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曲赋文·秋日书梵经藏佛腹》原文与赏析
杨 宛
碧瓦云楸映半塘,静从秋色到修篁。
聊存心力于经卷,不负闲身住草堂。
微雨暗飘毫素润,轻风徐动墨池香。
书成却恨无人识,故向真空密处藏。
杨宛(生卒年不详),明末清初诗人,字宛叔,原为金陵名妓。能诗善画,尤工行楷之书。16岁嫁茅止生(元仪),茅虽重其才而以殊礼相待,但并不了解她的志趣,因而外交男友,“心叛止生”。止生死,归国戚田弘,“以为国戚可假道也”。可是,国戚却“以老婢蓄之,俾使教其幼女”。“戚死,复谋奔刘东平,将行而城陷,乃为丐妇装,间行还金陵”(《列朝诗集小传》),途中为义军所杀。有《钟山献正续集》传世。
在封建社会里,有才而沉沦下僚,甚至终生不得仕的男子何止于千百?一个女子想有作为,实在是难于上青天了。所以她说:“愁心欲放放无由,断却牵丝不断愁。若使纸鸢愁样重,也应难上最高头。”(《看美人放纸茑》)这些诗句,止是诗人感慨身世,悲叹驰骋无由的心声。“高头”难上的体验,生活道路的坎坷,使她产生了留迹“佛腹”的愿望,《秋日书梵经藏佛腹》一诗,就是这种愿望的流露。
“碧瓦云楸映半塘,静从秋色到修篁。”碧瓦,青绿色的琉璃瓦。寺宇多用琉璃瓦盖,故用以借代寺宇。云楸,云一样浓密的楸树叶。映半塘,映照着半边池塘。“映半塘”三个字,既写出了池塘的幽深、清澈,也说明了寺宇的高大和周围环境的清幽雅静。下句的“静”字,既是对寺宇环境气氛的描绘,也指道家的修养之术。修篁,长竹。古代的寺宇,周围多种竹子以增加古刹气氛。苏轼《游鹤林招隐》诗说:“古寺满修竹,深林闻杜鹃。”陈孚《烟寺晚钟》诗也说:“山深不见寺,藤阴锁修竹。”可见,修竹与寺宇是经常连在一起的。“静从秋色到修篁”,就是在木落草衰,各种动物准备寻找归宿的季节来到寺宇留迹的意思。所以,这两句,既扣了题旨,也通过寺宇座落、环境以及入寺时间与目的的交代,暗示出一个“藏”字。下面的诗句,就是以这个“藏”字为线索交织成篇的。
“聊存心力于经卷,不负闲身住草堂。”诗人面对备受蹂躏的历史与婚后无人真正了解的现实,深感红颜薄命,才色累人,“东风堪赏犹堪恨,绽尽花来送尽花。可惜一庭深浅色,随风今去落谁家。”(《即事二首寄修微》)与其象纸鸢一样随人俯仰,无所作为,不如“聊存心力于经卷”,既可修身养性,陶治精神,也不辜负自己的才情。一个“聊”字,写尽了诗人意欲骋才却不为世用的无可奈何的心境。闲身,无事可做而闲置之身。草堂,旧时文人对自己避世隐居之所的称谓。这里的“住草堂”,是“才情”的比喻。为了不辜负自己的才情,诗人决意把“心力”献之于经卷的研读与书写上。
“微雨暗飘毫素润,轻风徐动墨池香。”毫素,笔和纸,这里指书写好了的经卷。墨池,古代书法家专供洗笔砚用的水池。经卷书写完了,分铺在桌子上待晾至干,忽然飘来一阵绒毛细雨,把经卷飘得湿润了,刚洗过笔砚的墨池,随着微风的拂拭,散发出阵阵沁人肺腑的芳香。形诸纸张,特别是书画一类作品,是最忌雨飘风动的,故有 “清风不识字,何得乱翻书”之语。然而,在诗人看来,这 “微雨”、“轻风”,却是大自然这个造物主对自己才华的赏识。因而不仅毫无怨气,而且喜形于色。“暗飘”、“徐动”两个词语,刻画了 “微雨”,“轻风”; 而 “润”、“香”二字,则细腻地表现了诗人对“微雨暗飘”、“轻风徐动”这一自然现象在面前突然出现的喜悦之情。特别是这个 “润” 字,其中所隐含的喜悦之情,与杜甫“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春夜喜雨》) 中的 “润” 字相比,并无浓淡高低之分。
从诗人对 “微雨暗飘毫素润”这个书法避忌现象出现的喜悦心情中,我们看到: 诗人对用世的愿望是十分强烈的。然而,在“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封建社会里,这种愿望往往被当作越轨之想而加以否定。“书成却恨无人识,故向真空密处藏”。不管如何想望,诗人的才华始终无人赏识,更说不上自由施展的机会了。既然无人赏识,那就只好往 “佛腹”中 “藏”隐了。这种 “用之则行,舍之则藏”(《论语·述而》)的人生哲学,尽管是消极的,但却比丧失人格、出卖灵魂的钻营行经自然要略胜一筹。更何况诗人作为一个女子不仅无 “弄瓦”之卑,夫荣妻贵之愿,而且坚持人格独立,努力追求用世。这种 “离经叛道” 的思想、行动本身,就是十分值得赞赏的。
纵观整个中国古代文学史,作为一个女子,能够 “书成却恨无人识,故向真空密处藏”,既不凭自己的姿色去追求无穷物欲,也不做男子附庸,在 “知其不可而为之” 的追求中,处处碰壁之后,宁可 “藏” 于 “佛腹”,也不愿失去自己作为人类一员而独立存在的资格。像这样的女性,不管是历史人物,还是文学形象,都是不多见的。这首诗所塑造的形象,正是这样一个形象。这首诗的深刻意义也正在于此。《玉镜阳秋》 以为:“宛诗体气既薄劣,复好作淫言媟语,去修微(女诗人,杨宛的结拜姐妹) 远矣。”这个论断,至少就该诗来说是不无偏颇的。
这首诗笔调轻盈,措词含蓄,意境清远。通过层层铺垫,抒发了诗人对以男子为中心的封建宗法社会的无穷怨恨。从杨宛的有关史料考察,诗人并未削发入寺修行,但由于诗篇寓情于景,借静写动,因而把情思表现得绵绵不绝。正是在情与景、动与静的处理上,做到了 “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