“心猿意马”,把持不定。从〔洞天春〕到〔水仙子〕五支曲子一层层把小尼感情的波涛推向高潮。但接下来却产生了波折,小尼想到师父的“教养”之恩,不忍离去,这一曲折使小尼的形象更显得丰富和生动。可是当小尼听到山下娶亲的鼓乐时,马上在心中掀起波澜,使得她“魂飞难缚,肉酥难把,心痒难抓。”这一排比句把小尼如痴如醉的青春觉醒刻画得淋漓尽致。走的决心已下,这里却又出现一个小小的细节,即对铙钹、袈裟、藏经的处理,安排这一细节绝非多余,它把小尼的细心、善良的性格突出出来。于是小尼心安理得,心无挂碍的追求自己的幸福去了。在这些心理描写的一波三折中,作者塑造了小尼姑这个勇敢、坚定、善良、多情的少女形象,这一形象几百年来一直受着人民群众的喜爱。

目连救母的故事,源远流长。它最早出于西晋时僧人竺法护所译《佛说盂兰盆经》。目连,又称“目犍连”或“摩诃目犍连”,是释迦牟尼十大弟子之一。母死,堕饿鬼道中,目连以十方威神之力,入狱使母得脱饿鬼之苦。到唐五代时,出现了多种有关目连的变文,如《大目犍连冥间救母变文》、《大目连缘起》等。王定保《摭言》记载:张祜曾对白居易说:“明公亦有《目连经》。《长恨词》云:‘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此不是目连访母耶?”到北宋时已出现连演七天的《目连救母》杂剧,如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八《中元节》条中记载:“勾肆乐人,自过七夕,便般《目连救母》杂剧,至十五日,观者倍增。”在元杂剧中有无名氏撰《目连救母》杂剧。据《录鬼簿续编》一书记载:在“诸公传奇,失载名氏,并附于此”之后,载杂剧七十八出,其中有《目连救母》一出。“题目”、“正名”为:“发慈悲观音度生,行孝道目连救母。”但此剧本已失传。另外元明间还有说唱文学《目连救母出离地狱升天》宝卷。郑之珍就是在前人戏曲及说唱文学的基础上创作了《劝善记》的。

此剧结构复杂,规模庞大。共三卷,一百零三出。上卷三十二出,写傅相行善升天,其妻刘氏受人挑唆破戒开荤,杀生害命,不敬神明,其子罗卜劝之不听,是为第一段。其中又分两层,傅相生前行善为第一层,主角为傅相。围绕傅相行善,会缘桥济贫,穿插了“哑背疯”、魁星、送子娘娘的歌舞表演,还有观音变化的场面,如变鹤、变虎、变武将、变道士、变长人变矮僧,变鱼篮观音、千手观音等。在《修斋荐父》一出中,有各种鬼形上场,可见场面是相当热闹的。随着第二层刘氏破戒开荤一段开始,穿插尼姑下山、和尚下山、骗子假扮和尚化缘骗人银子等小故事,最后以雷打 “十恶”为这些坏人的收煞结果。这段由单一线索,分为两条线索: 一条是刘氏在家作恶; 一条是罗卜在外经商受骗遇盗,陷于绝境,遇神搭救始得回家。中卷三十六出,写刘氏多方掩饰继续为恶以致堕入地狱; 其子傅罗卜不畏艰险,西行见佛,终成正果,为第二段。此段以刘氏死亡为界也分两层。前段插入观音度强盗成佛的情节,乍看与全剧情节游离,令人有蛇足之感。实则这情节也是服从全剧主题的,是对行善得升天堂这一主题的反衬,是作者“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思想的形象化的解释。刘氏死后,线索又一分为二: 一条是罗卜辞官、辞婚,离家去西天见佛; 一条是刘氏在阴间过滑油山、奈何桥,受诸般痛苦。这段中个别语言耐人寻味,表现了作者对社会颓风的讽刺。如 《刘氏回煞》一出。写刘氏与门神的对话:刘氏说: “俗云: ‘门神门神,显显威灵,一年一换,好做人情。’”这句话讽刺了封建官吏,凭借权势徇情卖法的黑暗现实。在 《过金钱山》一出,借鬼使的口说出 “钱一金而二戈,有金之为利,便有戈之为害。”“钱者前也,有则可向人前,无则便落人后。”在这里作者对金钱货币的本质进行了鞭辟入里的揭露。罗卜西行的一连串的情节,使我们联想到 《西游记》唐僧师徒四众,一往无前西行取经的精神。罗卜的形象写得比较鲜明,作家给我们塑造了一个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不畏艰苦,百折不挠,坚定勇敢的青年形象。下卷三十五出,写目连历经十殿,游遍十八重地狱寻母,最终母子团圆,同列仙班,是为第三段。这一段一开始就是双线发展: 一条是主线,即目连阴曹地府寻母,其意在旌孝;另一条线是副线,即目连的未婚妻曹赛英守志不嫁,最后出家为尼,其意在表节。最后以其母所变之犬的引导使这对未婚夫妻在庵堂相会,两线合二为一,于是在中元佳节大设盂兰盆会,超度其母升天,全剧结束。

这个戏在场面上忽而神怪迭出,忽而经声梵唱,排场穿插,火炽热闹。戏中还安排了不少翻抬、度索、跳圈、窜火等杂技表演,因而四百年来一直盛演不衰,是旧社会农村每年逢七月十五中元节必演的应节戏,对研究我国民俗学很有参考价值。

到清代,张照据郑作改编为 《劝善全科》二百四十出,据说需十天方能演完。到近代京剧、弋腔、桂剧、川剧、绍剧、昆剧、秦腔、汉剧、湘剧、楚剧均有以目连救母为题材的剧目。这个戏在中国民间舞台上是有影响的。张岱在 《陶庵梦忆》 一书中,记叙了 “徽州旌阳戏子”搭台演出《目连救母》的盛况。清初 “目连戏” 的演出由民间传入宫廷。据董含 《莼乡赘笔》记载: “(康熙)二十二年癸亥,上以海宇荡平,宜与臣民共为宴乐。特发帑金一千两,在后宰门架高台,命梨园演 《目连传奇》,用活虎、活象、真马。”直到解放前,在安徽、浙江、江苏、江西、福建等地的农村仍有目连戏的演出,少则三日三夜,多的长达九日九夜。可见此剧在民间流行之盛况了。不过该剧宗教迷信色彩很浓,农村演这个戏主要为酬神而不是娱人。在郑作《劝善记》结尾有这样的话:“目连戏愿三宵毕,施主阴功万世昌。”说明这戏的演出是为了赛神还愿,出钱演目连戏是做好事积阴功。演出地点大都在寺庙内或寺庙附近,时间大多在佛教节日七月十五中元节前后。过去民俗七月十五放荷灯就和目连救母故事有关。这个故事如果从唐代变文算起,流传至今已一千二百年之久,其生命力如此之强,是值得研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