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不满十岁的贝莱随父亲拉赛到岩石农庄做苦力。为了糊口,贝莱每天干着力所不逮的重活,忍受着庄主和当地农民的欺侮。七年后他独自来到城里,在一家鞋匠作坊当学徒。五年的学徒生活让他吃尽了苦头。最终,作坊的倒闭,使他陷入失业的窘境。贝莱流浪到首都哥本哈根,在工人运动前辈多尔倍和朋友莫尔顿的启发、帮助下,贝莱加入鞋业工会,开始受到社会主义思想教育,并逐步培养起自己的领导力,成功领导了首都五万工人的大罢工。然而,贝莱盲目地认为罢工胜利后就不必再深入进行新的革命了,他转而对改善个人生活条件有了更强烈的要求。此后他推行用合作制的方法确立“社会主义”,走上了一条改良主义的道路。
【作品选录】
鞋匠作坊的大门开向一条小街,看得见来往行人: 永远好像有急事似的拉斯慕笙太太,老船长艾勒比,审计官的使女——她老是戴着一顶白帽子,还有那些把产业交给小辈,自己到城里来享福的农庄主,因为患疯湿病而退休的海员。外边,铺卵石的大街上,许多麻雀在那里喧噪,它们张着翅膀在马粪堆里玩,吱吱喳喳的把马粪搅得狼藉满地。
院子的门窗全都开着,一道绿色的阳光射进作坊里,照在每一个人的脸上。但是毫无用处。一丝风都没有;况且,贝莱的热是从心里发出来的,他焦急得不断地冒汗。外加他还在勤奋地上蜡,除非外边有甚么东西吸引他,他的心才会游行到太阳光里去。
外边的一切都沉浸在阳光里,从窒闷的作场里看出去,这道阳光就好像一道金黄的河流,在两排房屋中间流过,永远朝着一个方向,望海那边流去。有时,一点白色的羽毛在空中飘浮过来,跟着便是一茎灰色的蓟草籽,一群蚊蚋,或者是一只胡蜂在飞来飞去。这些东西在大门口打转,闪闪发光,好像有甚么东西在诱引着它们——显然是甚么地方出了事,或者是甚么地方有宴会。
“你睡着啦,小鬼?”那职工冷冷地问。贝莱怪不好意思地马上继续做和蜡的工作,他把沥青浸在热水里,用力揉按。
在面包房的院子里,人们正在用绞车吊起一袋一袋的面粉。绞车发出很可怕的辗轧声,在这些辗轧声中间,可以听到那面包房的老板,也就是老鞋匠的弟弟,姚尔根·科福特,在那里假声假气地骂他的儿子。“你是个蠢才,赛伦,你是个可怜的傻子。你将来到底会成个甚么东西呀?难道你以为只要每天去祷告祷告,我们就有饭吃了吗?你好好耽在这儿,不许出去,要不然,哼,我就打得你一辈子成个残废!”接着老板的妻子也插嘴进来骂儿子,一会儿,忽然大家静下来了。再过了一会儿,那儿子沿着对面屋子的墙脚下,像个鬼影似的溜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本赞美诗。他一脸的哭相,沿着墙躲躲闪闪地走,要是有人看他一眼,他就吓得两腿发抖。他今年二十五岁,还乖乖地让他父亲打,不吭一声。可是他如果要出去参加祈祷会,他就不理会人家的嘀咕和他父亲的打骂了。
“你睡着啦,小鬼?我要来把你打醒呢,你等着瞧吧!”
在作坊里,一时没有人说话。只要那职工沉默下来,别的工人谁也不敢开口。各人埋头做各人的工作,贝莱尽量地拉出了一些沥青,羼进一些油脂,然后再用力揉按。在外面太阳光里,有几个顽童在跑来跑去地玩着。他们看见贝莱,就捏紧拳头抵在鼻子下,挑衅似的对他点着头,还唱着:
小皮匠,小皮匠,
沥青涂在鼻子上,
越擦越黑,
越擦越不像!
贝莱装做不看见他们,但是心里却偷偷地把他们每一个都记住。他一心想要把他们从这世界上扫除出去,一个都不剩!
忽然他们全都跑到街上,因为那儿正有一个洪亮而单调的声音在响起来: 这是那个疯狂的钟表匠,站在他家的高台阶上,唱戏似的把全世界都咒骂到了。
贝莱知道这个人是疯子,他在满城里胡说八道的那些话都毫无意思,但是他觉得这声音仍然是很好听的。然而他手里的工作,那“沥青的考验”,却像一种最后审判似的在威胁他,所以他不由自主地,渐渐对这种预言似的声音冷淡起来了。这声音说出了很庄严的话,可是又毫无意义,正如“圣经”上那些庄严的话一样。使他吃惊的只是这种声音是一种很可怕的声音,正如那个从云端发出来使摩西和保罗都吓得跪下来的声音一样的可怕,也正如贝莱在岩石农庄的时候,每逢夜里听到庄主夫妇吵架时的声音一样的可怕。
只有那职工小倪喀思的那块垫膝皮阻止着他,使他没有像使徒保罗那样地跳起来跪在地上。这块垫膝皮,在他的一切幻想中间,是一片无可否认的现实;两个月来,它已经教会了他绝不忘记自己是个甚么人,在甚么地方。于是他只好振作起精神,把他所有的悲哀揉和在这可恶的沥青里,聊以自慰。此外,他还把这沥青比之为他将来总有一天会堕落进去受苦的地狱,这么一想,也就觉得安心了。这时他又听到他师傅的儿子在外面院子里高兴地说话的声音,这使他所有的烦恼都消散了。这种“沥青的考验”,既然大家都受过,那就决不会是很可怕的,况且他还看见过人家做的工作比这更艰苦呢!
扬斯低着头坐着干活,好像随时都在等着吃巴掌;这是他常常挨到的责罚。他工作很慢,而且很迟钝,仿佛中了符咒一般。贝莱已经可以赶上他的工作速度了。彼得和爱米尔是两个很机灵的家伙,只是他们专喜欢打架。
院子里的苹果树中间,正洋溢着初夏的风光,紧靠在鞋匠作坊的窗下,那只猪正在槽里吃食。吃食声音犹如一阵和风吹过贝莱的心上。自从克劳斯·海尔曼老爹把这只尖声号叫的小猪从他的麻袋里倒出来的那一天开始,贝莱就在这里生定了根。在最初几天里,这小猪不断撒野似的叫喊,使贝莱的孤寂之感得到不少慰藉。现在,它的叫喊只是为了吃得太坏,这件事情也使贝莱大为生气: 喂猪仔应该让它尽量的一顿吃饱,否则就不会胖起来。决不能像现在这样地每隔几分钟丢一点东西给它吃。要是它受了热,它就会胃痛的。但是这些城里人却一点都不懂。
贝莱努力地做他的和蜡的工作,他揉着沥青,随时搅和着油脂。每当这一大块黑东西快要变硬的时候,他就得赶快把双手浸入热水里,因此他手上长满了肉刺。老师傅叶贝从院子里急急忙忙地走来,少师傅安德莱马上把一块砧板盖在书上,勤谨地磨他的切皮刀。
“这样很好!”叶贝说,“蜡愈热愈好,缝起东西来就更牢了。”
贝莱已经把蜡做成一个个圆球,浸在水桶里,默默地站着,因为他不敢自动地说一声“我做好了”。人家曾经把这种“搅蜡的苦役”夸张成非常可怕的工作;好像这件神秘的工作里潜伏着许多恐怖;如果他不自信是个能干的孩子,那他早就逃跑了。现在他打定主意,不管情况怎么坏,他得忍受下去,要紧的首先还是吃饱肚子。他将来总有一天能摆脱他的农民样子,学会手艺,同时也学会手艺人的歌,过他们的流浪生活,穿上他们那种漂亮的职工衣服。这个作坊只能说是一个闷不通风的地窖,你得坐在这里像奴隶似的做那些又臭又油腻的皮靴。但是他知道,必须经过这里,才能到达广大的世界,那儿,职工们平时都穿着漆皮鞋,制造各式各样配得上国王穿的华贵的鞋子。在这个小城里,贝莱开始感觉世界是广大无边的,这种感觉使他焦急,他决计要征服这个广大的世界!
“我做好了!”他决然地说。现在他可以断定到底他能不能学得成手艺了。
“那么你拉一根蜡线罢——不过要拉得像一个荒年那么长!”那职工说。
老师傅听了这话便兴奋起来。他走过来仔细地瞧着贝莱。他觉得自己又年轻了,噜苏不绝地讲起六十年前他自己在哥本哈根当学徒的情形。那时候真苦啊!当学徒的谁都不许睡到六点钟才起床,晚上也不是一到八点钟就可以停工,让他们到外头去自由玩耍。不,他们四点钟就得起床,一直在作坊里做工,晚上要到工作做完才歇手。那时候,人都能做,也都肯学,师傅只教一遍就懂,否则就要挨垫膝皮啦!那时候啊,唔,人家还看得起手艺,就是国王也得学一点。哪儿像现在这样,到处都是粗制滥造的东西!
学徒们彼此眼。少师傅安德莱和那职工都不做声。你何必因为缝纫机谷碌谷碌地响而去跟它吵架呢!因此大家便听凭叶贝独自喋喋不休。
“你算是上好蜡了吗?”小倪喀思问,“这样的线只能缝猪皮。”
大家都笑了,但贝莱只管擦着线,情绪上好像是在给自己搭断头台。
“我做好了!”他轻轻地说。
于是他们从架子上拿下一副最大号的男式鞋楦,用蜡线的一端缚住,一直挂到外边人行道上,引得行人都聚集在街上看。然后叫贝莱爬到窗槛上站着,把身子尽量伛向窗外,于是大徒弟爱米尔把蜡线搁在他脖子上。作坊里的人全都站起来看,只有少师傅不参加这玩意儿。
“好啦,拉吧!”那职工发出号令,这件事情是归他指挥的。“拉,这样,往下拉,把线头一直拉到你的脚边!”
贝莱便把蜡线往下拉,那副很重的鞋楦在人行道上跳跳蹦蹦。拉了一会儿,他叹了口气停住了;原来蜡线因磨擦而发热,灼得他脖子很痛。他站在那儿蹬脚,好像一条自己都不知道为甚么挨了打的牛。他一边很小心地拉起那副鞋楦,一边很苦痛地看着他们。
“拉,拉!”叶贝吩咐,“你得不停地拉动它,要不然就要粘住了!”可是已经太迟了;蜡已经凝固在他颈背上的头发里了。爸爸拉赛常常把这些头发叫做“幸运的发鬈”,因而预言他将来一定会交好运的。现在,贝莱站在那儿,怎么用劲也不能把蜡线拉动一下。他的脸色显得又可怜又可笑,脖子痛得很厉害,嘴里淌着口涎。
“哼!他连一副鞋楦都拉不上来!”叶贝嘲笑地说,“我看他还是回乡下去擦牛屁股罢!”
贝莱气愤已极,闭上眼睛,甩着头,用力一拉,身子一扭,才拉动了。有一点粘糊糊滑溜溜的东西跟着蜡线一起从他手指间滑过;原来是带血的头发,那根蜡线在他脖子上勒出了一条细槽,流着黄水和溶化的蜡。但是贝莱已不觉得痛,他气得要命,只想抓起一柄槌子来把他们这批家伙都打倒,然后跑到街上去,碰到一个人就打他一槌子。但这时那职工给他解下了鞋楦,于是他又意识到疼痛和他的可怜的情况。他听着叶贝喋喋不休的声音,看着那默默地坐在一边,没有勇气表示意见的少师傅,忽然自己感到自己很可怜。
“唔,是呀,”叶贝噜苏地说,“要做鞋匠就不该害怕蜡线擦坏他一点皮肤。怎么?你要哭啦!唔,我当学徒的时候才算是真正吃过苦头呢。我们要把蜡线在颈子里绕上两转才能拉。就是做完了这工作之后,我们的头总好像还有一根线吊着似的昏昏沉沉地在摇摆。那才是苦年头。”
贝莱为了忍住眼泪站在那儿,趑趄不前。但是想象到当年叶贝的头摇摇摆摆的样子,又不禁高兴得顽皮地暗笑。
“现在我们要试试他经不经打。”那职工说,预备动手打他了。
“不,等着罢,等他该挨打的时候再打罢,”少师傅安德莱赶忙说,“马上就有机会的。”
“好,上蜡的工作算他学会了,”叶贝说,“现在的问题是要看他有没有坐功?有些人一辈子也学不会这套坐的功夫。”
“不错,这也应该先考验一下,我们才能断定他有用没用。”小倪喀思郑重地说。
“你们的这些鬼把戏到底有没有个完?”安德莱怒气冲冲地说着,走了出去。
但是叶贝却越来越得意了,他脑袋里充满了他儿童时代的种种回忆和一连串对付新学徒,使他完成就业仪式的恶作剧。“在那时候,我们常常给他们身上打上无法拭去的特别的烙印,他们自己也不想逃过,反而一辈子以为光荣呢。可是现在,时代没那么严肃了,人人都很调皮,借口多得很;这也做不得,那也做不得;你得了皮疝痛啦,他得了坐板疮啦,一切只有上帝知道的毛病。每隔一天总有人拿个医生证明书来,说是坐得太多,屁股上生了坐板疮,于是一切就得从头训练过。不,我当学徒的时候,就完全不是这个样子——当学徒的往往要光着身子坐在一只三脚凳上,由两三个人用垫膝皮抽打他!这就叫做皮打皮,哼,只有这样他才能练得好坐功。”
那职工做了一个手势。
“喂,练坐功的凳子准备好了没有?好,你到那边去坐下来罢。”
现在无论叫贝莱做甚么,反正都一样,所以他就慢慢地走了过去,在那凳子上坐下。但是刚一坐下,他忽然痛苦地大叫一声,跳了起来,恶狠狠地向四下看着,一下子便抓起一柄锤子。可是他马上又把锤子放下,眼泪如泉水一般掉下来了。
“你们又在给他捣甚么鬼?”
少师傅从切皮间里奔来。“你们又在使甚么诡计阴损他了?”他把手在凳子上一摸,原来凳子上嵌满了许多断了的皮锥尖儿。“你们都是野蛮鬼;跟你们在一起,谁都要以为他走到野蛮人堆里来了!”
“哼,好一个软心肠!”叶贝冷笑地说,“现在收容一个徒弟连给他事先打坐板疮预防针都不行了!难道我们应当给他前胸后背涂上蜜糖,像以色列的国王一样吗?你难道真个变成自由思想家了,嗯?”
“你别干预这种事,爸爸!”安德莱很生气地喊着。“你别干预这种事,爸爸!”他脸色铁青,通身颤抖。把老头儿猛地推出屋外,连老头儿按照行规,在贝莱肩膀上拍一下,表示正式收他做徒弟的工夫都没给他。
贝莱坐在那儿沉思。他简直很失望。这一切隐隐约约的带暗示的话使他感到恐怖,但同时也觉得很感动。他原以为工作的考验好像是他一生的分界线,要从这一边过渡到那一边,他就会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有点像“圣经”上所讲的那种神秘的割礼,一种进入新生的仪式。可是现在,他才知道这件事情只是一种安排好了的恶作剧!
少师傅扔给他一双童鞋,叫他绱鞋底。这就意味着他已经被收留下来,学习这一行手艺,不必再给别人准备蜡线了。但是他也并不因此而感到什么喜悦。他坐在那里,跟心头不停地汹涌起来的一些莫名其妙的情绪斗争着。趁没有人注意他的时候,他用手指沾湿了唾沫,揉揉他的脖子。他觉得自己宛如一只刚从圈套里逃出来的猫,吓得半痴半呆的,坐在那里舐干它的毛。
门外,苹果树底下,金绿色的阳光铺了满地,远处,船主家的园里,三个衣服华丽的姑娘正在散步游玩;在贝莱看来,她们仿佛是别一个世界里的人物,正如歌谣里所说的“在阳光明媚的海滨的幸福的孩子”。猪圈后面,不时有一只老鼠钻出来,在那边的一大堆碎玻璃中间钻得格格地响。那口猪一边失望似的叫着,一边吃它的烂土豆。它这种叫声惊醒了贝莱底一切关于将来的好梦,使他心里充满了一股很强烈的思家之感。
当他情绪上正觉得胜利的时候,就有各式各样的东西来进攻他了: 他在这个作坊里受考验的种种苦楚,街上的顽童,那些不把他看作自己人的学徒,以及他在这个不熟悉的世界上时常碰到的钉子和犄角,此外还有这个臭气熏蒸的、从来没有一道阳光照进来的作坊……还有,对人的蔑视。在这个地方,好像永远没有人能尊重别人的。
师傅不在的时候,小倪喀思也常常跟年纪大的两个学徒闲扯。有些话使贝莱打开了新的眼界,他不禁要插嘴问一些问题;他们谈到乡下的事情的时候,他总爱插嘴纠正几句,因为对于这些事,他们这些人所知道的加起来也抵不上贝莱。可是他一开口,拍!一个巴掌就把他送到角落里;不问到他,不准他开口。但是贝莱是个眼快心快的人,况且过去又习惯了和爸爸拉赛海阔天空地谈论一切,现在要他闭嘴不说话,怎么也办不到。
在这里,从学徒起一直到那个对自己的手艺感到非常骄傲的老师傅,每人都好像伸出着一只铁手向别人勒索应有的尊敬。只有贝莱一个人毫无要求别人尊敬他的权利,只有他尊敬别人的义务。唯一的例外是少师傅,他并不像一根横轭似的压在这小学徒的脖子上。他是个好人,常常不去理睬那职工和别人,有时在贝莱感到不快乐的时候,他会走过去,一屁股坐在贝莱旁边。
院子里,当阳光从树丛中照下来显得特别明亮,鸟雀的啁啾也变了一种特别好听的音调,贝莱知道这是牛在中午的一次反刍之后,正要站起来的时候了。这时总会有一个牧童从小枞树丛中走出来,英勇地挥响着他的鞭子;他是这一群牛的统帅——他就是从来不受别人管束的贝莱。在牧场那边跌跌撞撞地把牛赶回去的是谁呀——嗳,这是拉赛呀!
爸爸拉赛!
他自己也不知怎么的,竟情不自禁地呜咽起来。“闭嘴!”那职工威胁似的申斥他。贝莱觉得很伤心;他竟从来没有想起过该回去看看拉赛。
少师傅走过来,从贝莱头顶的架子上取东西,他把一只手亲热地搁在贝莱肩膀上,一条腿摇摇晃晃的悬空吊着。他在那儿停留了一会,看着外边的天,搁在贝莱肩膀上的温暖的手使贝莱得到了安慰。
但是这也并不使他感觉愉快,因为此刻他心里只想到他的好爸爸拉赛。自从那个阳光明丽的早晨,他抛下孤独的老人家出走以后,还没有看见过他老人家一面,也没有听人家提起过他,自己甚至也没有想起过他。他得整天工作,以求适应新的生活,而不受到伤害;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广大的新世界,他必须在这个新世界上找个立足之地。他简直是没有一点空暇;这个城市已经把他吞没了。
但是,此刻,他想想他的行为,觉得自己真是世界上最不孝的儿子。他的脖子还在痛——他得找一个没有人看见他的地方去躲一躲。于是他找一个藉口走到院子里,转过洗衣房后面,在井边的柴堆旁蹲了下来。
他躺在那里,想想自己为了要到这个陌生的地方来,而无耻地把爸爸拉赛抛在困境里,心里感到无限懊丧。是的,当他们父子在一起工作的时候,他实在没有对父亲尽过他应尽的孝心,也没有给父亲以应得的照顾。倒是拉赛,在他这样衰老的年纪,还时时牺牲自己,给贝莱减轻工作,卸除他过重的负担,虽然贝莱的肩膀尽能够担当得起。他也想到,有时候,他待父亲太粗暴了,譬如关于他父亲和奥尔逊太太的那件事情;而且他对老人家高兴起来的那种喋喋不休的闲话,也不能很耐心地倾听,虽然现在他很愿意一辈子听他那些话。他记得清清楚楚,有过好几回,他曾以疾言厉色骂过拉赛,态度恶劣得使拉赛叹一口气走了开去;因为拉赛从来不以疾言厉色还报人家——他只会沉默着,自己伤心。
这是多可怕啊!贝莱丧失了他所有的勇气而陷于绝望了。当爸爸拉赛孤另另地飘泊在异乡人中间,也许连个容身之处都无法找到的时候,他还耽在这里做甚么?他想来想去,毫无可以自慰的理由,也找不出一点藉口或遁辞;贝莱想到他这样的不孝,不禁大哭起来。他躺在那儿伤心绝望地哭到泪尽力疲的时候,忽然作出了一个非常坚毅的决定;他必须放弃自己的一切利益——他的前途,广大的世界,而把他的一生献给父亲,使他老人家幸福快乐。他必须立刻回到岩石农庄去!他忘记了自己还是一个孩子,只能赚到自己的一口饭。他现在的全部愿望,只是供养他那衰老的父亲,使他的生活美好。贝莱毫不怀疑自己有没有这份能力。在他这种孩子气的颓丧的情绪中间,他把一个壮健的成年人底全部责任都担负在自己的肩上了。
(施蛰存 译)
【赏析】
《征服者贝莱》反映丹麦工人运动兴起和发展的早期阶段。主人公贝莱出身贫苦,儿时抱着“开饭的时候有肉和乳饼,贴身穿羊毛衫”的简单梦想,跟随父亲踏上丹麦的土地。岩石农庄恶劣残酷的雇工生活,击碎了贝莱对未来生活的美好期待。为了改变命运,他怀着“征服世界”的幻想来到城市开始学徒生活。在石匠之子莫尔顿的影响下,他对人生艰难的原因有了一定认识,逐渐意识到工人阶级必须联合起来同资本家斗争。贝莱重整了鞋匠工会,此后又成功地领导了首都工人的大罢工。但随着个人野心的滋长,他的革命热情逐渐消失。为保住现有的舒适生活,他主张通过建立合作社等合法途径,和平地进入社会主义,由此逐步蜕化为机会主义者。
贝莱的少时际遇十分坎坷,过着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艰辛生活,异乡糊口的老父幼子不得不忍受雇主的盘剥、当地农民的排斥。贝莱是穷人中的穷人,是人们恣意凌辱的对象。当他被农庄实习生当众剥光裤子时,爱子如命的老父为了讨生计不得不含泪隐忍。面对父亲从暴怒转向无可奈何的点头哈腰,贝莱恐慌、屈辱、失望,让人十分同情。
在恶劣的生存环境里,贝莱显示了穷人家孩子特有的坚毅品格。他顾不得头发被揪下来的钻心疼痛,顽强地干着力所不逮的重活。最底层的生活经验让他有着超出年龄的成熟。他压抑了儿童的好奇、好斗心理,即使有人羞辱,也不轻易反抗,只是牢记这些面孔,以便日后“把他们从这世界上扫除出去,一个都不剩!”。贝莱并不胆小也不缺乏自尊。他小小年纪就非常在意别人的认可和尊重,但他深知自己的身份、地位,垫膝皮“已经教会了他绝不忘记自己是个甚么人、在甚么地方”。在塑造人物性格时,尼克索避免主题先行,尽可能贴近生活。文中的贝莱尽管早熟,但终究不脱孩子气,在他身上,儿童的幼稚、逞强、脆弱、好奇心依然清楚可见。尼克索还善于通过人物与环境的对立表现性格。选文中,贝莱热切地盼望被工人们接受,获得挣钱活命的机会,而工人们毫无同情心,戏耍他甚至欲向他施暴。在一热一冷的对比中,贝莱的复杂心理得到了张弛有度的表现。贝莱一直不敢说“我做好了”这句话,就生动地展示了他谨慎自尊的性格特征,也暗示他内心唯恐失去机会的不安。
较之青年时代,少年贝莱的性格更具层次感。他自尊又自卑,叛逆又懦弱,懂得克制但又不逆来顺受。这必然导致他会思考、敢做事又充满不稳定因素。超强的自尊心使他对悲惨的生活、低贱的地位有着异乎寻常的敏锐体会和痛感。他急于要改变自己的命运,但还不曾有明确的政治理想,进城做学徒,不过是为了“将来总有一天能摆脱他的农民样子,学会手艺,同时也学会手艺人的歌,过他们的流浪生活,穿上他们那种漂亮的职工衣服”。这使他很少自觉地质疑制度的合理性,而多少带有获取个人利益、出人头地的味道。向上爬的野心直接导致了贝莱在后来的革命中一再退却。而“征服世界”的幻想与贝莱的异乡生活不无关系。当贝莱与父亲踏上这片土地时,他们的全部家当就是一只箱子。作为异乡人,遭到人们的排挤和欺辱是最常有的事。对他来说,故乡的概念很模糊,他最强烈的感觉即是身在异乡的一无所有。因此,他不仅渴望拥有物质上的财富,更想通过征服他人获得精神上的满足。
选文的内容为贝莱出走岩石农庄,初涉城市当学徒这一节。贝莱的出走,含有双重意蕴。故事场景从农村转移到城市,有利于凸显劳资矛盾,推动情节的发展,也表明了作家对城市工人运动重大意义的肯定。从作品的结构上讲,尼克索沿用了北欧文学的基本主题——迁移。维京人的祖先,斯堪的纳维亚民族创造了壮丽的北欧神话。一千多年前,维京人就生活在今天的挪威、丹麦和瑞典土地上。在北欧语言,“维京”包含两重意思: 旅行和掠夺。迁徙是北欧传说的永恒主题。英雄的成长、征服的雄心都蕴含于世世代代的迁徙过程。贝莱随父亲从瑞典移居丹麦,从岩石农庄到小城再到闯荡哥本哈根,一步步的迁移展示了他从怯懦到勇敢、从单纯到世故的心灵成长历程。贝莱的出走和成长故事是北欧传统文学的续篇。他征服的野心流淌着维京人不安分的血液,这是红色经典所蕴含的传统文学要素。
尼克索的作品大多结构简单,语言朴实。他非常善于将劳动人民所熟见的事物融入比喻当中,形成平实亲切、生动幽默的风格。此外,作家注意将写景状物与人物刻画相结合,如选文中对初夏苹果树、牛儿反刍的描写不仅提供了人物活动的背景,更巧妙地渲染了主人公的凄凉心境和悲惨际遇。尼克索的小说洋溢着浓郁的民族风格,除在结构上承继北欧文学传统,其精彩的景物描摹更勾勒出北欧壮美的地域风情。在他的笔下,北欧大地尽显苍茫壮丽、深沉凝重的阳刚之美,万物浑然天成,人景自然合一,整部作品显示出大气磅礴的风貌。
在丹麦红色文学三十年中,领军人物尼克索的文学建树令人钦仰,他渗透于作品的革命信念曾经深深地鼓舞了几代人。在中外文学史上,红色经典曾以其鲜明的政治性、恢弘的史诗风格以及对未来的展望想象而独树一帜。
(杜 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