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来自切利亚宾斯克市的年轻姑娘斯薇季克有着高挑的身材、动人的脸蛋和美丽的大眼睛。她生长在一个冷漠无情的家庭,过早地接触了社会的黑暗,在歪风邪气中逐渐变得狡诈圆滑。在来莫斯科的火车上受到书库看门人的蛊惑,她干起了书贩子的勾当。凭借着自己迷人的外表和机智聪明,斯薇季克的生意越做越红火。她拉帮结派,与书市售货员一起囤积居奇;用卑劣手段复制小教士的书牟取暴利,用假证明欺骗教堂神父获取古书;还借民警虎威明目张胆地抢劫书库,在书市上创造了一个无所不能的“斯薇季克神话”。但当遇到心上人卡拉特金后,她义无反顾地勇敢追求爱情,放弃了黑市生涯。最后,当她的同伙落入法网把她供出时,她放弃了独自逃生的机会,从车站返回,主动自首,甘愿接受法律的制裁,希望洗心革面,与自己心爱的人过平凡幸福的生活。然而,她在狱中服刑的时候,她的心上人却和另一个女人结婚了。
【作品选录】
斯薇季克仔细端详着一张张面孔,想法子把它们分辨清楚。
书籍市场——这首先是指两种人,书迷和书贩子。一个想买,一个想卖。斯薇季克对于此道略知一二,因为这点道理不难了解。一个爱的是钱,一个爱的是书。如此而已。
一个手臂打着石膏绷带的男人立刻引起斯薇季克的注意——脖子上吊着条胳膊,岂有不引人注意之理。看来这位老兄在什么地方挨了揍。不然的话,就是自己摔了个跟头,碰到石头上了。
此人昨天也来过书市。他常在这里逛。斯薇季克跟住他——连推带挤地紧跟着。斯薇季克对一切都感兴趣。她就是这么个人。这个男人走在前面,离她有两三步。他吊着那条打着石膏的胳膊,不时地喊一句:
“我要买《悲欢录》。”
接着又是一句:
“《悲欢录》有没有?”
这男人有点意思——也还算年轻。他不是老头子。当然更不是投机贩子,而是个书迷。这一点斯薇季克一眼就看出来了。
两个小青年走到他跟前。
“你要什么书?”他们问。“作者是谁呀?”
胳膊打着石膏的男人解释道:
“一本十七世纪的书。作者是苦行修士叶泽尔斯基……书名叫《悲欢录》。”
“苦行修士?”小青年哧哧地笑了。他们断定这是本观之不雅的作品。好小伙子。他们把爸爸订购的书刊拿到了书市。当然是悄悄地,不叫爸爸知道。免得他难过。
其中一个小青年低声问道:
“这书是讲女人的吧?”
斯薇季克没等把话听完,就连忙朝左边赶去。因为那边出了新鲜事——来了几位行家。斯薇季克挤到他们跟前。听他们说话——是一大乐事。
“乔治·桑的书出了,听说了吗?”
“在地方上这可是件大喜事。”
“是呀,可以捞一把。”
“你看见哪里有《霍米亚科夫书信集》吗?”
“你要那个干什么?”
“有用。”
在有古旧书的人身边,斯薇季克总要站一会儿,这时她特别有耐心。古书是很值钱的。
干这一行的门道是——见闻越广越好。斯薇季克在老家切利亚宾斯克市,有两三回差点被人抓住。但是斯薇季克安然脱险,没沾上一点嫌疑。这归功于她特别爱打听——什么都知道,一切都记得。
这一点斯薇季克的确可以引以自傲。她的记性如同计算机,一点差错没有。
当然啦,还有那双眼睛。它们也给斯薇季克帮了大忙。很不错的俏眼儿。满漂亮的。
“姑娘,您要什么书?”有个小伙子问斯薇季克,而且不知为什么抓住她的手。其实不能算抓,只不过碰了碰。甚至可以说是彬彬有礼。
但斯薇季克突然大发脾气。她忘了自己是在什么地方。
“你要干什么?走开!”
“我……我是问书。”
“什么书?叫你走开!”斯薇季克冲着他把胸脯一挺,直逼过去。瞪着大眼睛:“你想干什么?”
所有的人都朝她望着,张着嘴巴。斯薇季克大吵大闹,不依不饶——她忘了,这里不是旧货市场。可怜的小伙子嘴里嘟嘟囔囔。他在分辩。
“他纠缠我!”斯薇季克叫喊道。“他干吗纠缠我?!”
最后斯薇季克的气总算消了。
她一转身——走了。当然,不怎么光彩。
斯薇季克知道,不该动不动就来劲。但现在已无可奈何。算了。她想来个不在乎。事出偶然嘛。
斯薇季克走到书市的另一头。她心里想,住在莫斯科真美呀,这么好的城市。如同在电影里一样。哪里是什么城市,简直是个大美人儿。斯薇季克在这里已住了一个星期,还是乐也乐不够。太妙了,她斯薇季克竟打起了书的主意。这是火车上的一位大叔启发了她——古怪的大叔。真该去看望一下这个一心讨好她的人。不过,以后再说吧。
书市上一片沸腾。斯薇季克观察人们在这里如何做生意。他们走到附近楼房的大门口,在那里悄悄把书卖掉。没说的——倒卖书确是美事,雅事,干净事。斯薇季克挺看重这一行。那些衣服啦,女上衣啦,鞋啦,以及诸如此类的玩意儿,她已倒弄够了。
斯薇季克仔细观察,看见一位拿着本大厚书的老头。人老,书更老,不知他俩谁先报销。
“老爷爷,告诉我,”斯薇季克上前打听,“您拿的是什么书?值多少钱呀?”
“我不卖。”那老头微笑道。
“怎么不卖呢?”
斯薇季克来到旧书商店。它就在书市旁边。斯薇季克每天都到这里来看看。必须熟悉书的名字和它们的需求情况。否则寸步难行。
恰巧有个书贩子走到售货员薇罗奇卡跟前。这个人斯薇季克也认得——在书市上大家叫他巴布雷卡。
“您挑好的书,”售货员薇罗奇卡大声说道(这是给大伙儿听的),“价钱是八卢布五十戈比。”
“好的,我马上交钱,”巴布雷卡说完朝收款处走去。要交八卢布五十戈比。
这套花招骗不了斯薇季克。事情是明摆着的,巴布雷卡并没有挑选这些书。是售货员薇罗奇卡自己挑的。她挑好后把书放到柜台下面,等巴布雷卡来拿。这就是其中奥妙。
售货员薇罗奇卡给他包书。斯薇季克站在旁边微微冷笑——斯薇季克可不是头一回在这里看见巴布雷卡。斯薇季克也不是头一回看见这套花招。
书贩子走了。
斯薇季克浏览架上的书籍。
她出了书店——又来到书市。她喜欢这里的一切。
三天以后斯薇季克走到卡拉特金面前。这是在书市上。白天的暑气快消散了。
“您的那两位大胡子语文学家到哪儿去了?”
“你说谁?”
“就是那两个人。研究生。他们不妨把胡子刮刮。顺便把脸也洗洗。”
斯薇季克有点不大自然。
“您是谁?”卡拉特金仔细打量斯薇季克。
他是真不认得呢,还是装蒜?她有一副可爱、动人的脸蛋。她有一双灰色的大眼睛。她的身材苗条。他早就应该注意。
“我有《言行录》,”斯薇季克说。
卡拉特金马上挂电话——就在附近的电话亭里。现在轮到斯薇季克仔细打量他了。挺体面的一个男人。
语文学家们来了——他们来得真快。两个人都很激动。真是怪人。当然啦,今天又没洗脸。
斯薇季克问他们和宗教余孽那桩买卖谈得怎么样了。所谓宗教余孽指的是小教士。
“我们已经有了四百卢布。勉强凑起来的,”他俩诉苦说。“但他仍然顶牛,非五百卢布不卖,少一个卢布也不行。”
“是呀,”斯薇季克表示同情。“他是宁死不让价。”
“他是宁信回教也不让价。”他们叹了口气。
这时斯薇季克打开蓝白两色的手提包。新买的。别管怎么说,斯薇季克对于各种物品颇有审美力。
“这是什么?”
斯薇季克把一件东西放到他们手里。看吧,两套《言行录》的照相复制品。每人一套。
“就是这个,”斯薇季克说,“每套二百卢布。质量——呱呱叫。”
“两套全拿去。每人一套。省得你们来回抢,消消停停写自己的论文吧。”
两个大胡子犹豫了一下,但这只是故作姿态。当然,也因为出乎意外。事情显然对他们很有利。花二百卢布归个人使用。可以用一辈子。而且今天就能开读。
卢布在身上带着呢——他们把钱掏出来。数好了交给斯薇季克。大票子好数。
斯薇季克拿起四百卢布就走。道别的时候她说:
“只是请不要声张。”
“那当然啰,”他们满口答应。
“要是那个小教士找了来,对他也什么都不要说。”
第二天斯薇季克在书市上遇见了那个不成材的小教士。他那副尊容——糟糕透了,不能更糟了。一脑门子晦气。引人注目的是连衣服都显得破旧了。真是个宗教余孽,没说的。
“你瞧,糟透了,”他向斯薇季克诉起了委屈。“那本书他们不要了。”
“那可糟了。”
“不能再糟了。看来他们换了论文题目。这一来,我只好困在这儿挨饿……谁也不需要这本书。”
斯薇季克要是有哭鼻子的本事,她现在就想试着来一下。说到底,她对他是同情的。打心眼里同情。她开始干这一行的时候也会落入这种圈套的。谁也没在保险公司保上险。
“他们本来已经给到了四百卢布!”他悔恨交加。
“现在呢?”
“现在根本不要了。”
“原来是这样。”
“我真恨不得把它扔进垃圾箱。看见了吗?拐角就有个垃圾箱。”
教堂杂役抽起烟来。
“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呢?”斯薇季克问。“还去旅游?”
“现在还怎么旅游哟!”
“那你上哪儿去呢?”
教堂杂役说——只有一条路,到查波罗什市去。在那里他有一个哥哥。好像是个领导。只好找他去。但是没钱。一个钱也没有。而《言行录》又没人要。看来只有那两个神经病才需要它。
“你想想看,”教堂杂役完全垮了,泄了气了。“连二十卢布都没人要。”
斯薇季克挺同情他。生活就是生活,有什么办法。后来,她迟疑一下,把《言行录》买了下来。花了二十卢布。
教堂杂役十分庆幸。
“我买张到查波罗什的车票。剩下的钱还够吃饭的——太好啦!”
他顿时就变了个样,幸运当然能改变一个人。他又要起小钱来。趁着兴头儿央求:
“再添三十戈比吧。再添点儿,斯薇季克。原谅我,给我买瓶酒喝。在路上快活一点。”
“好吧,”斯薇季克说,“给你买杯啤酒喝。”
她在口袋里摸十戈比一枚和二十戈比一枚的硬币。摸到了。但这时她又可怜起这个倒霉蛋来。就是可怜他——没来由地,毫无道理地可怜他。斯薇季克有时会这样。
她又给了他二十卢布。他望着钱——简直不相信自己那双可爱的蓝眼睛。
“这是为什么?斯薇季克?”
“不为什么……赶快到查波罗什去吧。”
晚上。
斯薇季克躺在他身边——紧紧偎着他,感到舒服而温暖。卡拉特金则两眼望着天花板,说着一些蠢话。长篇大论。他常常是这样。
“其实,”他发表议论了,“我并不反对结婚,可是你知道,斯薇特兰娜,女人一当上了妻子,马上就会发生什么变化吗?”
“唔,”斯薇季克没反应。
可他还讲个没完——同妻子们进行战斗。可怜的人,他是一朝被蛇咬。
“天知道她们会发生什么变化!……以我的前妻为例吧,她说她热爱我的工作。说她听我讲修道士和古书的故事时,激动得气都喘不过来。你不也很激动吗?”
“很激动,”斯薇季克在暗中说。
“她同你完全一样……可是刚一成为妻子,她就完全为另外的事而激动得喘不过气了——你知道有一种上面写着数目字的纸片吗?红红绿绿的,沙沙作响。”
“知道,”斯薇季克笑了。“那谁不知道。”
“对,对。她正是为这些纸片的沙沙声而激动——如果我把几张这样的纸片耗费在书上,她马上就吼叫起来。吼得多么厉害!……你听见过大象被阉割时的叫声吗?”
“没有。”
“有时候又像一只受伤的天鹅的叫声。白天鹅。”
斯薇季克笑了。他是个可爱的男人,温柔、健谈。她爱他——就是爱他。
“这是银铃般的叫声,尖细的叫声,痛苦的叫声!……”
“是啊,”斯薇季克说。“邻居老太婆说,你老婆的叫声,把旁边单元的人都招来了。”
“岂止旁边单元……把旁边那幢楼的人都招来了。”
他伸手拿烟。
“你抽得太多了,阿辽沙。”
卡拉特金说:
“当我还很年轻的时候,有一次到一个长老那里访书。这是在阿尔罕格尔斯克州。我知道这个长老有非常珍贵的书……”
“他把书卖给你了?还是白白送你了?”
“书毁了。我刚一去,那里就发生了火灾。正好是我去的那天。甚至还把我带到了民警局——怀疑是我放的火……”
“所有的书都烧了吗?”
“烧得干干净净。”
“老头子呢?”
“他活着……我们后来一起到树林里去收集飘散的书页。一页一页地叠起来。收集了五十页。”
“真可惜。”
“这些书页多半在树枝上挂着——风把它们刮得到处都是。失火的时候有风,而且风很大。”
斯薇季克听着。她又产生一个想法,觉得对古书的热爱可能是一种很奇怪的、同任何别的爱都不相同的感情。
她把这告诉了卡拉特金。
“对,”他表示同意,“这就像传染病一样。”
斯薇季克回到家。阿辽沙还没下班。唉,算了。斯薇季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盘算着。
严寒老人就要来了,就要带来礼物。巴布雷卡会得到一张两年的刑票,也可能三年。薇拉会少些,因为没参加那次对书库的袭击。她一般也不到书市去。也许会判缓刑。当然,工作是要丢了。
那么,斯薇季克呢?……斯薇季克会得到一张去切利亚宾斯克的火车票——那就再见吧,首都。最好是一张卧铺票。自由自在地躺在里面,看看书。从上铺冲着下面埋怨两句: 怎么搞的,还不送茶来!
要不然就到南方去。反正那些沙沙响的钞票斯薇季克总是随身带着的。那时就不会感到烦闷了。像鸟儿一样。到南方去。到南方去。到南方去……到那儿再说下一步。
最糟糕的是斯薇季克明明知道自己绝不会离开他。原因很简单: 离不开他。
用不着到车站去了,因为即使买了票,甚至坐进了车厢——开车前五分钟又会跳下来。
当然,她也有这样一个想法: 到外地去好好休息两年,等一切平息下来之后再回到阿辽沙的身边。可是,两年啊……算了。走着瞧吧。这会儿该给自己找点事干,让两只手别闲着。
当卡拉特金回来的时候,斯薇季克已经平静一些了,正在擦洗地板。在这个屋里洗地板可不那么简单。屋子中间的书堆得山高。必须设法,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水淌到书堆中去。
斯薇季克相信,民警局今天一定已传讯过卡拉特金。不过不必担心……当然,上次为了营救奥莉娅,他们——斯薇季克和卡拉特金——曾一起到民警局去过。然而,那天吵吵嚷嚷,被拘留的人那样多,未必能记起她的模样。卡拉特金当时也没有注意斯薇季克。
唯一记得她的人就是奥莉娅。但她出差去了。
“你听说一件新闻了吗?”卡拉特金刚一进门就讲。他显得很激动。“破获了一个投机倒把集团。”
“是——吗?”斯薇季克故作惊讶。
“那个……巴布雷卡给抓起来了。你肯定知道他。他老是带着书在书市上溜达。”
“就是那个小矮个,火红色头发。对吗?”
“你怎么啦?……高个子,大脸盘,一头淡黄发。难道不记得了?还从旧书店里抓了一个人——薇拉。原来她也牵连进去了。”
“就是站在柜台后面的那个姑娘?”
“对。长得挺好看的。”
“这可怎么也没有想到。”
“不,对她我早就感到有点不对头。对这些事我有一种直觉。”
他讲着,斯薇季克洗着地板。斯薇季克当然是在打听,但看起来却是在洗地板。
“真不可思议!所有他们这伙人的头头竟是一个姑娘。看来,这是一个非常隐秘、极为老练的女投机商。她诨名叫斯薇季克。”
“跟我同名?”
“不。只是在书市上人们叫她——斯薇季克。这当然不是真名。民警局告诉我: 她姓什么,叫什么,在哪儿住,谁也不知道。这就叫高水平。大投机商的作风。”
斯薇季克擦着地板。把抹布在桶里拧干,擦完一块地板,又拧抹布,又擦。如此反复。
“民警局传讯你啦?”
“刚从那儿回来。”
“我不明白,这关你什么事?”
“你简直想不到,这个厉害的年轻姑娘竟冒充是我这儿的工作人员。”
“为什么要这样?”
“这样她活动起来非常方便啊。她就可以随随便便地在书市上溜达。”
“真无耻!”
“令人震惊的姑娘。他们给我讲了许多关于她的事……”
(刘若、裴家勒 译)
注释:
斯薇特兰娜的昵称。
A。霍米亚科夫(1804—1860年): 俄国作家。
指钞票。
【赏析】
《书市上的斯薇特兰娜》是一部中篇小说,发表于1980年。作品叙述了一个聪明机智、美丽率真的女书贩事业与爱情的曲折与沉浮,真实地再现了20世纪70年代苏联普通民众的生活。当时苏联经济突飞猛进,人们的物质生活向“安乐化”发展。然而,安逸生活也麻木着人们心中的理想。社会上弥漫着物质至上的气息,多数民众在浑流中随波飘荡,放弃原则,违背道义,甚至铤而走险。很多作家对这一社会问题进行了不懈思考,用文学作品表达对社会的忧虑,探索理想和道德沦丧的根源,试图找到解决这一问题的方法。
《书市上的斯薇特兰娜》正是马卡宁忧国忧民的表现。作品中,作家用调侃的笔调讲述了莫斯科书市几个人物的悲欢离合。物质生活丰裕后,人们把追求转向了精神领域,书籍成了最热门的俏货,囤积贩卖书籍成为能获巨利的行当。一些人终日与书为伴,却又真正地远离了书本,远离了知识,远离了文化和道德。书本在他们的手中只是牟利的商品。
斯薇季克是个成功的黑市书贩子,但她仍葆有美好的品性。在民众丧失理想时,她却坚守着自己的信念——对爱情执著,对古书热爱,对平凡生活憧憬。当她处在自己事业的最高峰时,为了心上人毅然放弃自己的一切,只想与爱人一起过朴素而平淡的生活。她为爱人而放弃黑市营生并非是突兀的转折,而是源于她幼时的希冀,也源于她心中的善与爱。斯薇季克曾多次向人诉说自己对平凡生活的向往和自己一直在不懈地寻找幸福,所以当遇到卡拉特金这个“怪人”时才能如此主动、勇敢和一往无前。而在对待小教士的事上,则体现了她不曾失去的善良,“她又可怜起这个倒霉蛋来”,“她又给了他二十卢布。他望着钱——简直不相信自己那双可爱的蓝眼睛”。当同伙被捕、危险临近时,她舍弃了独自远走高飞的机会,两次从车站返回,甘愿受法律制裁,“原因很简单: 离不开他”。对于爱情和生活,她有着为了追求理想而不顾一切的坚定无畏。斯薇季克贩书虽然是为牟利,但她的确对古书充满了敬意,看到成堆的古书她会激动得双腿发软,她“对古书的热爱可能是一种很奇怪的、同任何别的爱都不相同的感情”;她给卡拉特金抄写古书,虽然很大因素是为了爱情,但她对古书的热爱无疑是一个潜意识的动因。她本质上还没有完全被污浊的世俗同化。所以斯薇季克的变化是真实的,她的心理发展是合乎常理的。从这个意义上说,斯薇季克是浊世中的一朵莲花。小说结尾,即使在爱情变得渺茫难测时,她依旧选择了忠实于理想,选择了对世俗的反抗。
马卡宁笔下的斯薇季克,既是一个敢爱敢恨的美丽天使,又是一个风光一时的黑市魁首。她是善和恶的统一体,让人爱恨难分。但在情节发展过程中,她对真和善的梦想与追求不断触动我们内心的柔软和希冀,我们会逐渐忘记斯薇季克的恶行,并为她洒一掬同情之泪。
其他人物的塑造也是相当成功的。小说中有背信弃义的教士,有谨小慎微的神父,有热衷知识的语言学家,也有可爱愚笨而又认真负责的民警等。即使几个主要人物,他们也各有自己的性格特征,巴布雷卡由懦弱懒散逐渐转变成自信狂妄;薇拉机警泼辣、任性放荡;卡拉特金满身学究气息,对社会与生活不满等。他们每个人的身上虽然都有着一些可爱的闪光点,但是和斯薇季克不同,他们已失去了对生活的追求,失去了道德理想,在世风日下的社会中放任自流。斯薇季克的爱人——卡拉特金在最后的关头舍弃了他们的爱情就是最典型的例子。卡拉特金虽然也在与斯薇季克的爱情里感受到幸福和甜蜜,但他已经在世俗生活的打击下失去了对美好爱情和理想的坚定信念,因为前妻的变化而不敢相信斯薇季克,只是一个“一朝被蛇咬”的可怜人。他已不再把古书当作自己的精神寄托,已变得麻木,只是习惯性地、病态地坚守着大堆的古书。所以在斯薇季克为了他们的爱情宁愿投案自首的关键时刻,卡拉特金淡漠无情的秉性暴露出来,彻底粉碎了斯薇季克的梦想。卡拉特金的卑俗反衬出斯薇季克的崇高。
正是这些形形色色的人构成了《书市上的斯薇特兰娜》浓缩了生活的艺术世界。马卡宁通过一个发生在书市上的故事折射出了当时社会的物质和精神生活的状况。但是他没有停留在单纯的批判上,也没有一味地忧心绝望,而是深入到了人性的内部进行挖掘,从一个违法乱纪的书贩子身上找到了人性复苏、道德重建的希望。斯薇季克内心的善与恶在爱情的召唤下重归统一,以及她最后爱情理想失落后仍然无悔的追求和执著,都向我们昭示着一个永恒的真理: 不论世界如何变幻,只要我们心中有爱,就有希望。马卡宁用一个小人物的人生经历给当时的社会敲响了警钟。
《书市上的斯薇特兰娜》的成功还在于它严谨而富有现代特征的结构。小说因场景不同分成两个部分,一部分的故事以巴布雷卡家为中心,在这里进行着违法犯罪活动,金钱和阴谋是当然的主角;另一部分的故事以卡拉特金的家为中心,这里如宁静的港湾,充满了温馨的恋情和对古书的热爱,人性的美好在这里得到展现。而书市是连接两个场所的桥梁,是一切故事的起源和交汇点。随着故事的演进,卡拉特金的家成为主要舞台,温馨和热情的气氛冲淡了人物恶的一面,也维系、推动着斯薇季克内心的转变。斯薇季克在卡拉特金家待得越久,她和巴布雷卡等人的距离就越远,她内心对善和爱的追求就越占上风,最终强烈的热情促使她放弃黑市营生,也让她选择了悔过自新、重新做人。小说中,空间的变化不仅仅是场景的需要,而且成为故事前进的强大动力,成为小说叙述的一个重要因素。小说的结尾,又出现了应该在故事中间出现的一个章节——斯薇季克从车站返回并毅然去投案,从而打破了小说的叙事时间顺序,不仅区别于传统的小说结尾,更为读者留下了广阔的想象空间。
此外,作者简洁明快、幽默调侃的笔调也使小说的悲剧意味和人性恶的一面弱化。小说语言朴实,句式简短活泼、富于节奏感,把小说的悲剧意味和悲观情绪减少到了最低。在调侃中,黑市勾当、欺骗行为甚至对警察的愚弄都成了生活的一段段小插曲。于是,作品在揭示社会的腐败堕落或人物的绝望命运的同时,以一种乐观积极、轻松诙谐的态度感染着读者,表达了作者对美好人性的坚定信心和对普通民众殷切的希望和号召。
(白俊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