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与情人·劳伦斯》原文|读后感|赏析

【作品提要】

美丽、高傲的格特鲁德·科帕德是工程师的女儿,受过良好的教育,在她二十三岁那年的圣诞晚会上,她与年轻英俊的矿工沃尔特·莫瑞尔相识,两人一见钟情并于第二年圣诞节结婚。婚后,莫瑞尔下井挖煤,肮脏不堪,还常常酗酒滋事,殴打妻子,格特鲁德饱尝了婚姻的不幸。为了补偿自己感情上的缺陷,她把理应赋予丈夫的爱转移到自己的孩子身上,大儿子威廉去世后,她把全部的情感倾注到二儿子保罗身上。保罗十六岁时,认识了女孩米丽亚姆,保罗虽在精神上依恋着她,但是在肉体上却不敢接近她;后来,保罗结识了比他大五岁的克莱拉,但是只有肉欲的爱情,同样让他感到失望。保罗每一次与异性的约会,都会招致母亲的不悦甚至训斥,他要花许多时间和精力来使母亲高兴,他感到只有母亲才是使他能得到完全的理解和爱情的女人。母亲因患癌症去世后,保罗孤独一人,茫然不知所措,他感到自己的生命已随母亲的死亡而完结。经过很长一段时间后,保罗才最终从对母亲的感情依恋中摆脱出来,重新振作起勇气开始了新的生活。

【作品选录】

正在这时,莫瑞尔进来了。他在纳尔逊酒店里倒是很快活,可在回来的路上就变得烦躁起来。他头昏脑热地在田野睡了一觉,醒来就觉得烦躁不安,浑身疼痛,他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在走近家门时,他心里很有点内疚。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在生气,但当他试图打开花园门却没打开时,他就踢踢踏踏地把门闩都踢断了。进屋的时候正好莫瑞尔太太倒大汤锅里的香草汁。他摇摇晃晃地碰到桌子上,那滚开的汤摇晃了起来,莫瑞尔太太吓了一跳。

“老天!”她喊道,“喝得醉醺醺地回来了!”

“什么?”他咆哮着,帽子斜扣在眼睛上。

突然,她浑身热血沸腾。

“还说你没醉!”她发火了。

她放下汤锅,正在搅拌汤里的白糖。他的双手重重地摁到桌子上,把脸凑到她跟前。

“还说你没醉,”他重复着,“哼,只有你这样讨厌的狗才会这么想。”

他把脸凑到她跟前。

“钱多得没处用了,就瞎花!”

“今天我花了不到两先令呢。”他说。

“你不会白白喝醉的。”她回答道。她突然发怒了,“如果你依靠着你那个宝贝杰里,他有能力,让他去照顾一下他的孩子吧,他们需要照顾。”

“胡扯,胡扯,闭嘴,娘儿们。”

两人剑拔弩张,什么都不顾了,互相争嚷着。她和他一样怒火冲天,他们就这么一直斗着嘴,最后他叫她骗子。

“不!”她大喊,跳了起来,几乎喘不过气来。“你少血口喷人——你,这个披着羊皮和最卑鄙的大骗子。”

“你是个骗子!”他砸着桌子,大喊道,“你是个骗子,骗子!”

她努力支撑着,紧握两个拳头。

“你把屋子都熏臭了。”她叫喊着。

“那就滚出去——这是我的房子,滚出去!”他大喊,“是我弄来的钱,不是你;这是我的房子,不是你的,滚出去——滚出去!”

“我会走的,”她大声说,突然,在软弱的泪水中颤抖着,“啊,要不是,要不是为了孩子,我早走了。啊,我后悔没有在几年前生第一个孩子后离开。”——突然,她止住流泪,怒不可遏地说:“你以为我会为了你留下吗——你以为我会为你而停留一分钟吗?”

“那就滚,”他像疯子一样咆哮着,“滚!”

“不!”她转过脸,“不!”她大叫,“你别想随心所欲,你别想为所欲为。我还要照看孩子们。听我说,”她讪笑着,“我会放心地把孩子交给你吗?”

“滚!”他粗声粗气地喊,“滚!”举着拳头,但不敢动手,因为他害怕她。

“我的天,如果我能离开你,我只怕高兴得笑都来不及!”她回答道。

他走到她跟前,眼里充满血丝,脸色涨红地向她凑过来,抓住她的胳膊。她吓得尖叫起来,挣扎着。这时他稍微清醒了一点,粗声喘着气,粗鲁地把她推向屋外;还使劲向前推了一下,砰的一声,把她关到门外。他回到厨房,跌坐在扶手椅上,脑袋热血汹涌,沉在两膝之间。他本来精疲力竭,再加上烂醉如泥,逐渐昏睡过去了。

八月的晚上,月亮很高很美,莫瑞尔太太气得失去了知觉,猛一颤抖发现自己在一大片银光中,身上倍感清凉,这更使她激动的心灵愤怒不已。她无助地站了一会,呆呆地看着门口那些发光的黄叶子,深吸了一口气,沿着花园小路走着,她的四肢颤抖,腹中的孩子也在不停地动。有一阵,她不由自主地想刚才的场面,一遍又一遍,那些话,那些情景,就像烧红的烙铁烙在她的心灵上。每次回想刚才的情景,烙铁就重复落在同一点上,留下深深的印记,已经不觉得痛了。最后她清醒了,发觉是在黑夜中。她害怕地向四周张望,已经走到了屋边的花园里,在长长的院墙下种着红醋落木,她在边上走来走去。花园狭长,隔着茂密荆棘树篱,与两排房子之间的路相邻。

她匆忙从旁边的花园到前边的园子,月亮从前面的小山上升起,清光撒满了河川区所在的整个山谷。她站在那儿,沉浸在银白的月色之中,脸也沐浴着月色。站着站着,又悲从中来,又持以平静,热泪盈眶,她不停地自语道:“讨厌的东西!讨厌的东西。”

似乎有异样的东西引起她的警觉。她壮着胆子想看看究竟是什么,原来是挺拔雪白的百合花在月光中摇曳,空气中沁透着淡淡的清香,好像有精灵附着似的。莫瑞尔太太害怕地轻轻吸了一口气,她摸着这些大朵百合花白色的花瓣,哆嗦起来。花瓣好像在月光下伸展开来,她把手伸进白色的花蕊里,她手指上的金粉在月光下朦胧不辨。她弯下腰仔细地看这些花蕊上的黄色花粉,但只看到暗淡的颜色。然后,她深深地吸了一口这香气,几乎让她头晕。

莫瑞尔太太斜靠在花园门口,朝外看着,一时出了神。她不知道她想了些什么,除了恶心的感觉使她意识到胎儿的存在之外,她自己似乎像花香一般溶化在晴朗苍白的夜色里。一会儿,胎儿也和她一起溶化在这个月光中。她和群山、百合花、房屋化为一体,在静夜中沉睡。

她清醒过来时,疲倦得只想睡觉,她懈怠地看了看四周,那一支支白色的夹竹桃像铺着亚麻布的灌木丛。一只飞蛾在花丛上飞过,穿过花园。她目送着飞蛾,清醒过来。夹竹桃浓郁的香味使她精神倍增。她沿着小路走着,在白玫瑰丛前徘徊了一阵。这花闻起来又香又纯。她摸了摸白玫瑰的花瓣。白玫瑰清新的香气和又凉又软的叶子使她想起早晨和阳光。她非常喜欢这些花。不过,她累了,想睡觉。在神秘的户外,她觉得自己像被遗弃的。

四周一片寂静。显然,孩子们没有被吵醒,要不就是吵醒又睡着了。一列火车,在三里之外,咆哮着穿过山谷。黑夜无边无际伸向远方,令人感到神秘而好奇。银灰色的雾里传出种种模糊沙哑的声响: 一只长脚鸡在不远处叫,火车叹息般的声音及远处男人的叫喊交织在一起。

她的平静了的心又开始快速地跳起来,她匆忙走过宅边园子,轻轻地来到房前。抬了抬门闩,门还是拴得紧紧的。她轻轻地敲了敲门,等了等,又敲了敲。她不想吵醒孩子,她不能吵醒邻居。他一定睡着了,要不怎么也敲不醒?她抓住门把手急切地想进屋。现在天凉了,她会着凉的,何况她现在是身怀六甲。

把围裙裹在头上和双肩上,她又急匆匆地回到屋边花园,来到厨房的窗户旁,斜靠在窗台口,从百叶窗向下看,正好看到她丈夫的胳膊摊在桌上,头枕桌面,他脸朝桌子睡得正酣。

此情此景,使她徒增厌恶,心如死灰。她从灯光的铜黄色上断定灯烧得冒了烟,她越来越响地敲着窗子,似乎玻璃都要碎了,但他还是沉睡不醒。

这样徒劳地敲了半天,她筋疲力竭,又靠着冰凉的石头,不由得颤抖起来。她一直为这个还没出生的孩子担心,她不知道怎么才能暖和一点。她走到煤房里,那儿有一条前天她准备卖给收破烂的旧地毯。她把破毯子披到肩上,虽然肮脏不堪,倒还暖和。然后,她在园中小径徘徊,不时地从百叶窗下向里望望,敲敲窗子,并对自己说,他不会这么僵扭着身姿不醒来的。

大约过了一小时,她轻轻地在窗户上敲了很长时间,当她失望地不想再敲时,这声音惊动了他。她看见他动了一下,茫然地抬起头。他心脏的狂跳使他清醒过来。她立即在窗户上敲了一阵。他完全清醒了。她看到他的拳头立刻握紧,怒目圆睁。他没有一丁点的胆怯。即使来二十个强盗,他也会不顾一切地冲上去。他迷迷糊糊地环顾四周,摆出迎战的姿式。

“沃尔特,开门。”她冷冷地喊。

他紧握的拳头松开了。他才想起他干了些什么。他的头低着,他倔强地绷着脸。她看见他急忙赶到门边,听到门栓楔子的声音。他拔掉门闩。门开了——银灰色的夜色,使习惯了昏暗灯光的他感到畏惧。他赶紧退了回去。

莫瑞尔太太进了屋,她看见他几乎是跑着穿过门冲上楼去。在她还没进来时,他就匆匆抽掉了脖子上的硬领,留下了一个撕坏了的扣眼,这又使她生气。

她暖了暖身子,稳定了一下情绪。疲倦使她忘记了任何事情,她又忙来忙去干留下来的活,准备他的早餐,把他的井下水壶洗干净,把他的井下的衣服放到暖气边烤上,旁边放着他的井下靴子,给他拿出来一块干净的围巾、背包和两个苹果,通了通炉子,然后去睡觉了。他已经睡死。两条皱在一起的黑眉毛在额头上耸立着,露出闹别扭的痛苦神情,拉长着脸,噘着嘴,好像在说:“我不在乎你是谁或你是干什么的,我想怎样就怎样。”

莫瑞尔太太非常了解他,看也不看他一眼。她对着镜子取下胸针时,她微微地笑了,因为她看见了她满脸的百合花的黄色花粉。她的脑子在翻来覆去地折腾。不过,当她丈夫一觉醒来时,她已经酣然入梦。

保罗二十三岁时,送了一幅风景画参加诺丁汉姆堡的冬季画展,乔丹小姐对他很感兴趣,邀请他去她家做客。他在那儿认识了其他一些画家,使他开始变得野心勃勃。

一天早晨,他正在洗碗间洗漱,邮递员来了,突然,他听到母亲一声狂叫,他赶紧冲进厨房,只见她站在炉前的地毯上,拼命地挥舞着一封信,嘴里大喊:“好啊!”就像发了疯。他吃了一惊,吓得要死。

“怎么了,妈妈!”他惊呼道。

她飞奔向他,伸出双臂抱了他片刻,然后挥舞着信,大叫道:

“好啊,我的孩子!我就知道咱们会成功的!”

他有点怕她——这个身材矮小、神态严肃、头发斑白的女人怎么会突然变得这样疯狂。邮递员生怕出什么事,又跑了回来。母子俩看见他歪戴着的帽子出现在半截门帘上方,莫瑞尔太太便冲到门边。

“他的画得了一等奖,弗雷德,”她大叫着说,“还卖了二十个金币。”

“天哪,真了不起!”他们熟识的年轻的邮递员说。

“莫尔顿少校买下了那幅画!”她大叫着说。

“看来确实了不起,真的,莫瑞尔太太。”邮递员说着,蓝眼睛闪闪发亮,为自己送来了一个喜讯而高兴。莫瑞尔太太走进里屋,坐下来,颤抖着。保罗担心她看错了信,落得空欢喜一场,于是他仔仔细细地把信看了一遍又一遍。不错,他这才相信竟是真的,他这才坐下来,一颗心乐得怦怦直跳。

“妈妈!”他欢呼似的喊。

“我不是说过咱们总会成功吗?”她说,竭力不让他看到自己在哭。

他从火炉上取下水壶,冲上茶。

“你当时没想到过,妈妈——”他试探着说。

“没有,我的孩子——没有想到这样大的成功——不过我对你期望很高。”

“没那么高吧。”他说。

“不——不——可我知道咱们总会成功。”

随后,她恢复了镇静,至少表面上这样。他敞开衬衣坐着,露出几乎像女孩子一样细嫩的脖子,手里拿着毛巾,头发湿淋淋地竖着。

“二十个金币,妈妈!正好够你给亚瑟赎身的钱。现在你不必再借钱了,正好够用。”

“可是,我不能都拿去。”她说。

“这为什么?”

“因为我不愿意。”

“好吧——你有二十英镑,我添九英镑。”

两人反复地商量怎么分这二十个金币。她只想拿她需要的五英镑,他却不依,于是两人吵了一场,以此平息了心中的兴奋。晚上莫瑞尔从矿井回到家里就说:

“他们告诉我保罗的画得了一等奖,并且五十镑卖给了亨利·本特利公爵。”

“噢,瞧人们编的故事多动听!”她大叫着。

“嘿!”他答道,“我说过这准是瞎说,但是他们说是你告诉弗雷德·霍基森的。”

“好像我真会告诉他这番话似的!”

“嘿!”莫瑞尔附和着说。

但是他还是觉得很扫兴。

“他真的得了一等奖。”莫瑞尔太太说。

莫瑞尔一屁股重重地坐在椅子上。

“真的,我的天呐!”他惊呼道。

他呆呆地盯着房间对面的墙。

“至于五十镑——纯属胡说!”她沉默了一会儿,“莫尔顿少校花了二十个金币买了那幅画,这倒是真的。”

“二十个金币!没有的事吧!”莫瑞尔大叫道。

“没错,而且也值这么多。”

“哎!”他说,“我不是不信,但是用二十个金币买一幅他一两个小时就可以画出来的东西!”

他暗暗为儿子感到自豪。莫瑞尔太太若无其事地哼了一声。

“这钱他几时到手?”莫瑞尔问。

“那我可说不上,我想总得等画送到他家以后吧。”

大家都沉默了。莫瑞尔只是盯着糖罐,却不吃饭。他那黝黑的胳膊搁在桌子上。手由于干活磨得粗糙不堪。他用手背擦着眼睛,把煤屑抹得一张黑脸上全是,妻子假装没有看见。

“是啊,要是另外那个孩子,没被整死的话,也会这么有出息。”他悄悄地说。

想起威廉,莫瑞尔太太感到心里像是被冰冷的刀子扎了一下。这时她才感到自己非常疲倦,要休息了。

乔丹先生邀请保罗去吃饭。回来后他说:

“妈妈,我想要套夜礼服。”

“是啊,我想你该有一套,”她说,心里感到高兴。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家里有威廉的那一套,”她继续说,“我知道他花了四镑十先令,而他只穿了三次。”

“你愿意让我穿这一套吗?妈妈?”他问。

“是的,我想你穿着合身——至少上衣准合身。裤子要改短些。”

他上楼去,穿好上衣和背心。下来时,只见他的夜礼服上衣和背心里露出一截绒布领子和衬衣前襟,怪模怪样,而且衣服相当肥大。

“裁缝改一下就好了。”她说着,用手抚摸着他的肩膀。“料子很漂亮,我从来舍不得让你爸爸穿这条裤子,现在我非常高兴让你穿。”当她手刚摸到领结,就想起了大儿子。不过眼前穿这套衣服的是个活生生的儿子。她的手顺势往下摸到他的脊背,他活着,是属于她的儿子,而另一个已不在人世了。

他穿着威廉生前的夜礼服出去参加了几次宴会。每次母亲都是既骄傲又欣喜,心里很踏实。他现在开始出头露面了。她和孩子们给威廉买的饰针都钉在了他的衬衣前襟上,他还穿着威廉的一件衬衣。但是他的体态优雅,相貌虽然粗犷,却是春风满面,很讨人喜欢。他看上去虽不特别像一位绅士,可是她觉得他的确富有男子气。

他把所见所闻统统都告诉她,她听了像亲自在场一样。而他呢,急于想把她介绍给当晚七点半一起用餐的这些新朋友。

“自己去吧,”她说,“他们认识我干嘛?”

“他们想认识你!”他愤愤不平地大叫,“如果他们想认识我——他们说他们真的想认识我——那么他们也想认识你,因为你和我一样聪明。”

“去你的吧,孩子!”她大笑道。

可是,她开始爱惜自己的双手。如今这双手由于干活磨得非常粗糙,在热水中泡了这么长时间,皮肤都透亮了,而且指关节也肿了。不过,她开始小心不碰苏打水,她惋惜当初自己的一双手——长得又纤小又细腻。安妮坚持要她添几件适合她这个年龄的时髦外衣,她也顺从了。她甚至还允许在发际上别一个黑丝绒蝴蝶结,然后,她就嘲讽似的对自己嗤之以鼻,确认自己看上去一定怪模怪样。但是,保罗却宣称她看上去像一位贵夫人,跟莫尔顿上校夫人不相上下,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家境日渐好转,只有莫瑞尔依然如此,倒不如说是慢慢垮下去了。

如今保罗和母亲经常就人生进行长时间的讨论。宗教意识在他心灵中渐渐消退。他已经铲除了所有妨碍他的信念,扫清了道路,不同程度地树立了这样的信仰,即人应该凭自己的内心来辨别是非,而且应该有耐心去逐渐认识自己心中的上帝。如今生活使他兴趣盎然。

“你知道,”他对母亲说,“我不想跻身富裕的中产阶级,我愿意作普通的平民百姓,我属于平民百姓中的一员。”

“可要是别人这样说,你听了难道不会难受吗?你要知道你自认为可以与任何绅士媲美。”

“从我内心来说是如此,”他回答,“可是从我的出身,我的教育或我的举止看并非如此,而从我本身来说,我的确可以与他们并驾齐驱。”

“很好,那你干嘛又谈论什么平民百姓呢?”

“因为——人与人之间的差别不在于他们所处的阶级,而在于他们本身。一个人从中产阶级那里能获得思想,而从平民百姓中——能获得生活的热情,你能感到他们的爱与恨。”

“很不错,我的孩子。可是你为什么不去和你爸爸的伙伴谈谈呢?”

“可他们截然不同。”

“一点也不。他们是平民百姓。你现在到底和谁混在一起呢?是那些改变了思想,变得像中产阶级的人,而其他在平民百姓中的人引不起你的兴趣的。”

“可是——他们那儿有生活——”

“我不相信你从米丽亚姆那儿得到的就一定超过从任何一个有教养的姑娘那儿得到的——比如说莫尔顿小姐——是你自己对出身抱有偏见。”

她真诚地希望他能跻身于中产阶级,她知道这并不难。最终她要他娶个名门淑女。

她开始跟一直在六神不安,满心烦恼的他进行斗争。他依然跟米丽亚姆有来往,既不能彻底摆脱,又不能下决心订婚。这种优柔寡断似乎把他搞得精疲力竭。更糟的是母亲还疑心他对克莱拉也在暗中倾心,何况克莱拉是个有夫之妇。母亲希望他能与一个生活条件比较优越的姑娘相爱。但是,他就是傻,仅仅因为姑娘社会地位高就不愿意去爱她,甚至连表示爱慕之意都不情愿。

“我的孩子,”母亲对他说,“你聪明,敢于与旧事物决裂,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可这些似乎都没给你带来任何幸福。”

“什么是幸福!”他大叫道,“我才不在乎呢!我会幸福吗?”

这鲁莽的话使她心烦意乱。

“这就要你去判断了,我的孩子。但如果你遇到一位能使你幸福的好女人——你就会开始考虑成家——当你有了养家糊口的途径时——你就可以安心工作,不必日夜烦恼——这样你的日子就好过多了。”

他皱皱眉。母亲正好触到了他与米丽亚姆关系的痛处。他撩开额前乱糟糟的头发,两眼冒火,痛苦万分。

“你图的是安乐,妈妈,”他大叫道,“那是女人的全部的生活信条——心灵和肉体的安逸舒适。可我瞧不起这些。”

“哦,是吗!”母亲答道,“那你的生活信条就是超凡入圣的不满足?”

“是的,我不管是不是超凡入圣。可是去你的幸福!只要生活充实,幸福与否根本不重要,恐怕你所谓的幸福会使我厌烦。”

“你从不肯找个机会试试,”她说。接着她把对他的忧虑全部发泄出来。“可是这的确有关系!”她大叫道:“你应该争取幸福,生活得幸福。我怎能忍心看你生活得不幸福!”

“你自己的生活已经够糟的了,可是这也没有使你比那些比较幸福的亲戚处境更糟。我认为你尽力了,我也如此,我不是过得很好吗?”

“你过得不好,我的儿子。搏斗——搏斗——还有受苦,这就是你所做的,这也是我所知道所看到的一切。”

“可为什么不呢,亲爱的?我告诉你这是最好的——”

“不是,每个人应当幸福。每人应该的。”

说到这儿,莫瑞尔太太不由得浑身发抖。她好像在竭力保全他的性命,且试图打消他自甘灭亡的念头似的,母子之间经常发生这样的争执。保罗用双臂搂住母亲。她既虚弱又可怜。

“不要紧,妈妈,”他咕哝着说,“只要你不觉得生活的艰辛与做人的悲惨,余生幸福与否根本无关紧要。”

她紧紧搂住他。

“可是我想让你幸福。”她可怜巴巴地说。

“呃,亲爱的——不如说你要我活下去。”

莫瑞尔太太觉得自己的心为他操碎了。眼下这种情形,她知道他是活不下去的。他对自己,对自己所受的苦,对自己的生活都抱有一种满不在乎的态度,这简直是一种慢性自杀。她的心几乎都要碎了。莫瑞尔太太生活激烈,她极其痛恨米丽亚姆阴险地破坏了他的欢乐。尽管米丽亚姆并没有什么过错,可她不管这些,米丽亚姆破坏了他的欢乐幸福,她就痛恨米丽亚姆。

她多么希望他会爱上一个相配的姑娘作伴侣——既有教养,身体又强壮。可是他对身份地位比他高的姑娘连看都不看。他好像喜欢道伍斯太太,无论如何,这种感情还是健康的。母亲日夜为他祈祷,希望他不要虚度青春。她所祈祷的——既不是为他的灵魂,也不是为他的正直,而是求神保佑他不要虚度年华。当他睡觉的时候,她时时刻刻都在为他思虑,为他祈祷。

他不知不觉跟米丽亚姆疏远了。亚瑟为了结婚而离开军队,婚后六个月就生下孩子。莫瑞尔太太又替他在公司里找到了一份工作,周薪二十一先令。靠比特利斯母亲的帮助,她给他布置好一套两间房的小屋。现在亚瑟被绊住手脚了。不管他怎么挣扎,怎么折腾,终于给拴住了。有一阵子他对深爱着他的年轻妻子发火,使性子。每当娇嫩的小宝宝哭闹时,他就被搅得心烦意乱。他向母亲诉了半天苦。她只是说:“好啦,我的孩子,你自作自受。现在你必须好好过日子。”于是,他拿出勇气,认真地干活,负担起自己的责任,承认自己属于妻子和孩子,真的好好过起日子来。以前他就跟父母的家不太亲热,如今就更少来往了。

(刘一之、张雁鸿、张金玲 译)

【赏析】

《儿子与情人》是劳伦斯第一部重要作品,也是20世纪最具革命性的小说之一。这部小说情节简单,结构比较特殊。小说的前半部分是以莫瑞尔的婚姻为主线,后半部分以保罗的出生、成长经历以及爱情为主线。在这种大的框架下,劳伦斯纵横驰骋,不大重视时间纬度的变化,而更多地关注心理或精神的发展,在劳伦斯看来,确切的时间顺序并不十分重要,他对生活的把握是意的、艺术型的,劳伦斯以浓墨重彩的笔触渲染的是人物自身的性格冲突,展示的是人物瞬息万变的心理体验,揭示人的心理能量在遗传、心理—生理上的嬗变机制和在性爱上阴阳两性的失调。保罗在性爱上的矛盾而苦涩的倾诉,性变态和为摆脱这种窘状所作的心理挣扎,以及自虐狂般的极度矛盾的心灵搏斗,充溢于作品充满激情的描述之中。因而,《儿子与情人》是心灵斗争、挣扎、撞击和幻灭的纪录。同时也使得这部作品呈现出鲜明的现代主义的意蕴指向。

劳伦斯的《儿子与情人》从整体上看是一部自传体小说。在开始撰写这部小说时,劳伦斯以“保罗·莫瑞尔”为小说的标题。劳伦斯的母亲莉迪亚的离世,促使劳伦斯重新审视自己童年的生活经历,重新审视自己与母亲的关系,以及母亲对于他的性欲心理所起的作用。通过追溯主人公保罗·莫瑞尔从童年到成年的成长历程,小说所展示的实际上是小说家劳伦斯个人的艺术成长道路,他的这种艺术成长道路又是与他的心理发展分不开的。保罗希望通过感情的冲突,挣脱对母亲的情感依赖,潜心于艺术创造,最终实现自我的完满。因此,劳伦斯并不是在讲述一个扣人心弦的故事,而是在替一个青年艺术家画像,描述他的个人心路历程。

《儿子与情人》明显地植根于劳伦斯青少年时期的那片痛苦、辛酸的土壤上。他童年时代生活过的那个矿区伊斯特伍德变成了书中具有讽刺意味的贝斯特伍德;沃尔特·莫瑞尔以劳伦斯的父亲,酗酒成性、毫无责任感的矿工亚瑟为原型;而母亲莉迪亚也就变成了格特鲁德·科帕德,她是一位气质高雅、意志坚强、聪明能干而又雄心勃勃、备感婚姻不幸的母亲,对儿子们却有一种超乎寻常的爱恋和依恋之情;劳伦斯的哥哥恩斯特染丹毒而死,莉迪亚悲痛欲绝,最后沉溺于对劳伦斯的依恋之中而不能自拔。这些生活中的原型似乎是原封不动地移植到小说之中。另外需要提及的是,杰茜·钱伯斯小姐,劳伦斯曾经与她保持了一段如漆似胶的恋爱关系。杰茜小姐就成了小说中米丽亚姆·莱佛的生活原型,劳伦斯的母亲和家人极力反对和阻挠他与杰茜小姐之间的感情。杰茜小姐在劳伦斯的早期创作中,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是他的重要支持者。劳伦斯的妻子弗丽达·冯·里希托芬·威克立是创作克莱拉这一人物的灵感所在,克莱拉与弗丽达一样,年纪偏大,充满肉欲。但是,需要指出的是,劳伦斯在1910年就已经开始创作“保罗·莫瑞尔”,而他在诺丁汉大学遇到弗丽达却是在1912年。

小说中对工业社会的痛恨和对性爱生活的关注,奠定了劳伦斯后来在小说创作上的基调和格局。探索工业文明下如何建立和谐的两性关系,成为劳伦斯作品的一个永恒的主题。节选的第一章“新婚岁月”中,格特鲁德·科帕德从小受到良好的教育,举止优雅,自命不凡,能够讲一口标准的上流社会英语,为年轻矿工沃尔特·莫瑞尔的英俊潇洒所吸引而与之结婚;可沃尔特毕竟是来自另一个阶层的人,精神生活极度贫乏,加上他酗酒吹牛,满口脏话,这些生活习惯是具有贵族气质的妻子所无法容忍的;妻子看不起丈夫,摆出一幅傲慢的架子来教训他,丈夫受不了妻子鄙视就殴打妻子。争吵愈演愈烈,裂痕越来越深。作品通过对沃尔特·莫瑞尔与格特鲁德·科帕德不幸婚姻的描述,痛斥了资本主义工业文明对和谐自然的两性关系的破坏,揭示了不幸的根源在于社会分工的不同以及社会地位的差异。

作品中对于母亲与儿子超越自然人性的畸形恋爱关系的描写,实际上开启了另一个重要主题,即对精神分析学家弗洛伊德著名的“恋母情结”(即俄狄浦斯情结)的美学探讨。母子之间既具有正常的人伦亲情又是情人关系;母亲既是儿子的母亲又是儿子的恋人的情敌;儿子又是父亲的情敌。这是多么复杂而又奇特的世界啊!儿子对母亲痴迷地呼唤:“我的爱人,我的爱人,啊,我的爱人!”母亲去世前,竟对儿子绽放出少女般美妙的笑靥。对母亲的恋爱,使保罗的情感年龄大大低于他的实际年龄,在潜意识中他把所有的女人都看成母亲的化身,为此,他宁可忍受单身的痛苦,也不冒犯她们。保罗陷入对母亲强烈的爱恋而不能自拔,表明了恋母情结的先天性和顽强性;保罗在母亲死后从母亲的伟大精神中汲取力量,终于从孤独和绝望中振作起来,又表明了恋母情结在人的良心和良知方面的奇异作用。总之,恋母情结给人以烦恼,又给人以快乐,置人于窘境,又救人于苦难,是人生难以摆脱的一个隐秘情感。

《儿子与情人》开启了弗洛伊德主义在文学表现上的先河。有趣的是,劳伦斯在写作《儿子与情人》时并不知道弗洛伊德的理论,更不晓得“俄狄浦斯情结”为何物。他最初是用小说男主人公的名字为小说命名的,后来经他那位深谙弗洛伊德学说的德国妻子弗丽达用弗氏理论对小说加以分析,才使劳伦斯这位仅凭个人体验创作的小说家恍然大悟,在妻子的建议下改书名为《儿子与情人》。

劳伦斯是处于传统与现代交叉点上的作家,他的作品具有鲜明的现代性倾向,然而他的创作还有对现实主义文学传统继承的一面。从总体上看,《儿子与情人》具有写实派的框架与结构,他对环境的再现是真实的,它现在依然是英国“唯一一部有价值的工人阶级小说”。

自从第一次世界大战以来,很少有小说家没有受到劳伦斯的影响,他们分享了劳伦斯的心理学观点、他的领导哲学以及他笔下男女情人之间原始而复杂的情感冲突。毫无疑问,劳伦斯的创作是指向未来的,他为小说创作注入了新的生命活力,作为作家,他是一位具有高度个性化的预言家。

(张 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