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莱蒙特》原文|读后感|赏析

【作品提要】

在波兰的那一眼望不到底的列普卡村,农民正在忙着秋收。一心梦想增加土地的富农波利那正在田里四处走动,心里正盘算着娶美丽的十八岁姑娘雅格娜为妻,以此可以使他增加六亩土地。

尽管已经是漫长而又寒冷的冬季,但波利那的家却热闹非凡,六十多岁的他终于如愿以偿把雅格娜娶进门,年轻而爱慕虚荣的雅格娜正忙着打扮。然而,雅格娜的到来则是家庭不和的开始: 潜伏的家庭危机使波利那与儿子安蒂克不可避免地反目成仇,他得到了土地却失去了儿子。

春天里,由于地主们强夺农民们公有的森林,激起了农民反抗的怒火。在斗争中,为了共同的权益使波利那原谅了自己的儿子,父子重归于好。但他们的反抗最终遭到了占领当局的残酷镇压,人们纷纷被捕。

在大地一片凄凉的夏日,斗争失败的农民们在寄希望于来年的同时,决心为保卫自己民族独立而与占领者作不懈的抗争。

【作品选录】

春天渐近。三月已经来临,带来了它那最讨厌的天气——泥泞不堪,寒冷多雾;带来了天天要下的雨夹雪;带来了天天萦绕大地的、浓厚的、绒毛般的、昏暗的雾霭,把整整一天的全部亮光都吞没了,从苍白的黎明到幽暗的黄昏,同样都是黑沉沉的。如果难得有片刻时光,太阳半遮半掩地从那阴暗的深渊里探出头来,那也不过是刚好说一声“福哉玛利亚”而已;人们的灵魂还来不及在光辉中感到欣悦,人们的身体还来不及感到温暖,黑暗又重新笼罩世界,风又重新刮起来,“雾霭与污浊的空气”又弥天塞地了。

人们为此十分伤心烦恼,因为他们这一阵打发着日子的时候,早就指望一两个礼拜以后,春天就会占据上风,会补偿他们吃过的一切苦头的。同时,屋顶漏雨,墙壁和窗子里也渗进水来,到处都泻得有水。他们在绝望之中看到水从田野里漫过来,注满沟渠,甚至泛溢开来,使道路像水渠一样的闪闪生光,又从树篱之间流过来,留驻在院子附近,形成不少泥水深潭。更由于雪不断地在融化,雨不断地在下,开冻的土地不久就软化融化得厉害,中午时分许多院子里就形成了无数的泥坑泥洼,人们不得不在房子外铺上木板,或是在门口通道上垫上一束束的麦秸。

夜间也并不好受些,大雨倾盆,漆黑一团——黑得使人认为光明是一去不复返了。晚上,生火的人家几乎没有: 坏天气叫人厌烦死了,大家入夜就上床睡觉——列普卡村沉没在一片几乎可以摸得着的黑暗之中。的确,只有极少数的几户,有人聚在一起纺绩: 那儿的窗子里亮着灯光,颤声低唱着《耶利米哀歌》,以及别的有关耶稣受难的哀伤的赞美诗。给歌声伴奏的,乃是风声呼呼,雨声潺潺,以及篱笆内树木枝叶互相磕磕碰碰的声音。

如果列普卡村沉没在这解冻的泥浆之海里,那也没有什么奇怪: 因为茅屋低矮之至,比它们所坐落的地面高出不了多少,潮湿,肮脏,看上去十分寒伧。至于田地、菜园、道路和天空,到处都是一片汪洋,谁也没法儿把它们区别开来了。

再说呢,气候是料峭的;寒冷彻骨,没有什么人愿意冒着严寒出门。风在狂吹,雨在猛下,树木在孤寂中摇来晃去;虽然可以听到一些人声,但列普卡村也还是简直跟一片死地差不多。只有牲口有时候在空空如也的食槽前低声鸣叫;公鸡突然长啼;再不然就是跟孵蛋的雌鹅分离了的雄鹅,愤怒地大声叫起来了。

白天更长了;然而只是使人觉得更加无聊罢了。除掉极少数的人在锯木厂干活或是帮磨坊老板把木材从森林里运出来之外,大家都没有什么工作可做。有人在房子附近闲逛,在邻居家里一直坐到挨尽了白昼。有些年纪较大的人,拿起犁耙或其他农具,收拾收拾,准备春耕;可是这活儿干得慢吞吞的,没精打采的,大家都被这讨厌的天气惹恼了。再说呢,心里也在担忧;因为秋天播种的田里,情况不妙,特别是那些低田里,有一部分庄稼已经冻坏了。还有些农民家里,饲料已经接近山穷水尽的地步,饥饿正在觊觎着牛棚哩。有的人家,发现窖藏的全部马铃薯都给冻坏了。有的人家,家里躺满了病人。而对于许多人家说来,时常作为春天的先声的、那些饥饿的日子,仿佛就近在眼前了。

所以,每天只吃一顿热饭的人家,就不止一户了;到磨坊老板那里去借几斗面粉、以后替他干活偿还的人,愈来愈多了。磨坊老板,确实是个该死的敲骨吸髓的人;可是,谁都没有现钱,没有拿到城里去变卖的物品。有的人,把自尊心按捺住了,跑到犹太人杨开尔那里去哭鼻子,求他赊给他们一包盐啦,一夸脱燕麦啦,一块面包啦;正如俗语所说的,“穷途末路,口腹第一”。

许许多多人生活困难;又没有活儿叫他们干!富裕的农民自己也没有什么活儿。大地主打定主意不让一个列普卡人在他的森林里挣到一文钱,一大群代表去求情,他也不为所动。于是,不论是柯莫尔尼基也好,比较贫穷的自耕农也好,处境都十分悲惨,不少人还能有加点儿盐的马铃薯吃,即使是搀和着辛酸的眼泪吃下去,也就对天主感激不尽了!

就因为这缘故,现在村子里有不少怨恨,也有不少争吵和冲突。人们坐立不安,今天不知道明天,心中痛苦激动,人人都在找机会满足自己的牵肠挂肚的贪欲,任意拿走邻居的东西,不论什么都可以,只要能弄到手就是了。

雪上加霜的是,村子里流行起各种疾病来了;这是春天来到之前常有的情况,因为那时候从融雪的土地上蒸起了一股毒气。首先来袭的是天花,正如老鹰猛扑一群小鹅一样,天花攫走着孩子们的生命。乡长的两个最小的孩子都出天花死掉了,他从外边儿请了医生来,也没有治好。接着是成人们也受到了不少疾病的侵袭,波及的范围很广,每隔一家就有人躺在床上呻吟,眼看着要进坟墓了,也只好听天由命。要多米尼柯娃治病的病人太多,她招架不了。——而就在这时候,母牛生产的时节到了,许多妇女又都临产,村子里的苦恼和混乱这就变得很大很大。

人们愈来愈急不及待地一致盼望着春天的到来。大家都深信不疑: 只要雪融化了,土地解冻后重新干燥了,太阳照得明晃晃的,他们可以出去耕田了,那末,他们的一切困难和不幸就立刻会终于烟消云散了。

但是,他们注意到这一年春天比往常来得缓慢。雨从来不停,土地解冻得很慢;而且,母牛直到现在还没有开始脱毛,这是一个凶兆,预示着一个漫长的冬天!

因此,一天之中不论什么时候,只要有个把钟头天气干燥、阳光灿烂,村人们便从屋子里蜂拥而出,仔细打量着天空,猜测着这种变化究竟会不会持久。老人们浴在明朗的阳光里,晒晒他们不能伸展自如的四肢;所有的小孩子都大叫大嚷、成群结队地在道路上奔跑,就像在春天里第一次放到草原上去的小驹子一样。

这时候,他们大家是何等欢乐畅快,充满了狂喜之情!

整个儿土地偃伏在和煦的温暖里,所有的水都浴在阳光里;沟渠中似乎泛溢着溶解了的阳光;池塘面上的冰,受雨水冲洗过后,看上去像是一只乌黑的大洋铁盆子;树木上闪烁着还没有干却的露珠;田野一畦畦地延伸开来,恬静寂寥,透着黑色,可是已经吸进了暖和的气息,涨起了春潮,闪烁着淙淙流水。积雪这里那里都还没有融化,映出一片朦胧的白光,像是摊开来进行漂白的麻布。蔚蓝的天空,过去一直蒙在雾霭里,仿佛掩藏在游丝之网背后似的,现在可透露了它的蔚蓝深处;现在,人可以极目凝望无垠的苍穹,或是远眺黑色的地平线和森林的高低起伏的轮廓了。

周围的世界都高兴得气也透不过来了;因为春天甜蜜的气息在人们的身边荡漾,幸福的呼声从人们的心底里直涌出来,他们的灵魂真想在阳光里飞腾而上,正如他们所看到的、来自遥远的东方的鸟儿在澄澈的天空里飞翔一样。人人欣然走出门来,兴高采烈地谈着话儿,甚至跟毫无交情的人也谈起话来了。

因为,在这当儿,一切斗嘴都告一结束了,一切吵架都平息了: 彼此之间都充满了亲切友好之感。从这家到那家,欢乐的声音此呼彼应,在芳香的空气里袅袅荡漾。

于是他们把房子的大门敞开了,把缚牢夹牢的窗子打开了,让空气流进屋子里去;妇女们把纺车搬到了房子外边,甚至也把婴孩放在摇篮里带到外边儿来晒晒太阳。从牛棚里一再地传来了急不及待的哞哞之声;马也在嘶鸣,它急着要离开马厩;鸡在树篱里啼;狗在狂吠,而且疯也似的跑来跑去,跟孩子们一起在泥浆里踩得水花四溅。

却说就在那天晚上,村子里传开了一个消息: 大地主在斫伐森林中属于全村农民的那一大片树木了!

起初,谁都不相信这个传闻。以前一直没有动手,现在,三月刚过了一半,地上一片泥泞,树木又吸饱了水分,怎么可能动手呢?

的确,有人在森林里干着活儿;不过,大家都知道,那是根本不同的一种活儿。

再说呢,大地主固然被大家起了许多绰号和诨名,却从来没有什么人把大地主说成是“傻瓜”的。

难道大地主会傻到这样的地步,竟打算在三月里把木材斫下来泡在水里吗?

不过,全村的人还是被这消息搞得惶惶不安;门砰地关上了,人在泥泞中跋涉着,消息一家家地传开去了。人们站在大路上谈论着这件事情,跑到酒店里去琢磨考虑着这件事情……也向那犹太佬问起这件事情。可是那狡黠的黄脸佬赌咒罚誓,说是他对这件事一点儿也不知道。人们大叫大嚷,吐出恶毒的咒骂;妇女们哭起来了。大家的气愤恼怒、激昂慷慨和诚惶诚恐之情,不断地在增强着。

最后,老克莱姆巴下定决心要证实这个消息是否可靠,就不管天气恶劣,派他的两个儿子骑马到森林里去探个虚实。

他们去了好久好久。家家户户都有人跑出来,朝着他们两人所去的那一带森林张望。可是,暮色已经转化成为夜色了,他们却还没有回来。村子里笼罩着一片寂静,这寂静不祥地标志着一种因为压抑而越发危险的公愤。人人心里郁积着最猛烈的仇恨;因为虽然没有人完全相信这不幸的消息是确实的,大家却又料到这消息很可能会被证实的;村子里一片咒骂声和关门声,因为川流不息地有人跑出去看看那两个小伙子是否回来了。

柯兹洛娃到处奔走,谁愿意听她说话,就向谁保证这个消息是确实可靠的,而且对一切圣徒发誓,说是她亲眼看见农民的树木已经给斫掉了好几亩了。她把消息说给雅姑斯叮卡听,求她应和;雅姑斯叮卡最近跟她要好得像穿连裆裤子的一般,这老虔婆又对一切争吵和纷扰抱着幸灾乐祸的态度,当然把她说的话都肯定了。接着,雅姑斯叮卡又从各处风言风语中再捡了点东西,到波利那家送讯去了。

她在大门口碰到了克莱姆巴的儿子,后者刚把脑袋探进屋子,就大声叫道:“他们在斫我们的森林了!”说罢就急急忙忙地赶到下一家人家去了。

消息像燎原的野火一样传遍了列普卡村,扼住了大家的心,使大家的心里充满了怒火。人们纷纷带着消息满村飞跑,时时刻刻都有砰砰嘭嘭开关门户的声音在震响。

的确,这是件对村民们生死攸关的大事,而且前途险恶,他们立刻给弄得目瞪口呆,或者不如说是像遭了雷殛一般。他们踮着脚、胆怯地走路,压低了声音说话,忧心忡忡地你看我我看你,也忧心忡忡地听着对方说话。还没有人大声疾呼,大声诉苦,还没有人爆发出咒骂。他们都知道,事情像泰山压顶一样地严重,而且正处在紧要关头——妇道人家的唠唠叨叨在其中是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的。当前需要的是全体村民的英明的决断和决心。

夜深了;然而现在谁也不想去睡觉。有的夜饭也没有吃完,有的家务也没有料理好。大路上聚满了人,房屋周围也聚满了人。人们在池塘岸边上走来走去,他们的压低了声音的窃窃语和嘀嘀咕咕的说话,在昏暗中传出来,仿佛是愤怒的蜜蜂的嗡嗡之声。

好多人愿意发言;可是他们都畏畏缩缩的,一脸踌躇不决的神情。于是安蒂克从众人之间跳了出来,猛烈地抨击大地主。

毫无疑问,安蒂克的话打动了大家的心,可是他们斜眼瞧着他,用不信任的白眼对待他,有的甚至背转了身子。教堂里神父的呵斥,安蒂克缺德的生活,在他们的脑子里记忆犹新。——可是,安蒂克对这种态度毫不在意: 他满心都是不顾前后的冒险精神和急欲战斗的蛮横渴望;最后,他用最高的嗓门儿大声疾呼道:

“伙伴们,不要屈服,不要做胆小鬼,不要放弃你们的权利!今天,他们从你们手里夺取森林,你们不努力保住森林的话,明天,他们就一定要来夺走你们的土地,夺走你们的家宅,夺走你们所有的一切东西!你们谁来阻挡他们?谁来大喝一声:‘不准动手!’”

安蒂克的话击中了要害。房间里萦回着一阵低沉的愤怒之声,人群激烈地骚动着,眼睛里闪射出愤怒的火光。成百个拳头举了起来,成百条喉咙发出雷鸣般的吼声:“我们一定要阻挡他们,一定要阻挡他们!”直嚷得酒店的四壁都给震动了。

领袖们等待的就是这个。马秀、柯勃司和柯兹洛娃冲到前头,叫喊,咒骂,尽力把人们的情绪鼓动起来,于是屋子里立刻腾起一片混乱的喊打、咒骂、拳击桌子的声音,以及愤怒群众的声势汹汹的怒吼之声。

每个人都大声喊出自己的意见,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计划,非要大家照着办不可。

渐渐的,他们三五成群地分了开来,说话最响的人在他那一群人之间把自己的意见讲出来。

“真气人,他们已经斫掉了半个森林啦!——五个人都合抱不过来的大橡树啊!”

“这一切,克莱姆巴的儿子都亲眼看见了!”

“而且他们也不征求我们的同意,要把其余的树木都斫掉呢!”柯兹洛娃大声叫嚷,向酒吧柜台挤过去。

“大地主老是压迫我们。”

“大地主哪有不压迫人的?如果你愚蠢得像羊一样地任人宰割,那就让大地主来欺压你吧!”

“我们决不能受人宰割,决不能受人欺压!——咱们大伙儿一同冲过去,把斫树的家伙撵走,把我们的森林夺回来!”

“而且把压迫我们的人也杀了!”

“对,叫他送命!”

反抗的拳头在空中挥舞着,震耳欲聋的吼声响成一片,整个儿人群形成了憎恨和复仇的声势。吼声平复下去的时候,马秀站在柜台旁边,对他的朋友们大声说道:

“我们,村子里的农民,四面受困,就像落在网里的鱼一样;四面八方都是大地主的田产,排挤得我们活也活不成了。——你要送牛去放青吗?你办不到,因为是大地主的土地。你要给马吃草吗?你办不到,因为哪儿都是大地主的土地!——你把一块石子扔出去,根本不可能不落在大地主的土地上……而且你还要给送到法院去——受审判——罚款——坐牢!”

“一点不错,说得对!”大家异口同声地应和道,“如果哪儿有一片能长再生草的好牧场,那准是属于大地主的;最好的田地是大地主的;所有的树林也都是大地主的。”

“而我们——村民们——种的是荒芜的沙地,炉子里烧的是干马粪……我们是听天由命的苦人儿!”

“剥夺大地主的森林,剥夺他们的土地!凡是我们的东西,我们决不放弃!”

他们就这样嚷嚷了好久,他们挤成一团,波涛似的涌过来涌过去,暴怒地咒骂着恫吓着。这一切都累得他们喉头干燥,浑身发热;有几个人走到柜台边去喝饮料,也有人想到自己没有吃晚饭就跑出来了,就招呼犹太人,要了面包和青鱼。

现在,他们吃过了,喝过了,他们的激动也就大大减弱了,于是他们开始回家了,根本没有决定要采取怎样的行动路线。

安蒂克自始至终独自站在一边,沉浸在他自己的十分阴郁的思想里。接着,马秀叫了柯勃司和安蒂克,一起到克莱姆巴家去;克莱姆巴正好在家,便跟他安排好了明天和他一致采取的某些行动;然后,他们就回家了。

死寂的夜,灯火都熄灭了,村子里静悄悄的,除掉树木的萧萧声之外,没有什么声音打破这一片寂静。——树木是饰着霜花的树木,摇曳动荡,互相叩击,仿佛是敌对双方在搏斗一般。寒气凛冽,篱笆好像披上了花边的图样;可是北方的高空里,却一颗星星也见不到,天色黑暗而阴沉。漫长的令人厌倦的黑夜来临了,给每一个人塞满了忧虑和不安,恶梦和梦魇,以及狂热的、影影绰绰的幻象。

但,当曙色初露,当人们开始抬起沉重的、睡得迷迷糊糊的脑袋,张开迷迷糊糊的眼睛的时候,安蒂克却立刻跑到钟楼上,敲起警钟来了。

安姆勃罗司和风琴师原来想阻挡他的,可是阻挡不了;他痛骂他们,几乎要动手打他们,同时又继续不断地敲打、晃动着警钟。

钟声悠悠地、悲怆地、凄厉地响着;恐惧落在每一个人的心上;人们从四面八方惊惶地冲出屋子,衣服才穿了一半,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仿佛成了化石似的呆呆地站在家门口。天色破晓,庄严宏亮的钟声仍旧在鸣响,惊惶的鸟纷纷飞向森林,人们的心里充满不祥的预感,划着十字,紧绷着脸;因为马秀、柯勃司和他的伙伴们正在村子里到处飞跑,用木板叩着篱笆,大声喊道:

“到树林里去!到树林里去!出来啊,大家都出来啊!在酒店前面集合开会。——到树林里去!”

他们十分匆忙地穿上衣服,有的一路上扣着钮扣背着晨祷;大家立刻都赶到了集合地点。克莱姆巴和其他几个有田有地的农户已经站在那儿了。

大路上,篱笆旁边,以及邻近的一切院子里和房屋跟前,立刻都挤满了人。小孩子们大声吵闹,妇女们在果园里嚷嚷,混乱、骚动、喧嚣之状,就跟村子里发生火灾时所引起的情况差不多。

“到树林里去!——出发的时候,每个人都带着武器,有什么,就带什么——镰刀、连枷、木棍、斧头: 都一样,都行!”

于是,“到树林里去!”的喊声响彻全场。

这时候,天已经大亮了——晴朗,灿烂,寒霜逼人,树木上织满了薄霜的丝网,大路上结冻的水潭,踏上去喀喇喀喇地裂开来,又发出碎玻璃似的轻微清脆的声音,碎成片片了。爽冽的空气,尖厉地刺激着人们的鼻腔,而且把骚动和叫喊之声传送得远远的。

不过,这些个喧哗终于慢慢地沉静下来了,因为每一个人都在准备行动: 一种严酷顽强的力量与自信之感,以其严厉的权威之势,坚定了每一个人的斗志。

人愈来愈多,现在已经塞满了酒店与大路之间的那一方空地,他们肩挨肩地站在那里,排成了密集的队伍。

每个人都默默地跟他的朋友们打招呼;每个人都在他能找得到的空隙的地方站定下来,耐心地向四周张望,或是瞅着那些现在正跟波利那一起来到的老一辈们。

波利那是他们大家中间的第一号人物;他是他们的独一无二的领袖;没有了波利那,哪一个农民都会寸步难行的。

他们站在那儿,像是一座松林,密密集集的,静悄悄的,全神贯注的,静听松林深处的松涛。时或有人吐出一句话,擎起一个拳头;接着,他们的眼睛放出光芒,一阵不安的波涛在他们之间涌将过来,有一两张脸涨得绯红;然后,他们重新一动也不动地站在那儿了。

铁匠十万火急地赶来了,要想阻挡村民们的行动,劝他们打消原来的主意,说什么深恐后果严重——会使全村的人倾家荡产、坐牢吃官司的。磨坊老板也说了同样意思的话。没有一个人理睬他们。大家知道这两个人都是被大地主收买的家伙;出来反对是他们分内的事情。

罗赫也来了,他洒泪相劝,可是毫无效果。

最后,神父亲自出马了,他开始向大家讲话。可是,他们甚至连神父也没有放在眼里。他们不为所动地站在那儿;没有一个人吻神父的手,甚至没有一个人脱帽向神父致意。却有人趋于极端,大声嚷道:

“说教是他混饭吃的法宝!”

另外一个人冷笑着补充道:

“我们遭受的欺压,讲一场道是弥补不了的!”

波利那便对大家鞠了一个躬,张开双臂,用强有力的声音说道:

“各位!天主教徒,波兰人,热爱正义的人,不论是庄稼人也好,柯莫尔尼基也好,——我们大家都受到了损害,受害到了这种地步: 我们既不能忍受,又不能宽容了!大地主在斫掉我们的森林……是的,就是那些不给我们任何人活儿干的大地主……这些大地主千方百计地掠夺我们,要搞得我们家破人亡!我们的人受到的种种损害、痛苦和欺压,实在太多了,谁还记得清楚?我们曾经向法律的正义申诉过,可是又有什么用处?我们提出了控告,可是我们控告又得到了怎样的处理?——现在呢,雪上加霜,大地主在斫掉我们的森林了。乡亲们,我们也答允他们斫吗?”

“不答允!决不答允!让我们把他们撵走,把他们杀掉!”村民们回答他的问话。他们的脸色铁青,可是阴沉沉地透着光彩,好比蕴藏着雷霆的乌云;成百个拳头在空中挥舞,成百条愤怒的喉咙在大声叫喊。

在人群巨大有力的脚步下,大地为之震动。队伍向前推进,乌黑的脸色,透着不祥之兆;仿佛是一片孕育着雷霆的雨云,常有电光闪闪,当霹雳打将下来时,便把它下面的一切都毁了。

他们就这样出发了,而那些留在家里的人们,又发出了多么大的悲叹啊!

(吴岩 译)

【赏析】

小说通过波兰王国农村某地列普卡村在1905年革命前后错综复杂的民族矛盾和阶级矛盾,以及列普卡村一个颇有声望的富裕农民波利那一家的生活经历,在广阔的背景上,深刻反映了革命前后在沙俄占领者统治下波兰农村的社会面貌。因此,《农民》(分《秋》、《冬》、《春》、《夏》四部)具有浓烈的现实主义色彩。

作者的祖国波兰,先后被沙俄、普鲁士和奥地利三国连续瓜分并对它进行残酷的民族压迫。波兰人民为了恢复自己的民族独立,曾长期地和占领者进行不屈不挠的斗争,尤其是1863年1月在沙俄占领区爆发的抗俄民族起义。作者莱蒙特的母亲和她的几个兄弟都曾参加过一月起义,这无疑给他的创作留下了宝贵的财富。《农民》中深刻地反映了阶级压迫和民族压迫以及斗争的曲折性与复杂性。大地主盗伐普列卡村农民公有森林的木材,激起了村民的愤怒,村民决定与地主进行搏斗保护自己的森林,而地主派骑兵来保护伐木工,农民们明白了必须把“压迫我们的人杀掉”,他们凭借勇敢,终于在短兵相接的肉搏战中打败了地主武装。但是过了四天,沙俄当局就派来了法官和宪兵,将所有参加森林械斗的青年农民逮捕入狱,农民的斗争最后遭到了失败。

起义失败后,沙俄当局加剧了对波兰的民族压迫,规定在政府机关、法院和学校里必须使用俄语,企图将波兰并入沙俄的版图,同时消灭波兰人的民族性。莱蒙特就曾由于在校不肯讲俄语而被学校开除。《夏》中就生动地描绘了农民为保卫祖国的语言,维护波兰儿童受民族教育的权利,和沙俄占领者进行的斗争。慑于一月起义所表现出来的波兰民族反压迫的伟大力量,沙俄占领者不得不于1864年在波兰实行农奴解放。此后波兰城乡资本主义经济迅速发展,使许多农民沦为赤贫,资产阶级为了维护自身的利益,对农民也采取压迫政策,导致了阶级矛盾尖锐化。以铁匠、神父、磨坊老板为代表的新兴资产阶级,他们为了自己的利益暗地与大地主勾结,表面相劝,实际却出卖了农民。在斗争中,农民们开始觉醒了,他们认清了神父们的工作就是欺诈,而农民的工作就是被欺诈、被压迫。

《农民》中除了传统的联结情节的戏剧线索之外,有一根潜在的线索,那就是土地的魔力,那就是人们对土地的要求以及土地对人们的影响、支配和冲击。农民们深爱着土地,土地支配着《农民》这部小说中的人物和情节的发展。

农民们祖祖辈辈都在祖国的土地上辛苦劳作,土地是他们的一切,他们与土地有着深厚的感情,这种感情带有鲜明的爱国主义色彩,为了获得土地和自身解放,他们在不断地和压迫者进行英勇的斗争。当听说地主要占有公有的森林时,人们纷纷冲出屋子,高喊: “到树林里去!”每个人都带着武器——镰刀、连枷、木棍、斧头;成百个拳头在空中挥舞,成百条愤怒的喉咙在大声叫喊。为了土地他们会义无反顾地反抗。在《春》中全村参与斗争的男劳动力都关到监牢去了,列普卡村里只剩下了老弱妇孺,春天的田野里一片凄凉的景象,“像个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坟墓”。农民失去了土地,就等于失去了希望,也预示着暴风雨的来临。

土地更是支配着主人公富农波利那的命运,当初为了那六亩土地而娶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妻子雅格娜,后来为了土地而失去了儿子,而在争夺森林土地的斗争中,原谅了自己的儿子安蒂克,可以说又是为了土地而得到了儿子。这一切都是围绕土地而展开的。

《农民》在艺术上,作者对景物及农民的日常生活风俗习惯进行了大量的描写,这是《农民》的一大特色。小说中一年四季变幻的景色描写,既表现了大自然雄浑磅礴的气势,又反映了各个季节不同的特色。而这一切都与农民的生活和劳动有着密切联系。但是莱蒙特笔下的景色,往往是根据情节发展的需要通过特定的人物眼睛看出来的,在大自然本身的色彩之外,又用人的感觉和情绪予以点染。莱蒙特写严冬的威力,首先从大风落笔,以云的变幻为陪衬,写出了“大风像千军万马似的呼啸而过,像洪流似的急泻而下,无可阻遏”的那种气势,他不仅对声势作了一番客观描写,而且让破旧茅屋的农民们彻夜不眠地感觉到这种咄咄逼人的声势,为之忧心忡忡。

《冬》中描写冬天白天景色,“冰冷凛冽的白天,透着朦胧微光的、凄凉沮丧的白天,是那些尸体般没有生命的白天: 鸟儿发出恐惧的啼声投奔森林;河水惊惶地汩汩鸣响,有气无力,缓缓流动,仿佛因为害怕寒冷而瘫痪了……惴惴眺望”,这样的描写使人感到无声的恐怖,造成压抑的气氛,这些都体现了冬天农民的生活面临的可怕境地,也预示着反抗斗争的恶劣环境,在这样的“冬天”中农民没有出路,只能奋起反抗。他们“仿佛是一片孕育着雷霆的雨云,常有电光闪闪,当霹雳打将下来时,便把它下面的一切都毁了”。

莱蒙特懂得农民的甘苦,他笔下的人物塑造以及对当地的景物的描写,使《农民》弥漫着浓郁的生活气息。

此外,塑造人物众多、形象生动鲜明也是《农民》的一大特色。以列普卡村这样一个小乡村的居民们为主体,兼顾某些和农民生活密切相关的人们,作家用实写与虚写的方式,在这部长篇小说里勾勒出或描绘了近百个人物,其中着墨较多、栩栩如生的代表性人物也有二十多个。他着重描写了列普卡村的广大农民群众,最突出的是拥有三十多亩土地而被大地主歧视、刚愎自用、精明能干的富农波利那。作者笔下的年青女性形象更是动人,最值得一提有代表性的是少女雅格娜和汉卡,在她们身上能更好地体现出农村资产阶级和官僚对贫困农民的剥削和压迫。汉卡是小说中最突出的女性形象,她不仅勤劳朴实、聪明能干,而且在她身上还体现出新时代女性的许多优点,她从一个无足轻重的媳妇变成了独力掌管二三十亩庄稼和繁重家务的主妇,但她始终真心真意地爱着安蒂克。最后,这一切都使安蒂克明白了她的真心。

此外斗争中出现的各式各样的人物,他们都有各自的特点。马秀是个深受女孩子欢迎的小伙,在追求雅格娜的过程中施展种种手段,可以说他是个情场老手,但是在围绕土地斗争中,他又是一个深知土地重要性的领袖人物之一。还有波利那的女婿铁匠,他是一个新兴的资产阶级,为了自己的利益,不惜对家人百般的欺骗。显然,每个人物的性格都是鲜明的。

莱蒙特正是以《农民》这首“强有力的生命赞歌”,使他成为赞颂波兰农村的无与伦比的歌手。

(裴 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