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横光利一》原文|读后感|赏析

【作品提要】

不弥国公主卑弥呼与长兄卑狗青梅竹马,热烈相爱。出于偶然,卑弥呼搭救了奴国王子长罗,长罗对卑弥呼公主一见钟情,但不弥国与奴国素有仇隙,于是长罗王子不得不逃出不弥国,回到自己的国家。回国以后,长罗王子仍对卑弥呼难忘相思之情,故而企图攻打不弥国以夺取卑弥呼公主。卑弥呼与长兄卑狗成婚当日,长罗杀死了卑弥呼的新郎卑狗。于是,失去爱人的卑弥呼燃起了复仇的怒火,她为了复仇嫁给了深爱她的奴国宿祢之子诃和朗,但是正直的诃和朗为保护卑弥呼被贪图卑弥呼美色的耶马台国国王反绘杀死。为了替两任丈夫报仇,聪慧而勇敢的卑弥呼留在耶马台国伺机挑唆暴躁易怒的反绘攻打奴国。卑弥呼在耶马台国受到了国民的爱戴。长罗为了得到卑弥呼失去了戒备,在和耶马台国的决战中,终于败在反绘手中,反绘也为此付出了生命。卑弥呼复仇计划获得了成功,但是她深知长罗是为了爱她而失去了理智,心里也充满了异常的痛苦。

【作品选录】

奴国的宫殿里,长罗失去卑弥呼后一直躺在一间屋里不起床。他每天等待四处寻找卑弥呼的士兵归来。但是他们回来后都默不作声,放下弓箭、换上农夫的打扮。童男端来的食物长罗也几乎不吃。不仅如此,甚至对留下来唯一扶助他的祭司宿祢,他也不再理睬。他那高大的身躯又渐渐变得同被赶出不弥国归来时一样,瘦得像一根长矛。宿祢已洞察他的病因,煞费苦心要让长罗喝蚯蚓、鸡肠草和童女的经水混合起来的液汁。可是长罗连这些也不想喝。于是宿祢打算从奴国宫中选出特别美丽的少女送到长罗的屋子里去。然而第一个、第二个被选出来的少女的美貌都没有打动长罗的心,他紧闭着的嘴唇甚至丝毫没有动一动。宿祢愁容满面,亲自出马去寻找年轻美女,跑遍奴国。奴国中有女儿的母亲听到这消息,都把自己的女儿打扮得花枝招展,让她们把头发装饰起来,站在大门外。这些母亲一见到比自己女儿漂亮的姑娘,就在路过身边的宿祢背后大声数落那些姑娘往日行为的不端。不过谁都没有料到,第三个被选出来的竟是诃和郎的妹妹香取。但是自己女儿的荣誉虽然被她抢走,所有的母亲都没有一句非难香取的美貌和行为的话。她们都知道香取的父亲是被长罗杀死的宿祢。香取的父亲惨死后她哥哥逃亡在外,香取一心等待她哥哥回国。对她来说,杀害父亲的长罗并非她心中的敌人。她的敌人是不弥国的女人卑弥呼,这个女人抢走她暗自深深爱着的王子长罗。对她来说,杀害她父亲的人也是不弥国的女人卑弥呼,是这个女人促使她心中爱着的王子长罗动手的。在指定的那一天早晨,香取乘着从宫里来接她的牛车上殿。她比被选中的任何一个少女都更清楚宿祢要选她的道理,也深深感到赋予她的责任之重大而心情沉重。她身穿淡紫色衣裳,脖子上挂一串翡翠的勾玉,头戴玛瑙串,两只胳臂上戴上一对用老鹰嘴巴制成的镯子。她右手五个手指上的戒指是母亲的遗物,是她一直爱惜的金戒指。她从牛车下来后,由一个童男带路来到宿祢的房间,宿祢仔细端详一阵子后,独自流露出得意的笑容。他指着长罗的屋子对她说:

“去吧。”

香取遵命向长罗的屋子的杉树门走去。到了门前,她紧张得停下脚步。

“进去吧。”在她后面又响起宿祢的声音。

她在手放到杉树门上。但是,倘若输给不弥国的女人怎么办?还有,倘若使奴国的女人蒙受耻辱又怎么办?

“进去吧。”宿祢又叫了一声。

由于呼吸急促,她的胸部起伏不停。但这时候她已下定决心,虽然紧闭着的嘴唇颤动不已。她用力然而轻轻地打开了杉树门。她心底里长期爱着的人躺在鹿皮上睡着了。不过她脑海里长罗的英俊面容现在已变得眼睛深凹,胡须盖住隆起的下巴,双颊如饥饿的鹿那样瘦。

“王子,王子。”

她跪下轻轻地呼喊长罗。随着呼声,文雅的脸上显出粉红色的光彩。但是长罗依然在她面前沉睡。她又跪着向长罗身边移动过去。

“王子啊,王子。”

长罗突然抬起上半身。他用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环顾屋内各个角落,终于注意到跪在面前的香取。这时他那双充满激情的眼睛突然眯起来,变得暗淡无光。他再一次有气无力地躺倒在鹿皮上,闭起了眼睛。香取的脸色变得苍白。她的身体伏倒在地。然而她忽然又抬起头,一边任凭苍白的脸淌下泪水,一边用颤抖着的声音向长罗诉说:

“王子啊王子。我一直爱着你。王子啊王子,我一直爱着你。”

她突然不响,不再说话,理了一理衣着,端端正正坐好。她安详地取下头上的玛瑙串,从脖子上摘下那串勾玉,从从容容、目不转睛地望着长罗。于是鲜血不断地从她嘴唇两端淌下。她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态度变得越加镇静。她保持着端正的姿势卧倒在此,从此不再起来。兵部宿祢的女儿死了。她咬断自己的舌头自杀了。然而躺在一旁的长罗动也没有动一下。

不知道香取死亡的真正原因的奴国宫中的人们,异口同声赞扬她的行为。爱戴长罗的奴国少女们开始叫喊: 为了奴国女子的名誉,要从不弥国女人那里把王子的心夺回来。继香取之后选出了第四位少女。人们都关注少女的美所起的效果。因为赞赏香取的人们的舆论过于严厉,这少女突然跟香取一样走上了自杀的道路。宿祢又选了第五位少女。人们对她的看法改变了。不过她的命运还是理所当然地跟第四位少女同样,这已经成为不祥的惯例。奴国宫里美丽的少女就这样一天天减少。奴国宫里的所有母亲突然都毁掉自己女儿美丽的打扮,使其穿上农村的服装,躲在家中的深院,不让宿祢看见。但是宿祢却变得更加愁眉苦脸,带着阴郁的表情、锐利的眼神,走遍宫殿的里里外外四处寻觅。第六位少女被选出来了。人们胆战心惊地关心着她的命运。当天夜晚,人们首先听到的消息是宿祢在神库前被人暗杀,然后才得到少女自杀的消息。但是长罗依然像死人那样躺在空荡荡几乎无人的王宫里。

有一天,一个精疲力竭的年轻人一见到王宫门前香榧树的长条门轴,就奔入门内高声叫喊:

“我看到不弥国的女人了,我找到不弥国的女人了。”

没有一个人应声而出。他经过沐浴着由高处走廊照进来的阳光打着盹的童男身旁,向王宫深院走去。

“我看见不弥国的女人了,她在耶马台国。”

长罗一听到年轻人的声音,就像听到箭声的野猪那样起身。他的脸通红。

“进来!进来!”可是长罗的声音嘶哑。年轻人的喊叫声不停,他经过长罗屋子门前走到八寻大殿的尽头又折回到长罗这边来。长罗摇摇晃晃地向杉木门那边走去。

“进来!进来!”

年轻人打开杉木门就见到长罗。

“王子,不弥国的女人我见到了。”

“好的,给我水。”

年轻人奔过去,又奔回来。

“不弥国的女人在耶马台国。”

长罗把碗里的水一饮而尽。

“你看见了?”

“我看见了。我潜入到耶马台国宫内。”

“不弥国的女人在哪里?”

“我看到了不弥国的女人。不弥国的女人成了耶马台国的王后。”

长罗气得只是默默哆嗦着,指住床上的剑。

“王子,耶马台国王在备战。”

“把剑拿过来。”

年轻人把剑送给长罗后又说:

“王子,耶马台国王恐怕要来攻打奴国。”

“进攻耶马台国。把士兵召集起来。我任命你为宿祢。”

年轻人欢喜得扬起眉毛,说不出话来。

“把不弥国的女人夺回来。进攻耶马台国。把兵集合起来。”

年轻人奔到屋外时踢翻了茶碗。不多久,在神库前响亮地吹起了螺号。与螺号声呼应,宫殿的四面八方响起了铜锣声。

在耶马台国宫内,反绘的狂暴行为有增无减,越来越凶狠,叫人胆战心惊。与此相对,随着备战就绪,士兵们对卑弥呼崇敬爱戴之情则益加深厚。这是因为唯有不弥国的女人能压服反绘。迄今谁都无法制止反绘的狂暴行为,现在只要卑弥呼一瞪眼便使反绘就范。而且士兵中为数众多的人都由于她才从反绘的剑下死里逃生。他们深信他们出征必胜。因为他们的军队拥有一瞥便能制止谁也制服不了的耶马台国最大恐怖的不弥国女人。反绘派的三个侦察兵归来。他们禀报说奴国王子为了抢卑弥呼要来攻打耶马台国。听到这消息,耶马台国的士兵与反绘同样怒不可遏。翌日清晨他们接到进军令。反绘一马当先,走在整个队伍最前面。在他后面,士兵们手上几百根矛的锋芒在盾牌上面闪烁。接下来是卑弥呼,她坐着六个士兵抬的轿子出征。为了设法把长罗吸引到身边,她用染得鲜红、引人注目的衣裳从头盔一直披到脚下。队伍最后是背着标枪和粮食的几十头野牛。队伍中弓箭林立,他们踏着森林中野漆树火红的树叶向奴国进军。接连不断的武装队伍爬过三座高山,走完四条深谷,越过平原,穿过森林。当天抓到奴国的两名侦察兵,斩了他们的头。第二天黄昏他们抵达一条河面宽阔、水已干涸的大河的河岸上。

奴国不久前一举踏平不弥国以来,奴国士兵没有必要重新备战。神库中的长矛和剑都闪闪发亮。弓弦绷得紧紧,尚未发过一次箭声。然而长罗王子衰弱不堪。他心急如焚,不断地吃鹤、鸡以及山蟹的蛋,一按捺不住焦急情绪,就毫无必要地派侦察兵到耶马台国去。每逢这种时候,他就如狂人般用闪亮的眼睛对着山上那边对他们说:

“要抓住不弥国的女人。谁抓住就让谁当宿祢。”

士兵们听了他的话只是面面相觑,默不作声。但是与此同时,野心使他们在沉默中互相仇视。

几天之后,长罗的脸仍然瘦削苍白,可是已发出光彩。他犹如骏马那样弯下魁伟的身躯在士兵们中间东奔西走。准备工作就绪,已是整装待发的时刻。长罗端正的尖鼻子与马鼻子都对着耶马台国前进。几千名士兵编成一大集团悄悄跟在后面。越近耶马台国,长罗的马就越急匆匆地离开士兵独自向前奔去。为此士兵们只好忘记休息。可是他们没有长罗那种激情,很难跟上。这样过了两昼夜,抵达某个河岸时,士兵们已无法前进。当天阳光尚在照射,士兵们已在河岸芒草地上做夜营准备了。

远处国境有一个山峰吐着一缕黑烟。太阳就成粉红色开始要落下去了。这时对岸的芒草草原突然沙沙作响。一群水禽乱哄哄地一下子飞上高空。顷刻之间,数千根长矛的锋芒在草穗上闪烁。

“耶马台国的兵涌过来了。”

“耶马台国的士兵攻过来了。”

奴国的士兵骚动起来。他们由于忘记休息一直不停地行军而疲惫不堪,这反而使他们能够立刻制止混乱局面而再次稳定下来。作为应战的第一步措施,他们把所有的长矛、利剑及其他一切武器暗藏在芒草中,静静等待时机。因为奴国士兵知道自己最擅长的作战方法是夜袭。有几个侦察兵被派到河的上游和下游。长罗一人高高地骑在马上凝视着对岸。河流中间有一处水很浅,在这浅水处两侧都延伸着广阔的沙地。

夜幕徐徐降临,对岸芒草的波浪在背后山下朦朦胧胧,依稀可见。这时对岸突然响起铜锣声,于是一群尾巴给点着火的野牛踢着如同白云缭绕的芒草的波涛,向奴国阵地猛冲。当这群野牛冲到眼前,奴国士兵就对着它们万箭齐发。牛群发出哀号停下来,掉过头冲回耶马台国的阵地。奴国士兵企图跟在牛屁股后面到对岸。但是长罗却把马头横过来,在他们面前奔驰,挡住他们,制止士兵往前冲杀。不出长罗所料,这群野牛由于受到从对岸迎面放出的箭而再次折回,朝着奴国阵地的方向冲锋。与此同时,对岸响起一阵阵呐喊声,密密麻麻的标枪手分成两队,作为野牛的两翼掀起尘沙从左右两面袭来。奴国士兵立即分散,沿着河岸变成一条长龙,一齐向敌方密集的标枪手队伍放箭,迫使他们折回营地。狂奔乱跳的一群野牛穿过奴国士兵中间,闯进后方远处的森林中去了。

黑夜已笼罩整个大地。国境上的山峰喷出的烟成为火柱耸立在半空中。奴国士兵夜袭的时刻已迫在眉睫。可是他们已非常疲乏。当敌方阵地静下来时,他们全都在芒草中坐下歇腿休息了。长罗注意到士兵疲劳过度的状况,只好取消原来打算夜袭的计划。但是在即将到来的下次肉搏战之前,奴国的军队必须使敌方阵营的箭都消耗光。为此需要黑夜。他们只好不顾疲劳,尽量悄悄地走到河滩中间,将盾牌一个个连接得如同墙壁保护身体。接着他们一起跺脚呐喊,大造声势,使敌人感到仿佛已有大批人马逼近阵地。对岸顿时射来一阵阵有如倾盆大雨的箭,落在盾牌上。奴国士兵退却后又前进,再次呐喊。相隔一定的时间进退多次的牵制活动,使对岸再也没有箭射来了。但是敌方也发动了激烈的牵制活动。起初奴国士兵一听到敌人震天动地的喊声就心惊肉跳,不由得向他们射箭。但是反复几次后便发觉原来跟本国的牵制活动一样,也就不舍得放箭。夜更深了。两军如同已进入睡眠状态,无声地对峙着。但是双方的侦察兵活动频繁。在河流上下游的沙滩以及芒草丛中,不断发生与侦察兵交火的小接触,直到破晓。旭日从奴国阵地的后方升起,耶马台国国境上空火红的喷火柱又重新变成灰蒙蒙的烟柱。晨光照射两军之间血染的沙地,沙地上躺着不少带箭的士兵尸体和野牛残骸。这时耶马台国士兵排成稀疏的一列横队静静地踏着尸体前进。在他们接连起来的盾牌上火光闪闪。火光来自浸过油的茅草火绒;燃烧着的火绒一个个插在长矛尖端上。他们逼近奴国阵营就将长矛尖端的火绒丢到芒草里。奴国士兵立即用脚把它踩熄。但是这时数不胜数的标枪和小石块落到他们头上。与这呼应,骤然响起耶马台国军队的喊叫声和踩踏地面的脚步声。残留下来的火绒点燃了芒草的原野。奴国的营地白色的烟雾弥漫,竹子爆裂的声音噼噼啪啪。长罗只得带领全军退到森林旁边。他把士兵分成三个团,让最精锐的一团跟自己在一起留在森林,叫其他两个团分成两路,乘着白烟弥漫偷偷转移到河流的上游和下游。分成两路的两个团士兵拿着长矛利剑从两侧同时向沙地上的耶马台国军队发动夹击。霎时间正在向白烟方向射箭的耶马台国军队乱成一团,溃退到对岸原来的阵地中。奴国的两个团在河中央汇合成一大集团,追击纷纷逃命的敌军。当他们蜂拥而至,正欲攻入敌营的时候,从芒草丛中新露面的耶马台国军队使他们腹背受敌,把密密麻麻靠拢在一起的奴国士兵夹在当中。他们也和奴国士兵同样拿着长矛利剑浩浩荡荡地从两侧呐喊着冲过来。长罗一见本国军队已被敌军围困,便率领剩下的一队人马在火已熄灭的芒草地上划出斜线冲过去。耶马台国士兵见到新到来的军队就突然止步不前,但他们依然包围着一大群奴国军队。长罗与身后一团士兵一起停下来,跟敌方大批人马对峙。这时,逃到对岸芒草丛中的耶马台国一大群士兵重整旗鼓,卷土重来。被夹攻的那一大团奴国军队变成三方受敌。然而他们竭力反抗,朝耶马台国军队右翼的人群冲杀。这时从芒草丛中东山再起折回来的敌方一团人,手拿如银霜般闪亮的标枪闯入乱作一团的奴国士兵们中间。霎时间,这里人山人海,处处刀光剑影。有的士兵倒下,有的蹦跳,有的打滚。在所有士兵的头顶上,白色的光亮闪烁不止。不久,互相残杀的人群发出号叫声,血流成河,变成鲜红色。它伸展,蜷缩,摇晃,逐渐变小。它突然像汹涌的怒涛,向屹立不动的长罗和他带领的一团士兵猛扑。迄今与长罗对峙不动的耶马台国左翼的军队也乘机掀起巨大的声浪向这边冲杀。长罗的一团士兵不顾长罗,溃败逃跑。长罗单枪匹马,在马背上叫喊:“回来!回来!”

这时候一个派出去的奴国侦察兵来到他身边,在嘴边用双手圈成喇叭叫喊:“我找到了不弥国的女人。你看,不弥国的女人穿着红衣裳。”

长罗扭过头顺着士兵指的方向看去。他看见在逼近的刀刃的浪潮后方有一个红点,如红帆那样静静地向他这个方向移动。长罗敏捷地向敌军方向掉转马头。他把马腹踢了一下,默不作声地朝那颗红点奔驰。他单枪匹马朝着蜂拥而至的敌军迅猛前进。长矛如阵雨在他头上飞转,他一面伸出盾牌招架,一面用一只手挥动利剑斩除飞来的长矛。数不清的面孔和利剑在他周围旋转。他的马腾空跃起,蹦跳,在起伏不停的人群中间朝前奔驰。长罗的利剑在马背上如风车那样飞转。他如入无人之境,一只只胳膊、一支支剑飞散四方,一个个人卧倒地上。突然,他面前的人群分开。

“卑弥呼!”

长罗的马直奔过去。这时有一个独眼的武将骑着黑马,扬起尘沙,一直奔到他面前。

“听着,我是耶马台国王反绘。”

长罗的马猛地停住。接着他绕过反绘的马,继续朝坐在由一群人围住的高轿上的卑弥呼冲去。

卑弥呼的高轿躲开他的马头,绕到反绘的后面。长罗用炯炯发光的眼睛望着卑弥呼。

“卑弥呼!”

当他要踢马腹的当口,反绘的马朝他飞奔过来。长罗突然掉转马头,向反绘的马冲锋。两匹马耸起前腿嘶叫。盾牌随着人飞上半空。接着马头互相碰撞,又落下来。反绘的利剑刺进长罗腹部。与此同时,长罗的剑朝反绘的肩膀劈下去。长罗的身躯扑到反绘身上。两个人抱成一团,从马背上倒翻下来。他们互相朝对方乱踢乱踩,脚尖下沙土飞扬,草叶四散。反绘充满血丝的一只眼随着被揪住的头发往上吊起,并以长罗的额头为中心忽上忽下。他们互相咬住对方。他们散落下来的头发缠在一起,像鸟儿那样拍打地面。

卑弥呼的高轿抬到两个人附近后放到地上。但是耶马台国的士兵中间,没有一个人去搭救反绘。因为失去耶马台国的这个恐怖魔王而能得到幸福的正是他们自己。这些士兵和卑弥呼一样手握利剑,盯着在血染的沙地上打滚呻吟的两个人的身躯。士兵们的脸都绷紧。这是为了向卑弥呼表示: 他们具有保卫他们的不弥国美女的力量。不久之后,在他们面前扭成一团的长罗和反绘——卑弥呼的两个丈夫的仇敌——虽然仍在殴斗,然而已逐渐地变得软弱无力。反绘的独眼已经闭上,并且陷入沙土里。两个人就这样扭在一起,但是已好久没有动弹。卑弥呼独个儿向他们身边走过去。这时长罗突然踏着反绘的胸口,犹如从地下冒出来那样站起身子。他挥动着滴下鲜血的头发,在铁青的脸上露出柔和的微笑,面向卑弥呼。

“卑弥呼!”

她停下来,把剑举起,摆出架势。士兵们向长罗逼近。

“等一等。”她对他们说。

“卑弥呼,我是到此地接你来的。”

长罗的腹部插着反绘的利剑,他摊开双手仍想朝卑弥呼身边走去。他的身体左右晃动,淌着鲜血,踉踉跄跄走了几步就一下子倒在地上。他重新站起身。

“卑弥呼,你跟我一起回奴国吧。我一直等着你啊。”

“你刺死了我的丈夫长兄。”

“我刺了。”

“你刺死了我的父母。”

“我刺了。”

“你灭了我的国家。”

“我灭了。”

长罗再次摇摇晃晃地朝她走过去。结果他的身体又一下子跌倒在地。卑弥呼举起的剑搭拉下来。长罗还想站起身。但是他的胸部犹如被刺穿了插在地面上那样,离开地面片刻又立即扑到地面。他好容易才把额头从沙土上抬起来,向她伸出手说:

“卑弥呼,我为了抢你,灭了我自己的国家。我为了夺你,刺死了我的父亲,刺死了宿祢。你归来啊。”

长罗苍白的额头垂到地面。

“卑弥呼,卑弥呼!”

他仿佛是在向沙土喃喃语那样喊她。他闭上了眼。卑弥呼浑身颤动。她的剑落到地上。

“长兄啊长兄,原谅我吧。你不要叫我刺死他。”

卑弥呼双手抱住头,哭倒在剑上。

“长兄啊长兄,饶恕我吧。为了你,我把长罗打倒了。我已为你报了仇。啊,长罗啊长罗,原谅我吧。为了我,你被杀死了。”

耶马台国士兵离开了长罗、反绘和卑弥呼,在森林里追赶奴国的士兵,向奴国方向涌去,他们的呐喊声响彻云霄,一直在空中回荡。

(罗传开 译)

【赏析】

当横光利一谈及其早年的象征性作品时,说道:“我看重艺术的象征甚于一切,我相信,美在象征性结构之中的存在,程度远胜于写实。视文学为与雕塑相埒的艺术,可以说此期是我幻想的浪漫主义的结晶期。”作为日本新感觉派的前驱与代表作家,横光利一在初期小说《太阳》中,新感觉派所追求的体现人生价值,揭露人性的丑恶,并运用象征、拟人等手法,追求文体新奇、辞藻华丽等特点完全体现出来。具有极强的美学冲击,带有强烈主观意味的性格剖析,使小说《太阳》不仅仅具有神话的美感,同时也笼罩了主观意志力的光环。

不弥国公主卑弥呼光芒四射,她是美貌与智慧相结合的女神,她拥有炽热的爱情与为国为情人报仇的决心,她也是“太阳”这个光芒四射形象的化身。她美丽,所有的异性都为她倾倒,哪怕是付出亡国的代价也要将她占为己有;她贞烈,为了给自己初恋情人卑狗报仇,她可以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资源,哪怕利用美貌来获得报仇的机会。这样的智慧女神兼复仇女神的象征,是极具日本民族性格的人物形象。

“太阳”还象征着卑弥呼公主人性的不同侧面。一方面,“太阳”是美丽、让人爱恋的充满活力的生命的象征,也是人崇拜的偶像的化身,犹如卑弥呼的美貌和智慧,她促使着人们热烈地追求她,膜拜她,甚至以付出生命为代价来拥戴她。在卑弥呼和长兄卑狗的成婚之日,卑弥呼的侍女说“大地上的太阳便是我的公主”,可见,卑弥呼是一切美的最高化身,是“天底下最美的人”。太阳的赤红代表了热情与爱恋,然而,太阳的“赤红”是一种带有神秘感情的色彩,赤红的另一层含义代表了疯狂和流血,以及无休止的仇恨。当第一个丈夫被刺死,第二个丈夫遭到箭射后,作者写到卑弥呼公主“她只是茫然地一直看着薄雾慢慢溶化进去的光芒四射的天空。于是乎,迄今充满在她心中的悲哀突然变为愤怒爆发了”。她对于暴虐的男性握有地上特权产生了叛逆和怨恨,她要报仇,让血的赤红来告慰她的长兄和诃和郎的在天之灵。于是,身为“太阳”象征的卑弥呼将导致生灵涂炭,血流成河。太阳对于日本民族来说极具有象征意义的,日本人一直认为自己是天照大神的子民,天照大神就是太阳神,可见日本民族对于太阳的膜拜心理,而横光利一笔下的卑弥呼也是以太阳为其象征物。“她用染得鲜红、引人注目的衣裳从头盔一直披到脚下……”在卑弥呼最后和耶马台国军队前往奴国决战时,她那鲜红的装束则完全带着复杂意味,其如太阳般的火热美艳以及激起斗志的两重含义已交织在一起。运用象征物在新感觉派小说中非常普遍,象征物被作者赋予了主观感受,卑弥呼的“爱的女神”和“智慧女神”的形象在“太阳”这一象征物上获得了统一。

“远处国境有一个山峰吐着一缕黑烟。太阳就成粉红色开始要落下去了。这时对岸的芒草草原突然沙沙作响。一群水禽乱哄哄地一下子飞上高空。顷刻之间,数千根长矛的锋芒在草穗上闪烁。”这段大战前的情景在横光的笔下成了一幅活生生的图案。虽说只有短短的八十二字,却呈现出了图画的远景、中景和近景,充满镜头感的文字运用了主观感觉以及色彩强化: 远景的冉冉山峰“吐”出的“黑”烟,而“粉红色”的太阳开始要落下去了,这是运用视觉分辨颜色描写远景;而中景则安排了视觉和听觉结合的描写,“沙沙作响”的草穗、“乱哄哄”的惊起的水禽;近处,则出现了数千根锋芒,大军压境而来。这样充满画面感的描写颇具新感觉派特色,即使是在描写客观景物时,也带有强烈的主观意识。

作者横光利一说:“所谓新感觉派的表征,就是剥去自然派的表象,跃入物体自身主观的直感的触发物。所谓主观,是指认识物体自身的客体的活动能力。所谓认识,就是知性和感性的综合体。而构成认识这个客体的认识能力的知性和感性是跃入物体自身的主观概念的发展。”在《太阳》中,不仅对于景物的描写,带有强力的主观色彩,同时,对于人事的描写,作者也极其重视主观意识的融入,而不是单纯的写实。横光总是以人的感官出发来获得外部信息,因为他所运用的描写手法也十分罕见,比如“国境上的山峰喷出的烟成为火柱耸立在半空中”,“不久,互相残杀的人群发出号叫声,血流成河,变成鲜红色。它伸展,蜷缩,摇晃,逐渐变小”,“它突然像汹涌的怒涛,向屹立不动的长罗和他带领的一团士兵猛扑”……这些描写战争实况的语句,充满了主观视角出发的动感,也倾注了主观好恶的感情。新感觉派将主观放在作品创作的第一位,所有客体并不作为单纯客观存在的个体而存在,而是作为一种带有主观感情的个体而被表现出来,这种“个人观物”的现代派写作手法,让作品充满了动感和活力,将这场由夺取美女而引发的战争活灵活现地表现了出来。

从人出发,无论是作为写景或者抒情,都真实地表现了文学作品主角的思想感情。卑弥呼公主,犹如“太阳”这一象征物所体现出来的那样她的性格是多侧面的。作品一开始写她和长兄在野地里幽会,私定终生,一个天真纯情的少女形象跃然纸上,而逐渐由于国仇家恨以及心爱的人一个个死去,卑弥呼逐渐变得成熟起来,成为复仇女神,运用智慧进行复仇行动。作者对于卑弥呼公主的个性刻画是多层次的。第一层面是卑弥呼为了给死去的父兄和丈夫报仇,成为复仇女神。她忍辱负重,利用反绘的凶残和暴虐向奴国发动进攻,最后达到了复仇的目的。第二层面,卑弥呼始终没有失去其善良的本性,她最后虽如愿复仇成功,为自己的国家,为自己的两任丈夫报了仇,但她未完全否认长罗对她的爱恋,甚至,她在长罗向她表达爱意以后,浑身颤动,哭喊道:“长兄啊长兄,原谅我吧。你不要叫我刺死他。”在作品的最后,卑弥呼双手抱住头,哭倒在剑上:“长兄啊长兄,饶恕我吧。为了你,我把长罗打倒了。我已为你报了仇。啊,长罗啊长罗,原谅我吧。为了我,你被杀死了。”卑弥呼是一位忠于爱情的女性,她不仅仅执著于自己的爱情,她也了解长罗对她真挚的爱情,但是长罗的爱情为她带来了家破人亡的结局,所以她要报仇,所以在报完仇以后,本性善良的她肯定了长罗的爱情,并没有一味将长罗作为仇人来看待。

虽然《太阳》是以神话为题材的小说,但是这种多侧面的个性描写避免了刻画平面式的卑弥呼复仇女神形象,而塑造了一个有血有肉的女子形象。这样的多侧面描写带有非常强烈的作者主观意图,作者直接进入事物本身主观的、直感的世界,避免了对于人物性格塑造的偏向性。作者客观地解释了人性中的美和丑,同样,在刻画其他人物性格时,作者也都塑造了这种两面性复杂性格,比如长罗王子对于爱的执著和强烈占有欲,反绘对于子民的暴虐,但却臣服于美女的裙摆之下。这些人物演绎得很丰满,而不是平面化的。

象征手法的运用、镜头感强烈的电影式描写、人物性格多侧面的刻画…… 横光利一致力于将西方文学元素融入到东方文学中,打破了日本传统文学模式,注重人的主观感觉和直观感受,《太阳》作为他的早期尝试,为日本文坛注入了一股新风气。

(孙于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