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精神病医生迪克·戴弗出身平凡,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他在军中行医,认识了精神病患者尼科尔。尼科尔是个中产阶级的富家女,相貌美丽,由于和父亲发生了变态的乱伦关系,导致精神错乱,被送进迪克所在的诊所。尼科尔很快就爱上了迪克,主动热情地追求他,而迪克也慢慢对尼科尔产生了感情,最终和她结为夫妻。婚后迪克放弃了医学研究事业,专心护理尼科尔。可是尼科尔的病情一直反复不定,她对迪克也日见冷淡蔑视,迪克心力交瘁,两个人的关系出现了裂痕。某年夏天,迪克夫妇来到里维埃拉海边度假,遇见了年轻的女演员罗斯玛丽。罗斯玛丽对迪克一见倾心,而迪克也为她动情,但是出于家庭和道德的约束,迪克最终拒绝了她。后来,尼科尔移情别恋,断然向迪克提出离婚。迪克答应了她的要求,独自一个人到偏远的小镇去开设诊所。
【作品选录】
尽管戴弗夫妇对于人为的时尚打心眼里感到冷淡漠然,但他们十分敏锐,因而不会抛弃伴随着这种时尚而产生的格调和节拍——迪克举行的聚会完全充满了兴奋和激情。清新凉爽的夜空偶然吹来一阵微风,这对那些身处喧闹骚动之中的人来说是极为宝贵的间歇。
那天晚上的聚会以一种滑稽的喜剧节奏进行着。这儿十二个人,那边十六个人,四人一组,分别乘车快速穿过巴黎。一切都在预料之中。人们像是中了魔,纷纷拥来,以专家甚至是向导的身份陪伴他们,度过一段时间,又四散而去,为其他人所替代。乍一看,每一个人都生机勃勃,仿佛他们整天都在为这一时刻养精蓄锐。尽管好莱坞的聚会规模宏大,但罗斯玛丽却非常欣赏这一欢宴及其截然不同的风格。在这许许多多的消遣娱乐中,还有波斯国王的专用汽车。至于迪克是从哪里把这辆车找来的,又使用了什么样的贿赂手段,这些均无关宏旨。罗斯玛丽仅仅承认它是令人难以置信之事的一个方面,在过去的两年中,她的生活中充满了这种事情。这辆车是在美国产的一种特殊汽车底盘上制造的。车轮是银的,冷却器也是银的。车厢里镶嵌着无数颗宝石,当这辆车下星期开到德黑兰时,这些珠宝或许就会被宫廷的珠宝匠用真正的珠宝取而代之了。车后面只有一个真正的座位,因为国王必定总是单独乘坐的,因此他们也只好轮流在里面坐上一会儿,并在垫有貂皮的车底上坐坐。
但是迪克的身影总是无所不在。罗斯玛丽向总是伴随着她的母亲的形象保证,她从来、从来就没见过有谁像那天晚上的迪克那样正派,那样极有教养。她拿他与那两个英国人——也就是被阿布一本正经地称为“亨杰斯特少校和霍莎先生”的那两个人——相比,并且同那位斯堪的纳维亚的王位继承人以及那位刚从俄国回来的小说家相比。她还拿迪克与办事冒失、性格诙谐的阿布相比;同科利斯·克莱相比——科利斯不知是在什么地方加入的,并和他们呆在一起了。通过这一系列对比,她感到没有谁能比得上迪克。整个活动表现出来的热情和无私不禁使她心旷神怡。他具有调动各种不同类型的人的技能,这些人毫无任何能动性,像步兵营依赖给养一样依赖他的关照。他对这一技能运用得如此娴熟自如,以致他还为每个人保留了自己最为隐秘的自我。
——后来,她回想起自己感到最幸福的那几次接触。第一次是她和迪克一起翩翩起舞,当初她感到在跳舞时,自己的美貌正对着他那高大强健的身躯迸发出幸福欢快的火花,他们有如生活在有趣的梦幻中那样翩翩起舞。他带着她四处旋转,用一种微妙的方式向众人暗示,她简直宛如一束光彩夺目的鲜花,宛如一块在二十五双眼睛的凝视之下的珍贵的衣料。有时,他们没有跳舞,只是紧紧依偎在一起。清晨的某个时辰,他们单独在一起时,她那汗水涔涔、抹过脂粉的、充满青春活力的身体紧靠在他那穿着一件破旧起皱的衣服的身旁,他们站在那里紧紧拥抱着,而别人的帽子和头巾则在他们的身后……
后来有一次她笑得最欢畅。那时他们共六个人,这是六个最杰出的人,是那天晚上最值得记忆的高贵的人。他们站在里慈旅馆的昏暗的前门厅里,对夜间值班的看门人说,潘兴将军就在外面,他想要些鱼子酱和香槟酒。“他不能容忍任何延误时间的行为。每一个人,每一支枪都听从他的使唤。”激动得发狂的服务员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门厅里摆上了一张桌子,阿布代表潘兴将军走了进来,这时他们起立,对他含糊不清地唱起了仍然记得的支离破碎的战歌。等到服务员对这种大煞风景的行为表示愤怒时,他们才突然发现自己被人们忽视了,于是便设置了一个整服务员的圈套。所谓圈套不过是用门厅里所有的家具构成的一个巨大而奇异的装置,而它的作用恐怕跟戈德伯格的漫画上稀奇古怪的机器相差无几。阿布对这个装置怀疑地摇摇头。
“也许偷一把演奏钢锯要好呢,并且——”
“这就足够了,”玛丽打断了他的话。“等到阿布开始把那玩意儿拿出来,也该回家了。”她焦急不安地向罗斯玛丽吐露着说:
“我看来非得让阿布回家不可。他要乘坐的那班与客船衔接的火车十一点就要开了。这太重要了——我觉得整个未来前景都取决于他能不能赶上那班火车,但是每当我和他争吵时,他的态度总是截然相反。”
“我来试试,看能不能说服他。”罗斯玛丽自告奋勇地说。
“你愿去说服他?”玛丽怀疑地说。“也许你能吧。”
这时,迪克来到罗斯玛丽跟前,说:
“尼科尔和我准备回家了,我们想,也许你愿意和我们一起走吧。”
由于疲劳,她的脸色在虚幻的晨曦中显得十分苍白。脸颊上的两个没有血色的黑斑正是白天脸色红润的地方。
“我不能去,”她说。“我答应过玛丽·诺思,要和他们在一起的——要不然阿布是不会睡觉的。也许你可以干些什么。”
“你难道不知道你什么事也不能为人们做吗?”他劝她说。“如果阿布在大学里与我同居一室,一开始就对他从严要求,那事情就不会是这样了。但现在谁都无能为力。”
“不过,我还得留在这儿。他说了,只要我们陪他一块到霍尔家去的话,他就去睡觉。”她几乎带着挑战的口吻说。
他飞快地吻了吻她的胳膊肘。
“可别让罗斯玛丽一人回家去呀,”他们离开时尼科尔叫住了玛丽。“我们应该对她母亲负责。”
——后来,罗斯玛丽、诺思夫妇以及来自纽瓦克的一位说话带姑娘腔的工厂主一道,坐在一辆装有几千根胡萝卜的市场货车上,和他们一起坐在车上的还有无所不在的科利斯,以及一个名叫乔治·T。霍斯普罗太克新的穿着肥大显眼的油布衣裤的印第安人。胡萝卜上的泥土在黑暗中散发着香甜味儿,罗斯玛丽高高地坐在货物的上面,因此几乎看不到介于那不常出现的路灯之间的长长的黑影中的人。他们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仿佛他们有着与她截然不同的感受似的,既显得不同,又似乎遥远,因为她心里只想着和迪克在一起,并对和诺思夫妇一起走颇感几分遗憾。她希望自己在旅馆里,而他则睡在她的房间的对面,要不就来到这儿,随着温暖和煦的夜幕徐徐降临,守候在她的身旁。
“别过来,”她对科利斯叫道,“胡萝卜会都滚掉的”。她朝着直挺挺地像个老头一样坐在司机旁边的阿布扔了一个胡萝卜……
后来,她最终在天色大亮时往家走了,这时,鸽子已经从圣撒尔匹斯教堂的上面飞了出去。他们全都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因为他们知道现在仍然是夜晚,但街上的人却产生了错觉,以为已是朝霞满天的清晨了。
“我终于参加了一次狂热的聚会,”罗斯玛丽想,“但没有迪克在场,毕竟是无乐趣可言的。”
她感到自己有点误入歧途了,因而十分悲伤,但是随即一个运动着的物体跃入了她的眼帘。原来是一棵高大的欧洲七叶树,树上开满了花,这时树已被捆扎在一辆长长的载重卡车上,正运往爱丽舍田园大街去栽种;这时树只能抖动着发出哭声——有如一个身处逆境的高尚的人依然丝毫不减自信: 自己是高尚的。罗斯玛丽一往深情地看着这棵大树,不禁把自己与之相提并论,随后便心花怒放,笑了起来。这时,一切都似乎突然显得美好和令人欣喜了。
次日下午四点钟,一辆车站的出租汽车在门口停下,迪克从车里走出。尼科尔一下失去了平衡,跌跌撞撞地从平台上跑下来迎接他。由于她在竭力控制自己的感情,竟感到有点窒息。
“我们的车子在哪儿?”她问。
“我把它留在亚耳了。我再也不想开车了。”
“从你的信中我还以为你过几天才回来呢。”
“我碰上了干冷的西北风,淋了雨。”
“你过得愉快吗?”
“就跟所有摆脱一切跑出去的人一样愉快。我用车子把罗斯玛丽送到阿维尼翁,然后又在那里送她上了火车。”他们一块儿向平台走去。在平台处,迪克放下了手提包。“我在信中没把这事告诉你,因为担心你会胡思乱想的。”
“你倒挺能体贴人啊。”这时,尼科尔觉得更加胸有成竹了。
“我想知道她究竟有没有奉献出些什么——唯一的方法是单独见她。”
“难道她有什么——可奉献的东西吗?”
“罗斯玛丽还不成熟,”他回答说。“那样也许更好一些。你一直在干什么?”
她感到自己的脸庞像兔子一样颤抖起来。
“昨晚我去跳舞了——和汤米·巴班一起跳的。我们还去了——”
迪克不由一愣,打断了她的话。
“别对我讲这事。你随便做什么都没有关系,只是我不想知道得那么详细。”
“那就没有好知道的事了。”
“没有就没有。”这时他仿佛离家外出已有一个星期了,关切地问:“孩子们好吗?”
房里的电话响了。
“假如是找我的,就说我不在家,”迪克说着立即转身走开了。“我在那边的工作室有些事要做。”
尼科尔一直等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水井后边,才走进屋里,拿起了电话。
“尼科尔,你好吗?”
“迪克回来了。”
他叹了口气。
“到戛纳这儿来见我吧,”他建议说。“我有事要和你讲。”
“我不能去。”
“对我说你爱我。”尼科尔一言未发,只是对着话筒点了点头。他又重复了一遍:“对我说你爱我。”
“哦,我当然爱你了,”她让他放心道。“不过,眼下没有什么法子好想呀。”
“当然有,”他不耐烦地说。“迪克看出你们俩之间的关系结束了——很明显他已让位了。他还指望你做什么?”
“我不知道。我得——”她突然停了下来,没有把“等到能开口问迪克”的话说出来,而是改口说了句:“我会给你写信,我明天给你打电话。”
她不胜得意地在屋子里四下走着,满足于已取得的成就。她现在成了个捣蛋鬼,这一点使她心满意足。她再也不是在畜栏中狩猎的女猎手了。这时,昨天的情形以难以计数的细节重现在她的脑海中——这些细节开始遮暗了她记忆中的同样的时刻,当初她对迪克的爱情还是新鲜完好的。她开始对那种爱情不屑一顾,这样就使得他们的爱情从一开始就夹杂着感情用事的成分。由于有了这种带有投机性质的女人的记忆,她几乎不再记得在她和迪克结婚前的一个月里自己的那一番心情了。当时,他们在世界上这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互相倾慕,难舍难分。恰恰像这样,昨天晚上她对汤米撒了个谎,对他发誓说她以前从来没有如此完全、彻底、毫无保留地爱过……
……接着,她对这时产生的背叛之心感到悔恨。这种想法傲慢地否定了她的十年来的生活。悔恨使得她转身向迪克那圣殿般的工作室走去。
当她悄悄走近时,看到他呆在小屋的后面,坐在一张放在悬崖峭壁旁的卧椅上。她不声不响地注视了他一会儿。他正在思考,正生活在完全属于他自己的天地里。他的脸膛微微颤动,眉头时而皱起,时而松开,双眼时而眯起,时而瞪大,嘴巴时而张开,时而闭上,双手不停地绞来绞去。她看得出他心中的经历正盘旋着涌出胸膛,从一个阶段走向另一个阶段。这经历归他所有,而不是她的。有一次,他紧攥拳头,身体侧向前方;有一次,他脸上出现了遭受折磨和心灰意懒的神情——当这种神情从脸上掠过后,它的痕迹仍在他的眼中徘徊,她几乎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为他感到难过——要曾经患过精神病的人为健康的人难过是很不容易的。尽管尼科尔经常好言感激迪克把她带回到她所失去的世界里,但是,她一直真的认为他有着使不完的力气,从不知疲倦。她忘记了自己有时给迪克惹来的麻烦,而在这样的时刻里,她已忘记了那驱使着她这样的种种麻烦。现在,他不再控制她了——他知道这一点吗?这一切都是按他的意愿安排的吗?——她为他感到难过,就像有时为阿布·诺思和他那卑贱的命运感到难过一样,就像对无依无靠的孩子和老人感到难过一样。
尼科尔走上前去,用手臂搂住他的肩膀,将两人的头紧紧靠在一起,说道:
“别伤心。”
迪克冷冷地看着她。
“别碰我!”他说。
尼科尔一时不知所措,向旁边退了几步。
“请原谅我,”他继续心不在焉地说着,“我刚才在考虑我对你的看法——”
“干吗不在你的书上添上这新的分类法呢?”
“这我已考虑到了——题目是《再论精神变态和神经官能症之后果——》”
“我上这儿来不是让人不愉快的。”
“那你为什么来呢,尼科尔?我再也不能为你做什么事了。我正在设法拯救我自己。”
“免遭我的感染吗?”
“有时职业迫使我与道德上有问题的人打交道。”
对于这一凌辱,尼科尔气愤地哭了起来。
“你是个胆小鬼!你使自己成为生活的失败者,可你想把自己的过失归咎于我!”
迪克没有回答。她开始感到他的智慧过去产生出的迷人作用。有时这种迷人作用通常不是用力量施行,而是用一种层层的真相来施行的,这种真相尼科尔无法砸碎,甚至无法打开一条裂缝。她再次与它搏斗起来。用她那双小巧、美丽的眼睛与他搏斗,用支配者的傲慢态度,用她那刚刚萌发的转向另一个男人的态度,用多年来积累的憎恶跟他搏斗,用她的金钱和信念跟他斗。这信念就是她姐姐讨厌他,支持自己。用他的痛苦正在结下新的冤家的想法,用她的机敏诈术对他慢饮慢吃的方法,以她的健康和美貌对付他的体质衰弱,以她的无所顾忌对付他的道德观念——在这场心灵之战中,她甚至用了她的弱点——用旧罐头盒、陶器、玻璃瓶,已经赎过的罪孽、暴行、错误与他斗。突然,只经过两分钟,她就取得了胜利,没有撒谎,也没有用诡计就自我证实,自己的行为是颇为正当的,永远割断了他们之间的联系。然后,她挪动着无力的双腿,冷静地抽泣着,朝着终于属于她的家庭走去。
迪克一直等到她从自己的视野中消失。然后,他把头伏在护墙上。这一病例已经完结。戴弗医生无牵无挂了。
(王宁、顾明栋、徐新 译)
注释:
戈德伯格(1883—?),美国漫画家。
【赏析】
“夜色温柔”这个标题,来源于英国浪漫主义诗人济慈的诗歌《夜莺颂》,作家菲茨杰拉德将这首诗放在小说的扉页。原诗中这样写道:“夜色虽很温柔……但此地却没有一丝光明。”可见温柔的夜色原为反语,它好似暗室中的底片,颠倒了真实世界里的图景,那里光明已逝,没有柔情。这种感伤和幻灭的悲哀,贯穿着菲茨杰拉德的全部创作。作为美国“爵士乐时代”和“迷惘的一代”的代表性作家,他的小说体现了这样的人生场景: 一战结束以后,社会道德价值改变而呈显浮靡,众人追逐并沉浸在金元叮当作响的“美国梦”中,可这些梦恰在逐一破碎。
菲茨杰拉德作为“美国梦”破碎的亲历者,常常一边虚构着小说的世界,一边叙述描写着他本人真实的经历遭遇。这使得他的小说部分地成为自传,充当了他在现实世界中的叹息处和治疗所。《夜色温柔》中的主人公迪克,正是作家的一个变身。这部作品写作之时,正是作家的精神处于崩溃的阶段,他的妻子和尼科尔一样,也患有精神病。小说中,作家逼真地描写出尼科尔发病时那疯癫的动作和凶狠的眼神,这些场面应该也是作家要一再痛苦地应对的。此外,他也和迪克一样,以低微的出身进入上流社会,目睹并亲自体验着上流社会的各种真相,烦躁和恐慌、厌倦和凄怆,透过华服美食,咬噬着他们的肌体灵魂。中产阶级的生活方式曾是他们早年的追求,现今他们达成所愿,拥有了财富和地位,但是这些东西却并没有给予他们稳定的幸福。
这里节选了小说第一部第十八章和第三部第九章,这两个章节构成一种时间递进和事态发展的前后对比,从中显现出迪克的人生处境与思想性格发生的巨大变化,使得读者通过作家的叙述,探求这些变化的内外原因,尤其是获得对作家和迪克都又爱又恨的中产阶级的深刻认识,从而感知到作家创作这部小说的情绪与意图。
第一部第十八章的故事发生在迪克和罗斯玛丽初次相逢的那个夏天,当时迪克与尼科尔的婚姻还没有山穷水尽,夫妻二人到海边度假,认识了不少上流社会的朋友。宴会、沙龙、漫谈是这个阶层时尚的消遣方式,而迪克是无师自通组织新奇聚会的高手。他富有创意,心思巧妙,举行的聚会吸引了所有嘉宾,每个人都玩得相当尽兴。在这一章里,作家通过罗斯玛丽充满崇拜和痴情的注视,表现出迪克那无所不包、无所不能的个人魅力。在罗斯玛丽看来,聚会中所有的人都比不上迪克。他好似一个将军,能够“调动各种不同类型的人的技能”,同时他的诚实可信又为他们“保留了自己最为隐秘的自我”。迪克是由于尼科尔的带领而进入这个有钱人的部落的,然而他却比那些所谓的“土著”更高雅,更迷人,更有能力。加上举止得体,风度翩翩,相貌英俊,迪克简直就是个完美的男子,难怪罗斯玛丽情有独钟地热恋上了他。
这一章里,作家塑造了一个自信而充满活力的迪克。正是这种自信和活力让他当初接受了尼科尔的狂热追求,最终不顾虑她是个精神病患者而同她结合,并下定决心用自己的爱情和医术把她拉回她失去的这个世界。迪克的理想是成为“有史以来最了不起的精神病医生”,他要做“一个诚实的人,一个仁慈的人,一个勇敢的人,一个有智慧的人”。他欢欣鼓舞地迎接新世界,严格地自我约束,然而现实生活却在他面前设起隔绝的厚墙壁。他经历了所谓上流社会的滥情和轻浮,看到了中产阶级的堕落和罪恶,特别是他那具有自我牺牲精神的圣徒姿态的爱情,并没有带给他幸福的回报,连尼科尔也背叛了他。
到小说的第三部第九章,迪克与尼科尔的关系终于彻底恶化了,他们彼此之间的冷淡厌烦已经到了毫不掩饰的地步。此时的迪克再不复曾经神采飞扬地举办聚会时的那份自信与活力,他开始酗酒,经常冷眼出神,回想着与尼科尔的这场婚姻,他痛苦地感觉到自己虚掷了六年的光阴。
这六年来,和大姨子巴比居高临下对待他的方式不同,尼科尔用吸附的方式剥夺着他,利用、使用他以拯救自己,恢复健康。或者当初她追求迪克的时候,也只是想要一个寄托情感和陪伴看护的对象而已。在这一部分中,作家尖刻地使用了“投机”这样的字眼来形容尼科尔,并且把她的行为说成是“机敏诈术”。总之,尼科尔对迪克不再怀有一丝感情,偶尔的良心不安和悔恨自责也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常年的压抑和蔑视,消磨掉了迪克曾经的真爱挚情和美好初衷。他不能再忍耐了,他要和尼科尔,和她的那个世界彻底决裂。“这一病例已经完结。戴弗医生无牵无挂了”。此处,作家以忧伤的笔调,既写出迪克解脱痛苦的一声长叹,更写出了感慨往日光阴虚度的悲凉。
“完美”的男人迪克从此是孤单一个人了。他为尼科尔付出的六年,就这样轻松地变为收藏品了吗?从中他又得到了什么呢?
不是钱——迪克从不觊觎尼科尔的财富,婚后他始终自尊地坚持用自己微薄的收入,来支付自己的服装费、个人开支、酒钱,甚至包括一个孩子的读书费用。离婚后,他孑然远行,尼科尔主动问他是否要钱,他不予理睬。
不是情——爱情、亲情和友情他都没有得到。大姨子巴比一直认为迪克是为了钱才和尼科尔结婚,因此处处防着他,瞧不起他。朋友汤米窃取了他的位置,摊牌的时候居然气势汹汹。更不要说他为之交付身心的妻子,翻脸时竟比任何人都更加冷酷无情。
而是真相——对于尼科尔所属阶级的人来说,迪克是供她们这些寄生虫吸附其上、贪婪吸取营养液的宿体,而迪克自己却不可能在寄生虫那里得到反哺回敬。节选部分中,迪克对尼科尔说:“我再也不能为你做什么了。”这是他对一直紧紧地黏噬在自己身上的寄生虫的驱赶。在尼科尔的印象中,迪克有使不完的力气,从不知疲倦,其实是由于迪克满怀着赤诚走进爱的王国,他心甘情愿要为所爱的人奉献一切。一旦尼科尔觉得他被榨干了,失去营养,丧失价值了,他就被抛弃了。
和题目需要反转取意的特点相同,《夜色温柔》这部小说的阅读也充满了表面与内底的不一致。它的情节并不另类,也不险象环生,令人费解;它的语言并不晦涩,也不生僻难懂,让人晕眩。但是,要想轻而易举就把它读得通透,却不是一次即能完成的事情。其原因应该归结为作家的叙述风格和作品的结构安排。它的流传不因其写法,而在于那故事、那人物以及作家对特定历史时期特定阶层群体的深入体验和感悟。
(孙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