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16岁的洛雷塔和伯尼约会的时候,她的哥哥布洛克开枪打死了伯尼后逃之夭夭。警察霍华德替布洛克掩盖了此事,并娶洛雷塔为妻。儿子朱尔斯降生了,霍华德则涉嫌受贿被革职。后来他曾去参战,最后死于工作事故。在此期间,洛雷塔又生了两个女儿莫琳和贝蒂。她抚养孩子,生活艰辛。朱尔斯很早就辍学,还偷过东西。他爱上富家女孩娜旦后,一度雄心勃勃地要干出样子来。可娜旦不但在他重病期间抛弃他,还开枪要杀死他。朱尔斯彻底垮掉了,直到在底特律的暴乱中才恢复了元气。温顺的莫琳厌恶家里的气氛,想通过卖淫攒钱逃走,结果被继父弗朗痛打了一顿,险些丧命。她患了精神病,痊愈后变得非常冷酷。她拆散了夜校老师的家庭,嫁给了对方,从此和娘家断绝一切来往。从小叛逆不驯的贝蒂一直在外面胡搞,洛雷塔与弗朗所生的小儿子伦也不知所终。“他们”每个人的人生无不一塌糊涂,坎坷不平,浑浑噩噩。
【作品选录】
半夜里,当她睡意矇眬时,一个念头在脑中闪过: 她必须出逃。她必须弄到钱。睡梦中,她在街上赶上了朱尔斯,问他道,你是怎么弄到钱的?
她梦见她的亲生父亲。她那已经去世的父亲正坐在四面没有墙壁的屋子里,在厨房饭桌旁读着报纸。他茫然而又惊恐地盯着报上的大标题。莫琳走过来看他读的是什么,但报上却什么也没有——他们,她和她父亲,谁也不知道报纸里面有什么秘密。然而,在这一切的背后肯定是金钱。金钱就是秘密。
既然她和弗朗“和好”了,那么当他在汽车修理厂呆得太晚时,就得由她去把他叫回来。往常,他在回家的路上经过几个酒吧间时,总是慢吞吞地在那儿消磨时间,可现在是莫琳去喊他,负责陪送他回家。他的后背还不见好,并不像预期的那样好得快。所以洛雷塔让莫琳去接他,而从来不叫贝蒂去。“瞧,你是宝贝。”她这样对莫琳解释道。“你是他心目中的宝贝,去叫他回来吃饭吧。”莫琳讨厌走三个街区的路去汽车修理厂,她讨厌冒着风险行走在昏暗的密执安大街上;她也讨厌接近汽油站的那帮子男人,不管弗朗在与不在,她都讨厌。有时,他不在那儿,她就站在从汽车修理厂门口射出来的冰冷的光圈里,在那些人尚未发觉她的时候,注视着他们。她不知道男人们独自在一起时,究竟都谈论些什么——不知道他们有什么样的秘密。她讨厌他们那种大惊小怪的目光,他们的微笑,那狡黠的微笑。她是帕特·弗朗的继女,叫莫琳·温德尔。她正伫立在严寒之中恭候着她的继父回家。在这种时刻弗朗总是表现出一副老大不情愿的样子,大摆其架子。他连睬也不睬莫琳,在不慌不忙地和他的朋友们道着晚安。
有时在街上,在汽油泵旁她得等上十分钟或是十五分钟。这时雪花慢悠悠地落在她的身上,外面宽阔的街道上车辆渐渐稀少起来,车灯向着潮湿的大气射出朦胧的亮光,向着前方扩散开去。她不晓得这些车要开到什么地方;其中是否会有一辆停下来带她一块儿走呢?她隔着厚厚的外衣袖子,抚摸着自己的手臂,感到迷惑不解,然而又揣摩不透为什么这般迷惑不解,就好像眼前朦胧稀少的车辆中包含着她早应具有的知识似的。在她的内心深处埋藏着一个问题: 为什么她是她自己,而不是别的什么人呢?然而好像为了包住这一问题,她又会想到: 与其到别的地方去,还不如就在这儿呢。
当弗朗终于走了出来时,她常常诧异地抬起头来,记不起自己是在等他了。“好了,走吧,”他说着,已经在急忙赶路了。她必须加快步伐才跟得上他。他急切地迈着一码来长的步子,像是要甩开她似的。
有一天晚上,她问他道:“妈为什么不让我找个工作?”
他回过头来看着她:“她不让?我不知道呀。”
“请你问问她,我是不是可以找个工作呢?”
“当然可以。”
“求求您,您能问问她吗?她说不想让我工作,不愿意让我离开家。可我需要工作,求求您,求求您问问她吧。”她明白自己的声音惹恼了他。同男人,同像他一类的男人讲这么多的话是失策的。他们是不愿意听到女人们恳求他们的声音的。“她如今生了孩子,她说要我在家帮她干活儿。我可以去工作,也能照样帮她干活呀!我都干得来,我什么都干得了。您能帮我问问她吗?”
她在他背后恳求着。他身穿一件短短的茄克,拉链一直拉到下巴颏。莫琳一边走着,一边把身子往前凑去;弗朗呢,他虽然在赶路,看来却好像是就要转过身来面对着她似的。
“行,我来问她。”
“如果她不答应,就再问她,一遍又一遍地问。我需要挣钱。”
但是,洛雷塔不同意。家里少不了莫琳。“不管怎么说,我不喜欢她到处乱转。我不愿意她往外面跑得比现在还要勤,就像她说的跑图书馆那样。”“就像她说的”这几个字是带讽刺意味的,莫琳听出来了,但她不明白,去图书馆有什么不好?
她半夜醒来想的是工作。她持续不断地想着的是工作。她脑子里没想到具体的什么工作,只有这个念头,只是“工作”这两个字。可是洛雷塔执意不肯。莫琳需要工作,需要钱,但洛雷塔板着脸孔只是说:“我需要你在家,我说了!你很快就会出事的!”
“妈,我不会出什么事!”
“别顶嘴,丽妮。我跟你谈了我的看法了。”
“可是你从来不相信我,尽编瞎话。我去图书馆,这是我去的唯一的地方——我连电影都不去看——瞧!你看一看我屋里的那些书!不都是图书馆的书吗?”
“嗳,别那么大呼小叫的。就像温德尔奶奶说的那样,你总是拉长着脸,什么事儿你总是那么认真!”
莫琳抱着头,蹒跚地走开了;她感到头脑里有什么东西要爆炸了。她需要自由,需要坐在由朱尔斯驾驶着的她父亲的汽车里头。他们俩人在天幕下都得到了解放,正驱车离开这个城市向着北方奔驰。“我为什么不能找个工作呢?”她朝着洛雷塔喊道。“做一份儿业余的工作不行吗?放了学以后也不行吗?为什么我总得守在家里?为什么老是我在家?贝蒂为什么就不呆在家里?那孩子的事你有什么干不了的,非得我来干?贝蒂尽可随心所欲地到处撒疯,而我就得老守在家里,这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这一切都这么没有道理?”
“你别对着我吼!我把我的看法告诉你了,别再废话。”
那小孩的哭声搅得弗朗心烦意乱,至少他嘴上是这么说的。现在莫琳跑去叫他时,他总不肯回来。“晚饭?见鬼去吧!”他总是这么说。所以她不再去叫他,而是在家等着他回来。任何一件事情都和他有关,和那个人有关;而没有什么事是和莫琳个人有关系的。她得熬夜,为他热饭,为他煮咖啡;他自己不能干,洛雷塔又太累,常常躺在床上。有时他在外面待上一宵,到了两点钟光景,莫琳就径自去睡觉,不再等候他了。可是到了第二天,她又得旷课,在家待着,因为洛雷塔会觉得不舒服了,而她又不愿意一个人单独与弗朗打交道。这样,莫琳只好待在家里不去上学,一上午都得在家等着,直到弗朗回来为止。她讨厌他。她对他的厌恶非常强烈,她的脑海的里里外外、前前后后,无时无刻不充斥着这种情绪。由于他总是在她的想象之中出现,莫琳觉得弗朗已渐渐地变成了她的亲生父亲了。
在那样一些寂静的、叫人昏昏欲睡的早晨,莫琳把已经读过了的书再重读一遍。她感到绝望、懒散、阴郁。洛雷塔把电视机搬到了卧室,莫琳又不愿意和她同在一个房间里待着。这样,她连那些愚蠢、好笑的白天的节目也看不到了——简直是百无聊赖,无法解脱。往日的那些幻想都已成泡影,如今她甚至都鼓不起勇气去想象那曾一度使她引为自豪的、当一名教书先生的情景。她永远也不会成为教师的。她无法想象弗朗会死于事故——那个景象消失了,她也忘却了怎样继续联想下去。她心中一无所有,有的只是对他的仇恨。这仇恨在蔓延着,如同她全身的血液在机械地循环着一样。她在头脑中搜寻着,可是什么也未寻找到。一切都空空如也,消耗殆尽;她也许是一直寄居于她妈妈的躯壳之内的。她唯一的志趣是在书本里。但是,如今书本放在沙发上,读了一遍又一遍,已是索然无味,再也打动不了她的心了。
有时她无聊地想着地震、水灾,想着楼房裂成两半。她还想到车祸以及在车祸中汽车一辆接一辆地摞起来的情景。
她想到钱。就像当初想着“工作”这样一个概念一样,她最初想到的也是钱的概念。但接着便开始想到了对钱的具体感受。她从房间的隐蔽地方拿出了一张一块钱的钞票,瞅着。她能这样地瞅上整整一个钟头或者更长一些时间。她记得朱尔斯是多么轻而易举地给了她八块钱,觉得这一切都来得那么迅速,就像是变戏法似的。弗朗的后边裤兜里放着钱包,鼓鼓囊囊,皱皱巴巴,破烂不堪。那里面放着很多钞票,她不知道他有多少钱。他每个月领到两次钱,而洛雷塔是一次。他们有多少钱呢?
她想象着能够藏钱的地方: 莱布罗斯老房子的游廊里。她可以钻到廊子下面的那肮脏、秘密的地方,把东西藏在里面,任何人也发现不了。她自己也可以呆在那儿,藏起来而不会被人找到。
她的学习成绩开始下降了。就连她最好的一门功课英语,也常常得个D。她不知所措地、羞愧地坐在那里,把自己的考试卷子悄悄地放进书桌,迅速地藏了起来。样样事情都是这么摇摆不定,她以往总是得A或B的,而如今却降到了D, 她真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然而事实就是如此。她早该去问问老师,可是她却呆坐在位子上,或者铃声一响,就匆匆地走出教室,急急忙忙地走开了。她在回家的路上想入非非,在学校里想入非非。她变得迟钝、沉默了;可是当受到责备时,她的目光就稍稍闪现出傲慢的光芒。家庭作业,学校作业,口头提问,所有这一切破烂玩意儿,究竟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她想象着自己在人行道上拣到一个旧纸袋子——里头装着钱!除了她,谁也不会操这份心把它拣起来的;她想象着在公共汽车上,在电影院里;在公共场所的休息室的角落里,就在自己的身旁,捡到了一个旧纸袋——里面装满了钞票,各式各样的钞票——而这些钱都是她自己的,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件事。
她的眼睛流露出一种渴望的神情,渴望着把这笔钱弄到手,渴望着出越;逃到哪里都行——这种心情和她做家庭作业或是阅读从图书馆借来的书时,非把某一段落弄个清楚明了才肯罢休的那种心情是一样强烈的。真是不可思议啊,现在她念书也不那么灵了。她把书随意翻到哪一页,让自己的视线落到了任意一段上,而那一段文字本来会把她需要掌握的知识告诉她的——可是她尽管在念这一段落,却不能理解它的内容,有时甚至连字面的意思都不懂。这个符号是什么意思?它对于别人是否有着含义呢?
她对自己的朋友卡罗尔说:“你想过逃跑的事吗?”
“现在再也不想了。”卡罗尔慢吞吞地说。
“你难道不苦恼吗——我是说在家里?”
卡罗尔耸耸肩膀。
“这么说,你是不想逃的啰?”
“他们硬是会把你弄回来,弄到原来的地方的,”卡罗尔说。
莫琳还问过另一个年纪大一些的女孩子,她曾逃跑过,可是在布法罗被抓住了。“你是从哪儿弄到乘公共汽车的钱的?”莫琳问道。
“偷的。”那女孩子答道。
“你为什么要跑呢?”
“因为我想跑,这你知道。”
“你还想跑吗?”
莫琳全神贯注的模样使那女孩子有点儿不好意思起来了。“不跑啦,太麻烦了。他们还以为你要生娃娃呢,还给你做检查什么的。这些人的想法就是这么低级。”她笑着说,一边比划着离地板约莫一英尺的高度。
她试着到街上去寻找朱尔斯。他如今已是十七岁的人了,什么事都该懂得的了。有时,她觉得看见了朱尔斯就在她前边,可是结果却不是他。她遇见了朱尔斯一个朋友的弟弟,那小子梳着油光滑亮的头发,穿着牛仔裤。当她向他打听朱尔斯的情况时,他看上去躲躲闪闪。“请你告诉他,我想见见他,跟他谈谈。”莫琳恳求道。
尔后,过了一段时间她出了件事情。在一天早上她发生了变化。她坐着向公寓的窗户外茫然望去。小娃娃啼哭着,洛雷塔正给他洗澡。莫琳感到身上增添了某种勇气,宛如有样看不见的东西在为她祝福;似乎在她的皮肤上长了一层外壳。她从窗旁退缩了回来,心想这也许是一般冷风吹拂了她的结果。她浑身颤抖了一下,肌肉萎缩了,然后又欣然接受般地放松了开来。她觉得自己变了。
第二天刚吃过午饭,她便早早地离开了学校。她对玛丽·保罗修女说她头疼得厉害。这倒也是千真万确的。她经常头疼。但在回家的路上,她却闲逛起来了——天气晴朗,阳光灿烂——当汽车来来往往开过时,她抬头看了看,感到有点儿惊讶,仿佛她不知道自己要往何处去,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着什么似的。她的表情既愉快又迷惘。当她走了约一英里路的光景,在朝底特律商业区方向前进时,她看见一辆汽车在她面前放慢了速度,然后便开到了路边。她沿着人行道走着,不慌不忙,不惊不惧。她经过那辆车时,开车的人探出身来说道:“你愿意坐车吗?”
在令人毛骨悚然的一瞬间,她以为这人是弗朗,是他坐在另一辆车里。然而,她随后瞧见他是个陌生人长得与弗朗毫无共同之处。她旋即觉得这张脸可以接受: 这张脸长得还挺不坏。管他是谁,都没有什么关系。“也许我需要搭段车的。”她说道,接着钻进了车里。
那人急促地说:“你就在附近住吗?”
“哦,我家住在那后边呢,我是在散步。”
“放学了?”
“嗯。”
“你在中学吗?”
“我念高中。”
“你叫什么名字?”
“莫琳。”
他不自然地微笑着,一点儿也没听见她讲什么;她呢,也微笑着,并不感到紧张。她让自己栗色的头发飘落在胸前。外套里面穿着的那件海军蓝无袖套领衫,如今对她已略略嫌短了;像所有女孩子一样,她脚上穿着一双便鞋。她像小孩似的把书抱在怀里。
一坐进汽车,她便感到一阵轻松,好像她已安然无恙地越过了国境线似的。她把书放在他们之间的座位上,轻轻地说:“像这样的好天气,我是很喜欢乘车兜风的。但是我们没有车。我父母没有汽车,我也不认识有车的人。”
“一个人也不认识?”
“哦,也许认识。”
“没有男朋友吗?”
“我对男孩子不感兴趣。”莫琳说。
“你在——中学?几年级?”
“最后一年了。”她带着迷人的微笑撒着谎,一面让自己放松下来。阳光似蜜一样甜。在某个地方她还闻到了科隆香水味——她想象着是那种味道。音乐从过往的汽车里传出来,飘进他们的耳朵里。她觉得自己仿佛是在一只船里,沿着一条小溪轻轻地、毫不费力地荡漾着。
他朝着那条河开去。莫琳觉得奇怪,一切看来都那么熟悉。她眼睛盯着每样东西,茫然地微笑着。这空气的味道也是熟悉的。他们经过了仓库和空地。船在河上行驶着——大游船,湖上游船在缓缓地、无声无息地前进着。她是自由自在的,甚至没有人会瞧见她。这自由好似河上吹拂的微风一样向她袭来。这风并非全是清新的,而是冰冷的、强有力的。她自由了,逃脱了。
那男人大概有三十五岁吧,她拿不准。他默不作声。他的沉默包含着恳求,这点她敏锐地觉察出来了,但她却不露声色——如同男人一样,她蔑视恳求。他在一个地方停了车,掏出了钱包,拿出了几张照片,他一家的照片,给莫琳看。她的目光从照片移到了钱包上。钱包是破旧的,都裂开了,就像弗朗的钱包一样。有一张照片是一个穿军装的男子——就是他本人!莫琳对着照片微笑着。她自忖: 我可一点儿也不害怕。我什么感觉也没有。
略过片刻,那人局促不安地、笨拙地吻了她一下。虽说她能感觉到他的嘴唇抵住了自己的嘴唇,但是她确实什么感觉也没有。她感到了他嘴巴的压力。她不住地、清晰地思忖着: 我是根本毫无感觉啊……在他头顶上,蓝色的天空,一切都是正常的。那人俯身向着她,急促地喘着粗气,异常热切地、心急火燎地拥抱她,又一次吻了她。他祈求着,浑身上下都在祈求着。她举起双手按住他的肩膀,不是要把他推开,而是要像她想象的那样来拥抱他。她依然什么感觉也没有,仍是完好无损的。接着他又吻她的喉咙,而且攫住了她,把自己的嘴巴抵住她。这时,莫琳第一次感到有点儿惶惑不安起来,但这感觉瞬间即逝。他们走出车外,来到了露天,在底特律河之上,蔚蓝色的天空俯瞰着他们。
稍过片刻,那人走开了。他忐忑不安地说道:“我最好还是送你回家吧。”
“好吧。”莫琳说。
“老有人从学校送你回家吧?你有男朋友吗?”
“我没有男朋友。”
“为什么没有呢?”
“我没有时间交男朋友。”
“明天你能出来再到那儿吗?我是说,今天的那个地方,明天这个时候?”
“好吧。”莫琳说。
他们沉默了。她没有看他。最后他说:“如果明天我再来,也许我们可以乘车兜一圈儿。那样可以吗?”
“好吧!”
“我们不必走很远。”
“好吧。”
第二天下午她又在街上和他见面了。因为逃学,所以她没穿校服,而是穿着毛衣和裙子。她的头发在微风里飘拂着。
她上了车后,那人就瞅着她。他死死地、不能自制地盯着她。然而她并未回看他,只是朝他微笑了一下。他们的汽车沿着西杰斐逊路开着。这天,天空有点儿阴云密集,看上去就像是要把他们往一块儿挤压,催促他们往一起凑似的。
“坐近点儿。”那人说。
莫琳往他跟前儿移了移。“你不能再坐近点儿吗?”他说。
莫琳把裙子往上撩到膝盖,又往他跟前挪了挪。那人立即用一只手握住了她的两手。她再一次感到有点儿惶恐不安,几乎是一种惧怕。然而这种感觉消失了。就在他身体的正中央,有他将要给她的钱——她惦记着这个。
他们驱车向前,甩下了一辆辆的卡车、汽车、公共汽车。莫琳四下里张望着,就像她先前从未见过这一切似的,而那人不断地把目光从街上转到了她身上,转向她脸的一侧。他的身体上下颠簸着,他车开得有点儿别别扭扭。莫琳盘算着,如果他出了车祸,那将要发生什么事情。一辆警察巡逻车不慌不忙地从他们旁边开过。莫琳瞥了那警车一眼。车上有三个警察,他们在抽着烟。虽然天色阴沉,他们却戴着墨镜。
他把她带到了西杰斐逊的一家老式旅馆里。莫琳懒得去打量周围的一切。她在他前面登上楼梯,甚至感觉得到自己背后他那热切、强烈的目光。但她仍然无动于衷,仿佛这一切与她无关。倘若她的心脏正在激烈地跳动,那也只是摹拟她应有的一种感觉,而并非她真正的感觉。她的躯体似乎离她本人有一段距离,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她相信,她的老师们,那些在某些事情上曾对女孩子们作过告诫的修女们,也不会比她有更多的感受——不可能更多了。就连恐惧,她也不会感受到的。
他们走进了一个房间。那人随手关上了门,并且上了一道锁。莫琳扫视四周,发现屋内有一张床,一把椅子,一个衣柜。随后,她就不再看下去了。
“我希望你把这个脱掉。”他这样说道,指的是她的外衣。
他身材与弗朗一般高,也是个很高大的男子。但是,他的神情却颇为紧张。她所能看到的他的脸部还算挺不错。他的皮肤是白皙的、普普通通的皮肤。如果感到害怕的是他,那莫琳就根本用不着提心吊胆。他很有礼貌地帮她脱去外衣,并挂了起来,然后朝她走来,拥抱了她。由于惊讶,她轻轻地喊出了声音。她抬起手放到他的肩膀上,似乎要把他推开,但是她面对着他站在那儿,并没有推开他。她毫不惧怕。她实际上什么感觉也没有,她离动情还远着呢。她闭上了双眼。他紧紧地从头到脚地贴住她,以一个成年男人的身体紧紧地贴在她的身上。她的手在他背后移动着,一直往上移到了他的颈后,仿佛他们是熟人似的。他吻着她的嘴唇。她感觉到了他脖子后面那短短的刺人的毛发。他们挨得这么近,以至相互都看不见了;他是永远也不可能记住她的脸庞的。
五分钟之后,一切都结束了。她躺在那人的身旁,连房间也不环顾一下。实际上,她并没有感到有多大的痛苦。她虽曾想象过她会感受到巨大的痛苦,但这痛苦却是很轻微的,并没能使她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那上面。那男人是全神贯注、情绪活跃、行动迅速的,而莫琳对一切的感觉都是模模糊糊的。他的感情是那样的丰富饱满,因之,她无需再去感觉别的什么了。
又过了一个钟头,他们准备要离开了。他想把她弄皱了的衣服展展平,神态俨然像个父亲。“哦,没关系的,”她说,对他如此操心很感惊异——她的衣服又有什么关系呢?他的关怀打动了她,她哭了起来。这一举动使得她自己和他都感到惊奇。她用手捂着脸,哭泣着;可是哭得又不是很厉害,她还可以使自己止住哭泣。她强迫自己不哭。她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件事——她不感到痛苦,也不感到害怕。事情已经过去。实际上并没有发生什么事情。
他很温存地把她拉到自己的膝盖上,他看上去像是什么人的父亲。
“我需要钱用,”莫琳说,“我需要给自己买点东西,衣服和别的东西。”
那人紧紧地抱住了她,叫她不要哭;他用手指从她的脸颊上揩去一滴泪珠,还把这手指放进了自己的嘴里。
“我需要钱,钱。”她说道。她知道他会给自己钱的,他也是急着要给她钱的。但是这需要一段时间,几分钟的时间,几分钟……然而,他是会给她钱的。这样的一个事实才使得她免于崩溃。
(李长兰等 译)
【赏析】
美国女作家奥茨,是世人公认的多产作家。近百部作品的逐一问世,充分体现了她的才华和勤奋。长篇小说《他们》发表于1969年,曾获得当年的“全国图书奖”,堪称其早期代表作。奥茨以巴尔扎克般的雄心壮志,试图记录和描绘出一幅美国现实社会的写真画卷。
按照奥茨自己的说法,《他们》是“一部小说体裁的历史,换言之,是一部以个人的想象书写的历史”。它的创作灵感来源真实,书中人物莫琳、朱尔斯、洛雷塔在生活中都真有其人。这就让小说先天具有了不容置疑的现实意味。全书共分三部,此处节选的是第一部“沉默的孩子”中的第十五章,是有关莫琳的故事。
从小莫琳就是个温顺、乖巧的孩子,在她的精神世界里经常出现的两个词是“安静”和“自由”。这是她的梦想,也是她在现实生活中永远得不到的东西,因此图书馆和书籍曾经担当了她最后的庇护所。洛雷塔再婚后,繁重的家务活、继父的殴打和驱使、妈妈的偏心和愚蠢让她陷入无望的困境。她意识到她必须逃离这个家,她需要钱。“钱”,这邪力无边的魔鬼,终于堂而皇之地也介入到莫琳的人生中了。节选部分里,作家描写了莫琳从精神世界到肉体的逐渐坍塌直至全面沦陷。当这个年仅16岁的女孩第一次徘徊在街头、等待男人的召唤的时候,那城市里竟然“天气晴朗,阳光灿烂”。难道是上帝谅解莫琳的抉择,他俯瞰人世,同情这弱小无助的生灵?
在整部小说中,所有人的犯罪几乎全都和金钱有关。霍华德为了钱被开除,洛雷塔为了钱勾引男人,莫琳为了钱去当妓女,朱尔斯为了钱去抢劫。钱,是美国社会里芸芸众生的天堂路,是“美国梦”的核心层。作家写道,钱对于莫琳而言,是“她生命的秘密和核心所在”,“钞票的威力会变成她的威力”。只有钱是真实的,那可以一遍一遍点数的钱,是和她最喜欢的作家简·奥斯汀的小说一样真切的东西。以后一段时间,莫琳总是把她出卖肉体挣来的钱夹在一本叫《新世界诗人》的书里。这个细节的刻画是有寓意的,深具嘲讽意味——有了钱,新世界开始了,可诗人死了;当然也可以反过来说,钱带来了金钱王国的新世界,这个新世界的所谓“诗意”即在于钱。钱被夹进书页,紧挨着诗歌,二者的结盟,不管是出于自愿或被动,均在表明现代金钱社会中人的尴尬与无奈。莫琳懂得,纯洁的诗的感觉是最美好的,可是为了生存和发展,不得不求助于金钱,而这样一来又注定要失去纯洁。从前那个单纯的小女孩其实已经死了,她倒下去的时候,只因为残留着的不舍,才在手里依旧紧紧攥着曾沉浸其中的美的诗歌。
所以我们看到,当莫琳坐在陌生男人的车里吹着风的时候,她一度曾觉得自己得到了自由,其实那风是冰冷的、刺骨的,已经伤透了她的心。我们也看到,当她躺在那男人身边的时候,似乎没有恐惧,没有感觉,也没有痛苦,更不用说动情。其实,如果没有卖身能够换来的那点钱的支撑,她早就陷于崩溃了。
表面看,莫琳做第一笔买卖的样子,就好似老练的风尘女郎,早把一切体会透了,除了钱不再在乎什么更多的东西。但不难发现,这乃是她对拜金的社会的屈服。她从小看到的是父亲、继父等男人带给母亲的失败的人生,是家庭的沉闷和困窘。经过一番无望的挣扎后,她终于明白,没有人可能给她提供实现理想——当一名女教师——的保障,甚至连并不昂贵的生活必需品也得靠自己挣来。同样的原因,她再不相信也不期待爱情。即使后来与夜校老师结婚,她的目的也是直指婚姻的,因为她知道结婚、生孩子是她摆脱不了的规律。她屈从于并遵循了金钱社会的法则,如此而已。
和莫琳不同,兄长朱尔斯表现得更积极些。他一直主动地接近社会地位比自己高的异性,不仅通过这种感情闹剧来催发成长,冲淡人生的空虚,也幻想借机改善自己的状况。但他的爱情到头来多是短暂的梦境,有的甚至是噩梦。尤其是他和娜旦的爱情经历,好似男女倒置的灰姑娘的故事。性别与出身换了过来,结局也截然不同。现实毕竟不是童话,骄淫傲慢的富家女,怎么可能真心爱上一个穷小子呢?性格明显不健全的娜旦最后冲着朱尔斯连开两枪,又冲自己开了一枪。朱尔斯没有死,是偶然的侥幸,而娜旦却并不想真正要赴死,只为炒作而已。一个名媛淑女,被穷小子追求,再亲手结果爱人的性命,以死来捍卫自己的感情,这些都能立刻成为报纸的头条。娜旦将通过这样的手段为自己平添悲剧传奇色彩,成为公众瞩目的明星。朱尔斯充其量只是在她厌倦了金碧辉煌的生活当口,适时出现的一个骑士。他能让娜旦得到确证,自己是男性们不惜为其抛头颅洒热血的高贵小姐。朱尔斯使她升值,抬高了她的价码,她要的正是这近乎自虐的轰动效应。作家在借娜旦这个角色,揭露美国富裕生活条件下人心的空虚与精神的变态。朱尔斯对娜旦的感情里,虽有着绝对真挚的爱情,但也有那一夜暴富的“美国梦”。他天真地以为自己进入了连通上流社会入口的捷径,却没有料到,他永远只能充当被施舍和被戏弄的对象。
小说暴露了人生而平等在美国当代社会是行不通的,对莫琳和朱尔斯们来说,降生在一个下层贫民的家庭,就是粗糙生活的开始。“他们”被剥夺了高雅、高贵、高尚的权利和机会,金钱、爱情全不是属于他们的东西。他们的父辈已经现身说法地演示了这个事实,他们不肯就范,要挣扎,结果还是走上老路。这就是现状,这就是他们愤怒得想要摆脱的命运。找谁去清算这种不公平呢?没有。于是他们就用堕落、放纵、暴力、杀人抢劫,用一切更加粗糙野蛮的行为方式来表达心里的愤恨。小说中,作家把低贱犯罪和行为不端写得顺理成章,人物的堕落、放荡、凶残是自然而然、无需大惊小怪的事情。这是因为,美国当下的生活、当下的社会现状就是如此的。在华尔街和摩天大厦以外的那个世界里,家庭创伤、暴力犯罪、枪支泛滥等社会问题,是美国业已发作了的痼疾。
在小说中,作家不做任何宣判,叙述语言是纯粹客观展现式的,而读者的评定感受,只好完全依赖个人的阅读而形成。但是,作家却让她笔下的人物一直在说话,一直在与读者达成交流。陪同莫琳一路走来,眼看着她受苦、长大,到她开始出卖肉体的时候,读者看到的不是一个肮脏的妓女,而是一个青涩的小姑娘,为了得到她渴望已久的棒棒糖,被引诱着躺在了那要将她吞噬的床上。读者焦急地想叫她起来,可是她听不见。
内心独白、心理分析、意识流、象征主义、神秘主义等手法的运用,让奥茨的作品具有现代派的色调,但同时她更是一位坚决的现实主义作家,批判现实主义的艺术特征在她的作品中占据主导地位。作家技术高超地驱使着文字,让其组成各种形态。行文中没有衔接处的转折,看不到过渡与延伸的轨迹,文本体现出一种奇特的整体性,像一块巨大的钢板,没有缝隙和焊接。而为了凸现小说的历史性,作家特意明确地标注着时间的更迭。这种强行切割造成了一种令人不安和焦虑的阅读感受,它与人物在小说中的乱世感触和动荡情绪相互交织,一股生命被凭空剥夺价值的凄楚和恐慌进驻了读者的心底。不过对生活场景的描写有时显得拖沓琐碎,一定程度上变成了阅读的疲劳点,导致了文本的凝滞。
(孙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