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伊阿宋抛弃生死患难的妻子美狄亚，打算迎娶科任托斯王克瑞昂的女儿克瑞乌萨为妻。美狄亚呼唤神明和恶魔显灵，惩罚新娘克瑞乌萨、国王克瑞昂和伊阿宋。诅咒声中，婚礼开始，新婚的乐曲使美狄亚显得更为暴躁和绝望。少女时代为和伊阿宋私奔导演的一幕幕血腥杀人场景一一浮现： 把亲兄弟砍碎扔进海里，把珀利阿斯剁烂放进油锅。过去的叛国弃亲、现在被弃的愤怒和绝望，使美狄亚情感更趋疯狂，她决定复仇，以一种更血腥残忍的方式报复伊阿宋。在质问伊阿宋的忘恩负义时，美狄亚得知两个孩子是伊阿宋的命根子，立即决定杀掉两个亲生儿子，以报复伊阿宋的无义。婚礼继续进行，美狄亚开始制作毒汁，新娘穿上涂满毒汁的衣物便开始着火，宫殿被焚毁，两个儿子也相继被她杀死，复仇成功的美狄亚驾蟒而去。

【作品选录】

第四幕

保姆上。

保姆　我担心，我害怕，巨大的灾难就要降临。美狄亚正处于极度的痛苦之中，那痛苦还在增长，自己滋润自己，恢复原先的力量。我以前常常看见她如何愤怒若狂，召唤天神，震撼天空，但这次她正在准备干骇人听闻的事情。她咚咚咚地迈着大步，走进藏着灾祸的内室，取出她的全部的收藏，甚至把她自己以前也一直感到害怕的药物也取了出来。她把左手放在不祥的祭品上，祈求炎热的利比亚沙漠滋生的瘟疫降临，祈求陶罗斯山脉用极北的严寒封冻、埋藏在永不消融的冰雪下的瘟疫降临，祈求各种恶魔降临。身披鳞片的魔怪被她的巫歌惑动，纷纷离开藏匿的洞穴前来。一条凶残的巨蟒，拖着无以量比的长躯，晃动着三叉长舌，寻找着牺牲，爬了过来。当它听到美狄亚的魔歌后，立即停止匍行，把可怖的躯体蜷缩起来，盘曲到一起。美狄亚说道：“不，由尘世土地生长的这些恶祸和武器远远不够，我要从天上取得毒汁。已经到了该采取非同寻常的手段的时候了。让那条蜿蜒于两只空中动物——其中大的一只为佩拉斯戈斯人效命，小的一只为西顿人效劳——之间、长如湍湍急流的巨蟒降临！让奥菲乌科斯松开紧握我的双手，放任毒汁流出！让敢于向两位神明挑战的皮同听到我的歌声后降临！最后，让九头蛇，让被海格立斯徒手制服的所有蟒蛇降临！此外还有你，只是在我的巫咒作用下才第一次瞌睡，尔后被我抛弃的科尔克斯的不眠守卫者——巨龙，请你也降临！”

她在召唤了各种凶恶的蛇蟒之后，把自己珍藏的各种包藏凶祸的植物毒汁和在一 起： 有生长在洒过普罗米修斯的血、长年冰封雪盖的高加索山山脊上的各种植物的毒汁；有富有的阿拉伯人，身背箭囊、尚武骁勇的米泰人和轻装的帕提亚人用来涂抹箭矢的毒汁；有闻名的斯维勃人在凛冽的苍穹下，在希尔卡尼亚丛林里收集的毒汁；此外还有在百鸟营巢的春季或是在剥去丛林的优美外衣、用冰雪束缚一切的严寒的冬季从地里长出的各种含毒植物，以及盛开致命鲜花的绿草，包含有能致人非命的毒汁的根茎，美狄亚伸手把它们统统掺和到一起。它们中间有的采自忒萨亚的阿托斯山，有的采自高耸的品都斯山，那些柔嫩的毒叶则是在潘盖乌斯山脊用带血的镰刀割来的。它们中间有的是由充满漩涡的底格里斯河滋长的，有的是由多瑙河滋长的，有的是在带着温度的水急驶过干旱地带、以盛产宝石闻名的希达斯佩斯河生长的，有的则是在把自己的名字留给了自己流经的土地、平稳而缓慢地流入西班牙海的拜提斯河生长的。它们中间有的嫩枝是在福波斯升起之前割下的，有的嫩枝是在深夜割下的，而有些嫩苗则是美狄亚边唱魔歌，边用自己的指甲掐下来的。

她取来这些致命的花草，挤出蛇毒，把不祥的飞禽、凶猛的鸱鸮的心和从声音嘶哑的活猫头鹰身上割下的鲜肉混合在一起。制作者把不同的毒物分开放置，其中有的具有毁灭一切的火的力量，有的凝聚成寒气袭人的冰块。她对着这些毒物作着与毒物一样令人毛骨悚然的诅咒。听，那是她的狂乱的脚步声，她正在唱魔歌。她的第一段魔歌已经使世界颤抖。

美狄亚唱着魔歌上。

美狄亚　无声的人们，还有你们，冥界的众神明，盲目的混沌神，阴沉的狄斯的幽暗宫殿，塔尔塔罗斯岸边愁容满面的死神的昏暗洞穴，我向你们祈祷！幽灵们啊，请你们停止报仇，快来我们这里参加婚礼： 伊克西翁，不要再转动火轮了，回到地上来吧！坦塔洛斯，你来无忧无虑地吮吸皮雷涅泉水吧！还有你们，向无底的水罐里注水、被无效劳动嘲弄的达那伊得斯们，也一起来吧： 今天你们有事可做！让我丈夫的岳父受到更严厉的惩罚： 让光滑的巨石带着西绪福斯顺着陡坡滚下山来。

具有多种可怖面孔的黑夜星辰啊，现在请你听到我的神圣召唤之后，带着不祥的面容降临！

为了你，我按照我们的传统方式，解开发带，披散头发，光着脚走进了神秘的丛林，召请干燥的云翳降雨，让大海向海底退缩，使潮水平息，奥克阿诺斯的沉重水流回到它的深处。空间的秩序发生了紊乱，地球同时看见了太阳和星星；大熊星座和小熊星座啊，你们也触到了禁止你们接触的海面。我改变了时间的进程，在我的魔歌作用下，大地上夏季鲜花遍地，克雷斯不得不看着冬季进行收获。法希斯河的急流向源头倒涌，支流纵横的基斯特尔河失去了先前的凶猛气势，被挟持在河岸之间缓缓流淌。波涛咆哮着，狂暴的大海无风却起了巨澜。听到我的声音，时辰向回倒转，古老的丛林里的楼宇失却了阴影。福波斯停在当空，正在运行的许阿得斯听到我的歌声后踌躇不前。福贝啊，是你莅临你的秘仪的时候了。我用带血的手编成的这些花冠是献给你的，上面盘着九条蟒蛇，而这些则是曾经引起天庭不和、与尤皮特争夺权力的提丰奥斯的肢体。这里是狡猾的艄公涅索斯垂死时献出的毒血；这里是奥塔山上的火葬堆的灰烬，它曾经以熊熊的烈火吞噬了海格立斯；这里你看见虔诚的姐姐、罪恶的母亲阿尔泰娅的复仇火焰；这里是哈尔皮亚逃脱泽特斯的捕捉时留在难以接近的巢穴里的羽毛；除了这些外，还有被勒尔那箭矢射杀的斯廷法洛斯湖上的怪鸟的羽翼。祭坛啊，你们已经发出了响声，我感觉得出，慈惠的女神已经摇动了我的三脚台。

我看见特里维亚赶着她那轻快的车辇，但不是通常那样露出整个圆脸、容光焕发地整夜驱赶的那车辇，而是被忒萨利亚的魔法困扰时，勒紧缰绳，愁苦地、面色苍白地赶过天空的那车辇。狄克提娜啊，你就这样凄惨地把灰白色的光线从空中洒下，把新的恐惧注入人们的心头，科任托斯的珍贵铜器将会发出隆隆响声为你助威。我们在血污的草地上为你举行圣礼；从坟茔里取来的火把给你带来了黑夜的火光；我低着头，摇动着脑袋，向你作了祈祷；我像行丧礼那样匍匐在地，用发带束着头发；现在我在向你摇晃从斯提克斯河边取来的不吉的树枝；我将像迈纳斯那样向你袒露胸怀，用神圣的刀划破我的手臂。让我的血流在祭坛上，手啊，你要坚定地握住剑柄，不要怕我那宝贵的血流淌！(举刀划破手臂)啊，神圣的血已经从我划破的手臂上流了出来！

倘若我常常用请求和怨诉过分地打扰你，我诚恳地请你宽宥！珀尔修斯的女儿啊，我常常向你请求的原因只有一个，而且始终是那一个，那就是因为伊阿宋。

现在，你把送给克瑞乌萨的衣物染上毒汁，让她一穿上，蛇毒滋润的毒焰便燃透她的骨髓。火焰现在被压抑着，隐藏在黄灿灿的金子里，那是天上的普罗米修斯——他曾因盗火而使自己的肝脏受折磨——给我的，并教会我贮藏的艺术。穆尔基贝尔也把他藏在细小的硫黄粒里的火种给了我，另外，我还从我的亲人法厄同那里收集了永恒的火种。我还有基迈拉的礼物，我有从公牛燃烧的喉咙里取出的火焰，我把它们和上梅杜莎的苦胆，命令祸患默默地藏在里面。

赫卡忒啊，给毒汁以力量，保住藏在礼物里的火种！让他们的视觉受骗，让他们的触觉失灵，让热量渗进心脏和脉络里，让肌肤滴油，让骨髓冒烟，让新娘的头发燃烧，火光胜过她的新婚火炬。

我的誓愿已经被听取了，疯狂的赫卡忒连续发出了三次吠声，举着燃烧着的火炬，发出神圣的火光。

(对保姆)仪式结束了，现在叫孩子们到这里来，让他们把我的珍贵的贺礼给新娘送去。

(保姆进屋，随即领着美狄亚的两个孩子上。)

孩子们，快去，由不幸的母亲生育的孩子们，快去，用礼物和哀恳请求女主人兼继母垂怜你们。你们要快去快回来，好让我能最后一次拥抱你们！

孩子们托着礼物向皇宫走去，美狄亚、保姆下。

合唱歌　疯狂的爱情要把嗜血的迈纳斯引向何方？她抑制不住内心的狂怒，策划了什么罪行？美狄亚满面怒容，昂首傲视，对王权发出威胁，谁会相信她是一位受驱逐的人呢？

她两颊灼热，满面红光，但苍白立即又驱走了红润。她的脸色不断变化，每种颜色都是瞬息即逝。他一会儿走向这里，一会儿走向那里，有如失掉子女的母虎在恒河边的圣林里狂乱奔跑。

美狄亚不善于控制自己的愤怒，也不善于控制自己的爱情，现在她爱情和愤怒交织在一起。啊，将会发生什么巨大的不幸呢？凶暴的科尔克斯女人什么时候才会离开帕拉斯戈斯人的土地，让王国和王族摆脱恐惧？福波斯啊，现在请你毫不迟疑地驱赶你的车辇，让黑夜的统治者赫斯佩鲁斯吞没可怕的白天！

第五幕

报信人自王宫上。

报信人　一切都毁灭了，城邦的基础崩塌了！女人和父亲一起倒下了，灰烬混合在一起！

合唱队　他们中了什么诡计？

报信人　常常使国王们上当的东西——礼物。

合唱队　那里面能有什么阴谋？

报信人　连我也感到惊异，难以相信真的发生了那样的不幸。请看发生了什么灾难： 贪婪的火焰好像是按照指令，猛烈地吞没了整个宫殿，楼宇已经焚毁，现在人们正为城市担心。

合唱队　用水去灭火。

报信人　事情怪就怪在这里： 水助火势。火愈是受阻，燃得愈是猛烈；城堡已经被烧着了。

报信人下。美狄亚偕保姆上。

保姆　美狄亚，你赶快离开希腊人的国土，另外找一块什么地方安身！

美狄亚　要我躲避，我即使已经离开了，我现在还要回到这里来。我正在观赏一场空前的婚礼。

心灵啊，你为什么迟疑？继续已经成功地开始了的进攻！你对已经进行的报复感到满意，但它们够吗？疯狂的人啊，倘若伊阿宋能像你希望的那样不娶公主，你直到现在还会爱他的。快寻找惩罚他的方法，寻找前所未见的惩罚他的方法，并且自己作好行动的准备，让公理退避，让羞怯隐匿。两手不沾染罪行的报复是微不足道的报复！燃起你的怒火，振作起业已疲惫的精神，让你内心积郁的愤怒全部爆发出来！让人们觉得你前此所做的一切事情还可算作是虔诚的行为！快行动，让人们觉得你前此所干的一切暴行还都是寻常的，微不足道的！我的痛苦从那些暴行中得到锻炼，不过我当时那幼稚的手，我那孩童式的愤怒还能干出什么更惊人的事情呢？可现在我是美狄亚，我经历的各种不幸使我成长了。

啊，痛快！痛快啊，杀死兄弟！痛快啊，肢解兄弟的尸体！痛快啊，劫夺父亲严密守护的宝物！痛快啊，把刀子交到女儿手里杀死老父！痛苦啊，现在请你快为自己寻找牺牲吧！我的手已不再笨拙，你可以让它们干任何事情。

愤怒啊，你将向何处发泄？你将用什么箭矢射杀忘恩负义的敌人？我不知道我那激荡的心灵已经暗暗作了什么决定，它为什么还不敢大胆承认。我真愚蠢，我太性急了，但愿我的对手已经为我的敌人有了孩子！不，我为他生的孩子也是克瑞乌萨的。这样报复使我感到满意，这样报复完全应该！我承认我将要干残忍的事情。孩子们啊，你们以前是我的，但是现在你们将要因父亲的罪行而忍受惩罚。

恐惧袭击着我的心，一股寒气侵袭着我全身的关节，我心里在颤抖。愤怒消失了，我又恢复了母亲的本性，赶走了作为妻子的心理。我要让我的孩子们流血吗？我要让我的亲生儿子们流血吗？不，啊，不，愚蠢的疯狂啊，请想个更好的复仇办法！疯狂的暴行啊，凶残、背天逆理的行为啊，你们离开我！可怜的孩子犯了什么罪而要忍受惩罚？他们的罪过只在于伊阿宋是他们的父亲，美狄亚是他们的母亲。让他们死吧！他们不是我的，让他们毙命吧！不，他们是我的，他们没有过失，没有犯罪，他们是无辜的！是的，这我承认，然而我的兄弟也是这样啊！心灵啊，你为什么踌躇不决？你为什么让眼泪沾湿我的面颊？为什么愤怒和爱情要同时纠缠我的心，忽而愤怒把我引向这边，忽而爱情把我拉向那边？两种对立的感情争斗着，使我拿不定主意。有如捷驶的劲风横扫残酷的战场，有如不和的大海掀起巨澜，澎湃的海水游移不定地向各处涌流，我的心啊，现在也是这样激荡不定。愤怒赶走了慈爱，慈爱又赶走了愤怒。痛苦啊，请你向慈爱让步吧！

啊，可爱的孩子，崩溃了的家庭的唯一安慰，你们过来，快把你们那使人醉心的身体投进我的怀抱。你们可以安然无恙地为你们的父亲所有，但是只有当你们仍然属于你们的母亲的时候。驱逐、流放迫在眉睫，很快，很快就要把他们从我怀里夺走了，看他们哭泣着，泪水流到嘴唇边。让他们因为父亲去死，让他们为了母亲去死！痛苦重又在我心头复活，怨恨重又在我心头沸腾。古老的复仇女神正在催促我那不愿从命的手。愤怒在前引导，我跟着它走。啊，但愿当初像坦塔洛斯的高傲的女儿们那样，从我的肚里出来了一大群孩子，但愿当初我生下了七对子女！对于应付惩罚，我原是一个不善生育的女人——我只生了两个孩子；不过他们也足以为我替父亲和兄弟报仇了。

这些疯狂的复仇女神正往何处去？她们要去追赶谁？她们准备把复仇的火焰投向何方？她们带着冥间的队伍，举着带血的火把，要去报复谁？一条巨蟒蜿蜒盘曲着，不断震动自己的身躯发出巨响。梅盖拉举着仇恨的长矛追击谁？一个肢体被砍碎了的幽灵正晃晃悠悠地走过来，那是谁？啊，那是我的兄弟，他要求复仇。我们一定要为你报仇，索回所有的欠债！让我的眼睛被火炬照亮，让我把衣服撕碎，让我的怒火燃得更旺！看哪，我对复仇女神们袒露着胸怀！

兄弟啊，你走吧！兄弟啊，吩咐复仇女神们和安静的亡魂回到冥界去吧！把我交给我自己，请利用我这只握着剑的手报仇吧！兄弟啊，现在我们用这个牺牲安抚你的灵魂！(杀死一个孩子)为什么忽然一片喧嚷？噢，正在集合军队，想杀死我。我赶快登上我们住宅的高耸的屋顶，既然杀戮已经开始。奶妈，你也跟我来！(对被杀死的儿子)我把你的尸体一起带走。心灵啊，准备进行新的攻击！现在已没有必要隐秘地耗费你的勇气，让你的手当着人们的面接受考验！

美狄亚托着被杀死的儿子的尸体、领着另一个儿子下。伊阿宋上，一列军队随后上。

伊阿宋　所有忠于国王的人，所有悲痛国王遭到的不幸的人，快步跑，让我们抓住制造这一骇人听闻的暴行的罪人！到这边来，到这边来！勇敢的士兵们，搭上箭，把这座房屋彻底摧毁！

美狄亚登上屋顶。

美狄亚　现在我重新夺回了王权，重新得到了兄弟和父亲，科尔克斯人重新得到了金羊毛，王国恢复了，我的被夺去的处女贞洁也恢复了。啊，慈祥的神明！啊，欢乐的时刻！啊，喜庆的日子！走吧，已经进行了残酷的报复！不，这还不够，趁现在两手充满勇气，继续报仇！心灵啊，你为什么又迟疑起来？你为什么又疑惑不定？我心中的怒火又消失了。我后悔我干的事情，我感到羞愧。啊，我干什么了？啊，可怜的人啊。我干了什么事情啊？后悔吧，事情已经干了。啊，可怜的人啊，我干了什么事情啊？后悔吧，事情已经干了。一种强烈的快感在我心头涌现，看哪，它正在不断增长。我现在只缺少一点： (指伊阿宋)他没有亲眼看见。我觉得到现在为止我还什么都没有做；没有他在场，我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是白费。

伊阿宋　瞧，那正是她，正在屋顶上居高临下地进行威胁。快把火把拿来，让这个纵火者毁于自己燃起的火焰！

美狄亚　伊阿宋，你为你的孩子们举行葬礼吧，为他们建造坟墓吧！我已经把你的那位合法的妻子连同你的岳父一起埋葬了，他们得到了应有的归宿，现在你的一个儿子已经死了，这个儿子将当着你的面死去。

伊阿宋　我以全体神明的名义，以我们的共同流亡生活的名义，以我们原先没有受到玷污的婚姻的名义请求你，求你饶了这个孩子。如果有什么罪过，那是我的，你杀死我，砍下我这个犯罪的头！

美狄亚　不，你哪里最不愿意，哪里最痛苦，我就把剑刺向哪里。你这个目空一切的家伙，你现在去吧，去追求姑娘们的婚床，把母亲们抛弃掉！

伊阿宋　作为惩罚，你杀了一个已经够了。

美狄亚　如果我的手杀死一个便感到满足，那它们连一个也不会杀了。对于我忍受的痛苦来说，杀死两个也远远不够。如果现在在我这个做母亲的身体里还留有什么爱情的结果，我也要举起剑划开腹部，把它取出来。

伊阿宋　好吧，你继续你已经开始的暴行吧！不过我有一个请求，请你至少延缓一下对我的惩罚。

美狄亚　痛苦啊，请你享受这缓缓实现的报复吧，不要着急！今天属于我，让我们好好利用求得的这一天。

伊阿宋　你这个仇人，你杀死我吧！

美狄亚　你想让我怜恤你，好吧！(杀死另一个孩子)完了！痛苦啊，我再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用来安慰你了。忘恩负义的伊阿宋，睁开你那红肿的眼睛！你认识你的妻子吗？我已经习惯这样逃亡了。通向天空的道路已经显现，两条巨蟒已经让带鳞的颈项套上轭，出现在我的面前。做父亲的，接受你的孩子吧！(把两个孩子的尸体从屋顶上扔下)我要乘着带翼的车辇在空中驰骋了。

伊阿宋　你乘着空中的气流飞向太空吧，只是请你作证，你去的地方没有任何神明！

(王焕生译)

注释：

罗马人以左为凶，以右为吉。

指天龙星座，位于大、小熊星座之间，希腊人和腓尼基人(又称西顿人)多航海，常凭大、小熊星座在天空的位置确定方向。

指捕龙星座。

皮同是生活在希腊中部帕尔那索斯山里的一条巨蟒，被阿波罗射死。两位神指阿波罗和狄安娜兄妹俩。

指冥间亡魂。

伊克西翁是忒萨利亚的拉庇泰的王，他妄想得到神后赫拉，被宙斯绑在不停地旋转着的火轮上，在冥间永远受罚。

坦塔洛斯本是宙斯的儿子，他因用自己儿子的肉款待众神而被罚在冥间永远受折磨。他站在冥湖中，口渴欲饮，齐唇的水却立即退去，肚饥欲食，悬在面前的果实却立即被风吹走。皮雷涅泉在科任托斯卫城上。

即达那奥斯的女儿们。达那奥斯原是埃及国王，为逃避兄弟迫害来到希腊，他兄弟的五十个儿子追他的五十个女儿一直追到希腊，达那奥斯命令他的女儿们在新婚之夜杀死丈夫。除了一个女儿，其他的四十九个都按照父命办了。她们因为这一悖逆天伦的罪行，被罚在冥间向无底罐里注水。

西绪福斯是克瑞昂的父亲。他因生前泄露了神的秘密，死后被罚在冥间向山顶推一块大石头。当他把石头推到山顶，石头便脱手由山顶滚下山脚，如此反复不止。

克雷斯是古罗马神话中的五谷女神。

提丰奥斯是一个有一百个头、一百只手的喷火巨怪，因和宙斯争夺天庭统治权而被镇压在埃特纳火山下。

特里维亚是月亮女神赫卡忒(狄安娜)的别称。

希腊的忒萨利亚以善魔法驰名，能把月亮召到地上。

即赫卡忒。

火神武尔坎的别称。

三头喷火怪物。

梅杜莎是名叫戈耳贡的三个女妖之一，长有双翼、利爪、尖齿和蛇发，谁接触了她的头发，谁就会立即变成石头。

此处指尼奥帕。她是坦塔洛斯的女儿，生有七男七女，因嘲笑拉托娜只生了一男一女，拉托娜命令儿子阿波罗和女儿狄安娜把尼奥帕的儿女全部射杀了。

复仇女神之一。

【赏析】

《美狄亚》取材于希腊神话，以伊阿宋盗取金羊毛的传奇为背景，写伊阿宋抛弃生死患难的妻子美狄亚，迎娶科任托斯王克瑞昂的女儿克瑞乌萨为妻，美狄亚报复伊阿宋，杀死自己的两个孩子。

作为悲剧的主人公，美狄亚的形象塑造得较为鲜明独特。一出场，塞内加就赋予美狄亚强悍、凶狠、疯狂的个性特征。婚礼就要开始，美狄亚化身女巫在诅咒：“请你们让新娘暴死，让岳丈暴死，让整个王室灭绝！”对伊阿宋的诅咒则是“让他活下去！让他成为一个流亡者，生活贫困，飘零异邦，满心惶惧，遭人厌弃，无固定家神”。复仇的火焰在美狄亚心中燃烧，她是为复仇而生，对遗弃她的伊阿宋不存任何幻想，一切犹豫、退缩或反省都与她无涉。在激越的复仇意识的支配下，美狄亚没有别的感情，也不满足于诅咒和怨恨，而是苦苦寻找最为残忍、最为解恨，也最让伊阿宋痛不欲生的复仇方式。当得知伊阿宋把孩子视作“我的命根子”、“我的燃烧着的心的寄托和安慰”，为了孩子“宁可失去呼吸，失去肢体，失去阳光”时，她就快意地决定杀死孩子，以彻底报复伊阿宋。本书选取的第四幕，美狄亚开始实施复仇计划，“她在召唤了各种凶恶的蛇蟒之后，把自己珍藏的各种包藏凶祸的植物毒汁和在一起”，“她取来这些致命的花草，挤出蛇毒，把不祥的飞禽、凶猛的鸱鸮的心和从声音嘶哑的活猫头鹰身上割下的鲜肉混合在一起”，然后将毒汁染在衣物上，叫孩子当礼物送给新娘克瑞乌萨。新娘一穿上毒衣，毒焰燃烧其身，进而引起大火，烧毁王宫。这样的复仇并没有使美狄亚满足，她还要做人世间最为残酷的事情，杀死自己的两个孩子。本剧第五幕，塞内加以长篇的自我表白描写了美狄亚的矛盾心理，慈母的爱与弃妇的怨在她心里形成剧烈的冲突：“愤怒消失了，我又恢复了母亲的本性，赶走了作为妻子的心理。我要让我的孩子们流血吗？我要让我的亲生儿子们流血吗？不，啊，不，愚蠢的疯狂啊，请想个更好的复仇办法！”最终情感战胜了理智，妻子的怨战胜了母亲的爱，“让他们因为父亲去死，让他们为了母亲去死！痛苦重又在我心头复活，怨恨重又在我心头沸腾”。美狄亚先杀死一个孩子，然后带着孩子的尸体和另一个孩子登上高耸的屋顶。复仇的快感使她后悔没有让伊阿宋亲眼看见杀死孩子，于是她又当着伊阿宋的面杀死另一个孩子，并将两具孩子的尸体从屋顶扔下，并残忍地说：“对于我忍受的痛苦来说，杀死两个也远远不够。如果现在在我这个做母亲的身体里还留有什么爱情的结果，我也要举起剑划开腹部，把它取出来。”一个令人震撼、性格凶狠、情绪疯狂、残酷无情的复仇女性形象活现在我们面前。

在塞内加之前，欧里庇得斯也创作了同名悲剧，与之相比，塞内加的《美狄亚》有自己的选择和创造。首先，塞内加着意表现的是美狄亚的复仇行动，隐去了欧里庇得斯悲剧涉及的其他内容，如： 美狄亚帮助伊阿宋盗取金羊毛的过程，美狄亚帮助伊阿宋复仇杀死珀利阿斯，以及美狄亚与雅典国王埃勾斯的谈话等，只选取了伊阿宋迎娶科任托斯国公主克瑞乌萨、美狄亚复仇杀死两个孩子的情节。其次，简化故事情节的同时，强化了人物心理活动的描写。大段的演讲式的独白是本剧的一大特色。再次，在人物塑造方面，欧里庇得斯的美狄亚性格是发展变化的，主要注重心理刻画和行动描写；而塞内加的美狄亚性格固定，没有发展，主要通过自我表白和心理活动表现人物情绪。伊阿宋在欧里庇得斯笔下是背信弃义的形象，而塞内加则对其充满同情：“我如果顾及妻子给我的恩惠而对她保持忠诚，那我就得准备交出生命，而我如果不想送命，那我就得放弃忠诚。……神圣的公正女神啊，如果你还在上天，我请你为我作证： 是孩子战胜了父亲。”说明伊阿宋迎娶克瑞乌萨是被逼无奈的。最后，欧里庇得斯在《美狄亚》中广泛使用歌队形式，歌队具有心理描写、叙事抒情的功能，使人物刻画更加生动。塞内加的合唱歌主要是用来表达作者自己的思想情感和评论说教。如第四幕末尾的合唱歌唱道：“美狄亚不善于控制自己的愤怒，也不善于控制自己的爱情，现在她爱情和愤怒交织在一起。”

在《美狄亚》中，塞内加还表现出喜欢描写疯狂的情绪、血腥的谋杀等可怕场景的倾向，因此，其剧本一般适合室内朗诵和阅读，不大用于舞台演出。这种风格对文艺复兴时期莎士比亚、基德、拉辛等人的悲剧创作产生较大影响。

(于晓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