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挪威的森林·村上春树》原文|读后感|赏析

【作品提要】

腼腆的直子原本是我的高中同学木月的女友,木月在17岁时为追求纯真而自杀身亡。一年后我与直子邂逅,在交往过程中发现在直子晶莹的眸子里不时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阴翳。在与直子共度其20岁生日的夜晚之后,我发现她不知去向,原来,为了回避令人眼花缭乱的现实社会,直子住进了京都一座与世隔绝的疗养院。直子住院期间,我又邂逅了与直子性格相反的女大学生绿子。面对这个充满活力且有几分野性的女学生的大胆表白,我感到彷徨,既无法忘却病中的直子,又不想放弃散发着青春活力的绿子……当直子在疗养院自缢身亡后,我失魂落魄地四处流浪,最后在直子的病友鼓励下给绿子打电话,希望两人“一切重新开始”,但当听到电话那一端传来“你现在在哪里?”的问话时,从电话亭向四周环视,却“不知道这是在哪里”……

【作品选录】

周一十点,有“戏剧史Ⅱ”课,讲欧里庇得斯,十一点半结束。课后,我去距大学步行需十分钟的一家小饭店,吃了煎蛋和色拉。这家饭店偏离繁华街道,价格也比以学生为对象的小饭店贵一些,但安静清雅,而且煎蛋非常可口。店里三个干活的是一对沉默寡言的夫妇和打零工的女孩。我找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一个人吃着饭。这工夫里,进来一伙学生,四个人,两男两女,都打扮得干净利落。他们围着靠门口处的一张桌子坐定,打量菜谱,七嘴八舌商量了半天,才由一个人归纳好,告诉给打零工的女孩。

这时间里,我发现一个女孩不时地往我这边瞥一眼。她头发短得出格,戴一副深色太阳镜,身上是白棉布迷你连衣裙。因为对她的脸庞没有印象,我便只管闷头吃饭。不料过不一会儿,她竟轻盈地起身,朝我走来,并且一只手拄着桌角,叫出我的名字:

“你是渡边君,没认错吧?”

我抬头重新端详对方的面孔,还是毫无印象。她是个非常引人注目的女孩,假如在某处见过,肯定马上记起。加之,知道我名字的人这大学里实在寥寥无几。

“坐一下可以么?或者有谁来这儿?”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摇头说:“没谁来,请。”

她叮叮咣咣拖过一把椅子,在我对面坐下,从太阳镜里盯着我,接着把视线落到我的盘子上。

“味道像是不错嘛,嗯?”

“是不错,蘑菇、煎蛋、青豌豆色拉。”

“唔,”她说,“下回我也来这个,今天已经定了别的了。”

“别的?”

“通心粉、奶汁烤菜。”

“通心粉、奶汁烤菜也不坏嘛。”我说,“不过,在什么地方见过你来着?我怎么也想不起来。”

“欧里庇得斯。”她言词简洁,“《伊莱克特拉》。‘不,甚至神也不愿听不幸者的表白。’课不刚刚才上完吗?”

我仔细审视她的脸,她摘下太阳镜。我这才总算认出: 是在“戏剧史Ⅱ”班上见过的一年级女孩。只是发型风云突变,无法辨认了。

“可你,直到放暑假前头发还到这地方吧?”我比量着肩部往下大约十厘米的位置。

“嗯。夏天烫发来着。可是烫得一塌糊涂,惨不忍睹,真的。气得我真想一死了之。简直太不成话!活活像个头上缠着裙带菜的淹死鬼。可又一想,死了还不如索性来个和尚头。凉快倒是凉快,喏。”说着,她用手心窸窸窣窣地抚摸着四五厘米长的短发。

“一点都不难看呀,真的。”我一边继续吃煎蛋一边说,“侧过脸看看可好?”

她侧过脸,五秒钟静止未动。

“呃,我倒觉得恰到好处。肯定是头型好的缘故,耳朵也显得好看。”我说。

“就是嘛,我也这样想,理成短发一看,心想这也蛮不错嘛,可就是没一个人这样说。什么像个小学生啦,什么劳动教养院啦,开口闭口就是这个。我说,男人干吗就那么喜爱长头发呢?那和法西斯有什么两样,无聊透顶!为什么男人偏偏以为长头发女孩才有教养,才心地善良?头发长而又俗不可耐的女孩,我知道的不下二百五十个,真的。”

“我是喜欢你现在这样。”我说,而且并非说谎。长头发时的她,在我的印象中无非是个普普通通的可爱女孩。可现在坐在我面前的她,全身迸发出无限活力和蓬勃生机,简直就像刚刚迎着春光蹦跳到世界上来的一只小动物。眸子宛如独立的生命体那样快活地转动不已,或笑或恼,或惊讶或气馁。我有好久没有目睹如此生动丰富的表情了,不禁出神地在她脸上注视了许久。

“真那样想的?”

我边吃色拉边点头。

她再次戴上太阳镜,从里边看着我的脸。

“我说,你该不是撒谎的人吧?”

“哦,可能的话,我还是要当一个诚实的人。”我说。

“唔——”

“为什么戴颜色这么深的太阳镜呢?”我问。

“头发一下变短,觉得什么保护层都没有了似的。就像赤身裸体地被扔到人堆里,心里慌得不行,所以才戴这太阳镜。”

“有道理。”我说,然后把最后一片煎蛋吞下去。她饶有兴味地定睛看着我将食物一扫而光。

“不过去可以么?”我指着和她同来的三个人那边。

“没关系,放心。饭菜来了过去也不迟。无所谓的。不过在这里不影响你吃饭?”

“影响什么,都吃完了。”我说。看样子她无意返回自己的餐桌,我便要了一份饭后咖啡。老板娘撤去盘子,放上砂糖和奶油。

“喂,今天上课点名时你怎么不答应呢?渡边是你的名字吧,渡边彻?”

“是啊。”

“那为什么不回答?”

“今天不大想回答。”

她再一次摘下太阳镜,放在桌面上,俨然探头观察什么稀有动物似的盯视我的眼睛。“今天不大想回答?”她嘴里重复道,“我说,你这话很像汉弗莱·博加特嘛!既冷静,又刚毅。”

“不至于吧?我可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到处有的是。”

老板娘端来咖啡放在我面前,我没加砂糖和奶油,轻轻啜了一口。

“瞧瞧,到底砂糖、奶油都不加吧!”

“只是不喜欢甜东西罢了。”我耐着性子解释道,“你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怎么晒得这么黑?”

“我马不停蹄地徒步旅行了整整两个星期嘛。这里那里,扛着背包和睡袋,所以晒黑了。”

“去哪了?”

“从金泽到能登半岛,转了一大圈。新潟也去了。”

“一个人?”

“一个人。”我说,“有时也在路上碰到旅伴。”

“该有浪漫情调诞生吧?旅行中没碰巧结识个女孩?”

“浪漫情调?”我一怔,“你这人,我说你是有什么误解嘛。一个扛着睡袋、满腮胡子、疲于奔命的人到哪里找什么浪漫情调呢!”

“经常这样一个人旅行?”

“不错。”

“喜欢孤独?”她手托着腮说,“喜欢一个人旅行,喜欢一个人吃饭,喜欢上课时一个人孤零零地单坐?”

“哪里会有人喜欢孤独!不过是不乱交朋友罢了。那样只能落得失望。”我说。

她把太阳镜的眼镜脚衔在嘴里,用含含糊糊的声音说:“哪里会有人喜欢孤独,不过是不喜欢失望。”然后转向我:“如果你写自传的话,可别忘了这句对白。”

“谢谢。”我说。

“可喜欢绿色?”

“怎么?”

“你身上的半袖衫是绿色的呀!所以才问你是不是喜欢绿色。”

“也不是特别喜欢,什么都无所谓。”

“也不是特别喜欢,什么都无所谓。”她再次鹦鹉学舌,“我嘛,打心眼里喜欢你这说话的方式。就像漂亮地涂了一层墙粉——可听人这么说过,从其他人口里?”

“没有。”我回答。

“我呀,名叫绿子。却跟绿色格格不入,好笑不?你不觉得这样太可悲了?简直是可诅咒的人生!对了,我姐姐叫桃子。岂不滑稽?”

“那么,你姐姐适合粉红色?”

“再没那么适合的了。就像专门是为穿粉红色降生的。哼,不公平到了极点!”

那边餐桌上已有饭菜端来,一个穿双色方格衬衫的小伙子叫道:“喂——绿子,吃饭啦!”她朝那边扬一下手,意思是说“知道了”。

“嗯,渡边君,你做笔记了么?戏剧史Ⅱ的?”

“做了。”我说。

“对不起,可以借我一看?我两次没去,那班上我又没有认识的人。”

“当然可以。”我从包里掏出笔记本,确认上边没有乱写之后,递给绿子。

“谢谢。对了,渡边君,后天去学校?”

“去的。”

“那么十二点来这里好么?还笔记本,午饭我请客。该不会说什么不是一个人吃饭就消化不良吧?”

“不至于吧。”我说,“不过答谢什么的可用不着哟,不过是给看一下笔记本。”

“没关系。我嘛,最喜欢答谢。喏,记住了?不记在手册上不会忘?”

“忘不了,后天十二点在此相见。”

那边又传来招呼声:“喂——绿子,再不吃可凉透啦!”

“我说,你以前就是这么说话的?”绿子充耳不闻似的说。

“我想是这样的,可并不是什么有意的。”我回答。说话方式被人说是与众不同,这还真是第一遭。

她略一沉吟,少顷妩媚地丢下一笑,离座返回自己的餐桌。我从那张餐桌经过时,绿子朝我挥一下手,其他三人则只觑了一眼我的脸。

星期三到十二点的时候,绿子没有赶来这家饭店。我本来打算边喝啤酒边等绿子,但店内人已开始增多,只好要来饭菜,一个人吃着。吃完时已是十二点三十五分,但绿子还是没有出现。我付了款,走出店门,坐在对面小神社的石阶上,清醒一下给啤酒弄昏的脑袋,同时等待绿子。等到一点还是徒劳,我只好作罢,返回学校,在图书馆看书,然后去上两点钟开始的德语课。

下课后,我到学生科查阅选课登记簿,在“戏剧史Ⅱ”班里找到她的名字。名叫绿子的学生只有小林绿子一个人。接着翻动学籍卡片,从六九年度入学的学生当中翻出小林绿子,记下住址和电话号码。家在丰岛区,住的是自家房子。我闪身钻进电话亭,拨动号码。

“喂喂,我是小林书店。”一个男子的声音。

小林书店?

“对不起,请问绿子小姐在吗?”我问。

“啊,绿子现在不在。”对方说。

“到学校去了吧?”

“唔,大概去了医院吧。您贵姓?”

我没报姓名,谢过后放下听筒。医院?莫非她受伤或患病了不成?但从那男子声音听来,完全没有那种不寻常的紧迫感。“唔,大概去了医院吧。”那口气,简直像是说医院是她生活的一部分。到鱼店买鱼去了——如此轻描淡写而已。我思索片刻,终于厌倦起来,不再去想,折回宿舍,躺在床上看从永泽那里借来的康拉德的《吉姆爷》,把剩下部分一口气看完,然后找他还书。

永泽正要去食堂吃饭,我也一起跟去吃了晚饭。

“外务省考试情况如何?”我问他。八月份举行过外务省高级考试的复试。

“凑合。”永泽不在意地说,“那东西,一般都混得过去。什么集体讨论啦,面谈啦,和向女孩子花言巧语没什么两样。”

“那么说,倒是真够容易的。”我说,“发榜在什么时候?”

“十月初。要是考中,请你美餐一顿。”

“我说,外务省高级考试的复试是怎么一回事?参加的人全是像你这样的?”

“不见得。基本上都是傻瓜蛋,再不就是变态分子。想捞个一官半职的人,百分之九十五都是废料。这不是我信口胡诌,那帮家伙连字都认不全几个!”

“那你为什么还要进外务省呢?”

“原因很复杂。”永泽说,“例如喜欢出国工作啦等等。不过最主要的理由是想施展一番自己的拳脚。既然施展,就得到最广大的天地里去,那就是国家。我要尝试一下在这臃肿庞大的官僚机构中,自己能爬到什么地步,到底有多大本事。懂吗?”

“听起来有点像做游戏似的。”

“不错,差不多就是一种游戏。我并没有什么权力欲金钱欲,真的。或许我这人俗不可耐刚愎自用,但那种玩意儿却是半点儿都找不到我头上。就是说,我是个没有私欲的人,有的只是好奇心,只是想在那广阔无边而险象环生的世界里一显身手罢了。”

“也没有什么理想之类的东西吗?”

“当然没有!”他说,“人生中无需那种东西,需要的不是理想,而是行为规范!”

“不过,与此不同的人生不是到处都存在的么?”我问。

“不喜欢我这样的人生?”

“算了吧,”我说,“谈不上喜欢不喜欢。事情不明摆着: 我一不能进东大,二不能在中意的时候和中意的女人睡觉。再说嘴巴又不能说会道,既不能被人高看一眼,又没有恋人。就算从二流私立大学的文学院毕业出来,前景也未必乐观。我又能说什么呢。”

“那么,是羡慕我的人生喽?”

“也不羡慕。”我说,“我太习惯于我自己了。而且坦率地说,东大也罢,外务省也罢,我都没兴致。我唯一羡慕的,就是你有一位初美小姐那样完美的恋人。”

他半天没有做声,闷头吃饭。

“我说,渡边,”吃完饭后,永泽对我说,“我似乎觉得,你我从这里出来,十年二十年过后还会在某个地方相遇,还会以某种形式发生关联。”

“简直像狄更斯小说里写的。”我笑了。

“或许。”他也笑了,“不过我的预感可是百发百中的哟!”

吃罢饭,我和永泽走进附近一家酒吧喝酒,一直喝到九点。

“嗯,永泽君,你的所谓人生规范是怎么一种货色?”我问。

“你呀,肯定发笑的!”他说。

“我不笑!”

“就是当绅士。”

我笑固然没笑,但险些从椅子上滚落下来:“所谓绅士,就是那个绅士?”

“是的,就是那个绅士。”他说。

“那么当绅士,是怎么回事?要是有定义,可否指教一二?”

“绅士就是: 所做的,不是自己想做之事,而是自己应做之事。”

“在我见过的人当中,你是最特殊的。”我说。

“在我见过的人里边,你是最地道的。”他说,随后一个人掏腰包付了账。

“谢谢你的来信。”直子写道。信是从直子父母家直接转到“这里”来的。直子继续写道:“你的来信根本不是什么打扰。老实说,我感到非常高兴。其实自己也正想给你去信。”

读到这里,我打开窗户,脱去上衣,坐在床沿上。附近鸽舍里传来“咕咕”的鸽叫声。风吹动着窗帘。我把直子寄来的七页信纸拿在手里,沉浸在漫无边际的思绪中。只读罢开头几行,我便觉得周围的现实世界黯然失色了。我闭上眼睛,花了很长时间把自己的心收拢,然后深深吸了口气,继续读下去。

“来这里已快四个月了。”直子接着往下写道。

“在这四个月时间里,对你我想了很多很多,并且越想越觉得自己可能对你有欠公正。对于你,我想我本应该作为一个更健全的人予以公正对待的。

“但是,这种想法也许过于郑重其事。因为,我这样年龄的女孩子是不使用‘公正’这类字眼的。对一般年轻女子来说,事情公正与否根本无关紧要。较之什么是公正的,普通女孩子更多考虑的则是什么是美好的,以及怎样才能使自己获得幸福等等。‘公正’一词,无论怎么想都是男人所使用的。不过对于现在的我,使用‘公正’这个词却似乎再确切不过了。这或许因为: 什么是美好的以及如何获得幸福之类,对我毋宁说是个十分烦琐而错综复杂的命题,这使我因而转求其他标准,诸如公正、正直、普遍性等。

“然而无论如何,我认为自己对你都是不够公正的,以致使你茫然不知所措,心灵遭受创伤。但同时我本身也同样陷入了迷惘和自我伤害的境地。这既非花言巧语,也不是自我辩护,确实如此。倘若我在你心中留下什么创伤,那不仅仅是你一个人的,也是我的创伤。所以,请你不要怨恨我,我是不健全的人,比你想的不健全得多。也正因如此,我才不愿被你怨恨。如若被你怨恨,我势必真正归于土崩瓦解。我不像你,不可能轻易地钻入自己的壳中,随便做点什么来使自己获得解脱。你是否真是这样我不得而知,但在我眼中你总显得如此。因此,我时时羡慕你。过度地拖累你,恐怕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这种对事物的看法,也许有太多的分析意味,你不这样认为?当然我不是说这里的治疗是分析式的,但处在我的境地,接受了几个月治疗之后,喜欢也罢,讨厌也罢,难免多多少少受到分析的熏染——所以如此,是因为什么,而它又意味什么,为什么等等。至于这种分析是将世界简单化还是条理化,我却是不明不白。

“但不管怎样,同以往一度严重时相比,我感觉已有了相当的恢复,周围人也同样承认。如此平心静气地给你写信,也是相隔好久的事了。七月间给你发的那封信,我真是咬紧牙关才写成的(老实说,我完全记不起写了什么,怕是前言不搭后语吧)。而这回,却是写得十分从容自得。新鲜的空气、同外界隔绝的寂静世界、秩序井然的生活、每天的运动,这些对我似乎还是很有必要的。能够给别人写信,实在是件快意的事情。能够如此坐在桌前拿起笔来,把自己的所思所想写成文字诉说给别人听,真是再开心不过了。当然,一旦落实到文字,自己想说的事只能表达出一小部分,但这并没有什么要紧。只要能产生想给谁写点什么的心情,对时下的我便已足够幸福了。唯其如此,我才在现在给你写信。现在是晚间七点半,刚刚用罢晚餐,从浴室出来。四下万籁无声,窗外夜幕沉沉,全无一点光亮。平日那般动人的星光,今晚也由于阴天而概不露面。这里的人,每一个都对星星了如指掌,告诉我哪个是处女座,哪个是射手座。这或许是因为天黑以后无所事事才变得如此熟悉的吧——尽管可能并不情愿。由于同一缘故,这里的人对花、鸟、昆虫也都如数家珍,和他们交谈起来,我得以知道自己在许多方面竟是那样无知,而意识到这点又是那样惬意。

“这里一共生活着七十人左右,此外有二十几名工作人员(医生、护士、事务员等)。这儿的面积非常大,因此这个数字绝不算多——甚至不妨可以使用‘闲散’这一字眼。在满目自然风光的广阔天地里,每个人都在优哉游哉地打发时光。由于过于悠闲了,有时我甚至怀疑这不是活生生的现实世界,当然实际并非如此。我们是在某种前提下生活在这里的,以至于有这种感受。

“我在打网球和篮球。篮球队是由患者(我并不愿这样称呼,但没有办法)和工作人员混合组成的。但玩到兴头上,我便分辨不清谁是患者谁是工作人员了。这么说有些荒诞,但虽说荒诞,一旦玩起来,看周围却又的确觉得任何人都有些反常。

“一天,我把这话讲给主治医生听,他说在某种意义上我的说法是正确的。他说让我们住进这里的目的,并不在于矫正这种反常,而在于适应它。我们这些人身上的问题之一,就在于不能承认和接受这种反常,他说,正像我们每一个人走路无不有其习惯姿势一样,感受方式、思考方式以及对事物的看法也都有其习惯性倾向,即使想加以改正也并非当即可以奏效的,如若操之过急,反而会影响到其他方面。不用说,他这种解释完全是粗线条的,涉及的只是我们身上所有问题中的某一个的一部分。尽管如此,他话中的含义我还是若有所悟。我们或许果真未能自然而然地顺乎自己的反常特性,因此才无法确定由这种反常特性所引发的痛苦在自身中的位置,并且为了对其避而远之而住进这里。只要身在这里,我们便不至于施苦于人,也可以免使别人施苦于己。这是因为,我们都已认识到了自己的反常,这是完全有别于外部世界之处。外面的世界里,大多数人意识不到自己的反常。而在我们这个小天地中,反常则恰恰成了前提条件。正如印第安人头上戴有表示其部族的羽毛一样,我们身上也带有反常。我们在此静静地生活,避免相互伤害。

“除了体育运动,我们还种菜。有茄子、黄瓜、西瓜、草莓、葱、甘蓝、萝卜及其他好多品种。一般东西我们都种,还使用温室。这里的人们对种菜非常熟悉和热心,看书,请专家指导,从早到晚议论的全是什么肥料合适啦、土质如何啦等等。我也爱上了种菜,看到各种各样的水果蔬菜一天天长大,感到分外欣慰。你培育过西瓜么?西瓜这东西,膨胀起来活像小动物似的。

“我们每天吃的都是这种新摘下来的蔬菜和水果。肉和鱼自然也是有的,但在这里久了,想吃鱼肉的心情渐渐淡薄起来,因为每一样蔬菜都水灵灵的,鲜嫩可口。有时也到外面采山菜和蘑菇,那时总有专家在场(想来这里无一不是专家),告诉我们哪个可吃哪个不可吃。结果我来这里后已胖了三公斤,体重可说是正好。这都是由于体育运动和饮食有规律、讲究营养搭配的缘故。

“其余时间里,我们或看书,或听音乐唱片,或织东西。电视机和收音机虽然没有,但有个相当充实的图书室,也有资料馆。资料馆里从马勒的交响乐全集到甲壳虫乐队,应有尽有。我经常在这里借唱片,带回房间听。

“这座疗养机构的问题在于: 一旦进入这里,便懒得出去,或者说害怕出去。在这里生活,心境自然变得平和安稳,对自己的反常也能泰然处之,感到自己业已恢复。然而外部世界果真会如此接纳我们吗?对此,我心里很不踏实。主治医生说我现阶段已经可以慢慢开始同外界的人接触了。所谓‘外界的人’,是指正常世界中的正常人。然而我脑海中浮现出来的唯你而已。老实说,我不大想见父母。他们被我搅得心慌意乱,见面交谈恐怕也只能使我恓惶不安,况且我还有几件事必须向你解释。能否解释圆满我没把握,但那是举足轻重、不容回避一类的大事。

“虽说如此,你也不要把我当做沉重的负担。我不想成为任何人的重负。我感受出了你对我的好意,并为此感到高兴——只是想把这种心情如实地告诉你。或许我现在极为渴求这样的好意。如果我写的某一点使你觉得为难的话,我向你道歉。请原谅我。我前面已经写过,我是个比你想的要不健全的人。

“我时常这样想: 假如我与你在极为理所当然的普通情况下相遇,且相互怀有好感的话,那么将会怎样呢?假如我是认真的,你也是认真的(一开始就是认真的),而木月君又不在,那么将会如何呢?可是,这‘假如’过于漫无边际了。至少我是在尽可能使自己变得公正、变得诚实。现在的我只能这样做,并想以此把我的心情多少传达给你。

“这座机构和普通医院不同,原则上会面自由。只要提前一天来电话联系,任何时候都可以会面。可以一同吃饭,也有住的地方。请在方便的时候来见我一次,我期待着。随函寄上地图。信写得长了,请别见怪。”

读到最后,我又从头读起,然后下楼在自动售货机买来可口可乐,边喝边重读了一遍,这才把七页信纸装进信封,放在桌上。淡红色的信封上,用工工整整(作为女孩来说未免工整得过分)的小字写着我的姓名和地址。我坐在桌前,看这信封看了半天。信封后面的地址是“阿美寮”。好奇特的名称。我思索了五六分钟,推想这名称可能来自法语的ami(朋友)。

我把信收进抽屉,换衣服出门。因为我隐约觉得若守着这封信,说不定会反复读上十遍二十遍。我像以往同直子在一起时那样,在星期天的东京街头漫无边际地独自东游西逛。我一边走街串巷,一边一行行地回想她的信,以自己的看法左思右想。日落以后,我折回宿舍,给直子所在的“阿美寮”打长途电话。接电话的是位女事务员,问我有什么事。我道出直子的名字,问可不可以在明天晌午前去会面。她问罢我的姓名,叫我半个小时后再打一次。

饭后我又打电话,接电话的仍是那位女性,告诉我可以会面,即可前去。我道过谢,放下听筒,把替换衣服和洗漱用具塞入帆布包,然后边喝白兰地边读《魔山》剩下的部分。好歹入睡时,已过半夜一点了。

(林少华 译)

【赏析】

村上春树本人为《挪威的森林》一书所设计的广告词写道:“这是一部动人心弦、平缓舒雅、略带感伤、百分之百的恋爱小说。”事实上,《挪威的森林》绝不仅仅是一部爱情小说,它以现代大都市年轻人的日常生活为切入点,以现实主义手法描绘出喧嚣都市中芸芸众生的孤独、空虚和失落感,揭示了都市人群精神失落的根源和深刻的社会现实。正如村上自己所说,这“是现实主义小说,不折不扣的现实主义”。

但其实它与传统的现实主义不同,村上放弃以往作家以厚重的生活实感所支撑的写实小说方式,在轻淡、哀婉而呈片断状的叙述中,营造一个现实与非现实混杂的艺术世界。作品最动人之处莫过于非现实与现实两个世界的不断撞击,以非现实印证现实、以荒诞表现理性,在寓意和象征的张力中展现出现代人的生存状况,表现出他们的困惑和悲哀,凸显出现代人性中最真实的一面。

主人公“我”的生活以好友木月的死为界发生了变化——“记忆中最后一幅亲切的光景,是同木月两人在港口附近的桌球室击球的场面”。在木月死后,“我同世界之间便不知何故总是发生龃龉”。尽管如此,“我”还是抑制着伤感情绪,按部就班地生活在现实世界里,并不断为自己上紧发条,鼓励自己成长为一个真正的大人。

村上对主人公沉醉其中的20世纪60年代生活有着复杂的反思,并将它现实主义地描绘出来,如五月学潮、民歌小组、政治集会、以“披头士”为代表的现代音乐、酒吧等,无不渗透着当时都市生活的现实。“写着写着,那个时代的气味啦色调啦情绪啦在我的四周清清楚楚浮了上来,感觉上不是想起来的”。小说在人际关系上也具有现实化的特点。永泽的出身与“我”、初美之间的纠葛,是在现实层面展开的;绿子的垂死的父亲和世俗的姐姐,“我”和“民歌小组”同学之间的关系,也是在现实层面展开的。此外,小说中一些被称为“阳性的人物”的人,如永泽和绿子,他们的性格行为及心理动机,均可在现实层面上得到解释。少年老成的永泽,带领“我”做都市性冒险,拼争于公务员录用考试,对初美的爱及对初美的伤害,都说明他彻底掌握了现实中游戏的规则,极端自私而毫无利他性,充满物欲和野心,因此,作者称之为“无可救药的世间俗物”。至于绿子,在俗世中努力保持自我的纯粹性,是作者的精神寄托和感情慰藉。她“全身迸发出无限活力和蓬勃生机,简直就像刚刚迎着春光蹦跳到世界上来的一头小动物”。她对“民歌小组”和医院病态环境的喜剧性捉弄,回忆口吻中倒叙出的年少时省下买乳罩的钱去购置炊具的经历,与“我”在家中晾衣台和雨中商店平台的两次接吻,均给人春光盎然的感觉,是作者笔下灰色世界中唯一的亮色。每当“我”沉浸于直子的非现实阴影时,绿子可以把“我”拉出来;每当“我”对嘈杂的现实感到厌烦时,绿子又让“我”感到现实的珍贵,感到在行走、在呼吸、在跳动。

现实性的表现虽然在小说中占有相当比重,但对于这样一部深刻反映20世纪60年代末年轻人不停地寻找、不停地拥有以及不停地失去并且以捕捉人生根本状态为旨归的小说来讲,其强烈的非现实性象征色彩还是在叙事隙缝里汩汩而出。

小说整体氛围上的神秘性、意性和迷幻感有赖于这些象征性场景的构筑。阿美寮是一所远离都市、处于荒山野林之地的精神病疗养院,它建立在这样一条理论基础之上:“在远离人烟的地方大家互助互爱,同时从事体力劳动,医生也参加,提出建议,检查症状,从而使某种病得到彻底治疗。”生活在“阿美寮”的人都是“患者”,作者在他们中间却找不到医生。他们远离繁华而嘈杂的现代都市,没有烦恼,怡然自得。作者为了烘托“阿美寮”的这种非现实性,对“我”去往“阿美寮”的沿途作了一番精心的设计: 汽车(现代工业社会的象征)必须要穿过一段茂密的森林,就依靠这些原始森林和盆地,“阿美寮”与外界(现实社会)相隔绝。作者借直子的信这样告诉读者:“这座疗养机构的问题在于: 一旦进入这里,便懒得出去,或者说害怕出去……主治医生说我现阶段已经可以慢慢开始同外界的人接触了。所谓‘外界的人’,是指正常世界中的正常人。”难怪当“我”从“阿美寮”返回东京,绿子竟惊讶地说:“瞧你那脸,活像见过幽灵。”

“阿美寮”还确立起生活本身就是疗养方式的观念,具体途径是: 呼吸新鲜空气,田间体力劳动,自给自足,按日程表活动。这是一种与大地亲和、与大地结合的具有本真意义的生活方式,糅合着人类古老而永恒的田园情结,与现代都市人穿梭忙碌的现实形成鲜明对照。作者把他对于阿美寮世界的复杂感受,象征性地表述为“整理得井井有条的一片废墟”和“引力略有差异的一颗行星”。

女主人公直子因为精神上的障碍住进阿美寮疗养院。她一直生活在远比普通人想象的更为艰苦、漆黑寒冷的“世界”中。但是在彻底跌入深渊之前,她也有过痛苦的挣扎,并把“我”当作“同外部世界连接起来的链条”。直子是忧郁、疾病和死亡的象征,而不是健康、正常的人。或许正是由于这一原因,作者对直子的刻画不像传统小说那样写实,而呈现出支离破碎、拼凑、含混等特点。比如作者并没有向读者描述过直子完整的容貌和体态,就连是她唯一朋友的“我”在回忆时也“承认”记不清她的脸:“大概因为我总是同她并肩走路的缘故,最先想起来的每每是她的侧影。”“……我一直跟在离直子一米远的身后,边走边打量她的背影和乌黑的头发。”

“阿美寮”、直子所处的阴性世界,那里就场景而言是孤寂的世界,对人物而言是死亡世界,均可被抽象化为非现实性。非现实成分的产生,既源于时隔将近二十年的记忆的残缺性和小说这种不完美的容器的限制性,更出于作者对普遍性意义的有意追求,而象征艺术的大量运用足以负载起作者因痛感那些离开人世和留在人世的朋友的生命消亡和人生迷失而萌生的创意。

作品中的现实性是村上受欢迎的根本原因。他将主人公置于普通人的位置,并且对细节无比重视。最不同凡响的是他所表现的是非现实的现实性,即他笔下的非现实人物都有着深刻的现实性,“因我觉得有必要以未经世俗浸染的非现实性来弄清我们周围的现实性”;“现实的是非现实的,非现实的同时又是现实的——我想构筑这样的世界。”

作品采取双线平行推进叙述故事的方式。娴静淡雅、多愁善感、腼腆寡言的直子代表虚幻的阴界,她把渡边拉向一个虚无缥缈、纯真透明的世外桃源,但这是以封闭自我,甚至舍弃生命为代价的。生机勃勃、敢作敢为、独立自强的绿子代表真实的阳界,通过她,渡边体会到纷繁复杂的现实世界尽管千疮百孔,但仍不失生存意义。这两条平行线一静一动,一虚一实,主人公渡边则游走于双线之间。故事便是在他与直子、绿子间的冲突、碰撞中得以推动和发展。实际上,这也是非现实性与现实性的碰撞,相对清晰的外层事物和相对模糊的、富有弹性的内在事物的碰撞,从而构筑起现实性与非现实性相混杂的艺术世界。

(周若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