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神啊，你来自天的深处，还是

地的深处？你的眼光，神圣而险恶，

毫无区分地把善和恶一同倾注，

难怪人们把你比作杯中之物。

你的眼里同时含有落日与曙光，

你像雷雨的黄昏，散发着清香；

你的吻是媚药，你的口是酒瓮——

能使英雄软弱，能使小儿胆壮。

你出自地狱，还是降自星辰？

命运像狗一样，追随你的衬裙。

你随手播撒着欢乐与灾祸，

你统治一切，又对一切不负责任。

你踩在死人身上，对他嘲弄轻侮，

你的首饰中：“恐怖”是夺目的珍珠，

还有“谋杀”也是你珍贵的小饰物，

正在你骄傲的腹上跳情欲之舞。

头晕目眩的蜉蝣飞向你——蜡烛，

一面燃烧，一面向烛火赞美祝福；

情人急促喘息着俯向他的情爱，

仿佛垂死者爱抚自己的坟墓。

美神啊，你巨大、可怖、纯真的魔怪！

只要你的明眸、你的纤足和笑颜，

为我开启我仰慕而未知的“无限”，——

你来自天堂或地狱，又有何关？

不管你是撒旦派来，还是上帝遣送，

我唯一的女王——眼睛如天鹅绒，

代表着韵律、芳香和光辉的仙女呀，

但求你减少一点世界的丑恶和沉重！

(飞白译)

【赏析】

美神刚从海的浪花中诞生时，曾经是那么纯洁无瑕，就像是光明和谐的古典美理想的化身。几千年的岁月丝毫也没有使永生的女神衰老，但是谁能预料到呢，——19世纪中叶的美神，再也不复是她单纯的旧模样了。诗人波德莱尔第一个画出了现代美神的神秘丰采，从而创造了新的颤栗。

也许，只有人类的童年时代才配有纯朴的美神；面对险恶的存在，现代诗人如果再依恋于她的天真，就反倒变成了一种矫饰。当诗人一面向理想的蓝天祈求、一面向现实的沼泽下沉时，他的美神显现了既神圣又险恶、半是天使半是魔鬼的真面貌。

美神的侍奉者波德莱尔一面唱着颂歌，一面自己也不无惊怵地问道： 你来自天的深处，还是地的深处？你出自地狱，还是降自星辰？无疑地，美神实际上带有“天”和“地”的双重因素，波德莱尔的诗就产生在“天”和“地”的张力之中，而不是产生于和谐之中。何况，天和地，曙光和落日，天使和魔鬼，天堂和地狱都是互相依存、互相拥抱、互相撕裂、相反相通的，人心，就是它们永恒的战场和舞台。

不错，在波德莱尔之前，浪漫主义的旗手雨果已经提出了“对照原则”，这一原则在波德莱尔的《美神颂》中表现得仍很鲜明。但是对雨果来说，恶只是作为善的反衬而存在的；而波德莱尔却抛弃以善为美的传统观念，直面存在，决心穿过粉饰挖出一个地狱，决心发掘出恶中之美。波德莱尔认为“最完美的雄伟美是撒旦”！由此可见，在天堂和地狱二者之间，波德莱尔与地狱有更亲密的关系；他的美神兼有天堂与地狱的气质，可说是从天堂贬入地狱的撒旦的女儿，她身上带有撒旦的桀骜不驯，带有撒旦的对天上人间伪善的反抗和蔑视。

波德莱尔的美神离开了美的天真时代，登上了恐怖的宝座。在她身上，你休想得到你习惯得到的“美的享受”，而只能像扑火的蜉蝣一样，得到美的痛感。然而她是真实的，君临一切的，就连过去的上帝——“命运”也已失去了权威，只落到“像狗一样”，“追随”她的“衬裙”的境地。

题为《美神颂》，但诗人在其中违反颂歌规范，一再向美神提问，追根究底。这表明诗人对他的美神既倾心追求，又心怀疑惧。直到终篇时，他才放弃一切疑虑，承认这位恐怖而迷人的美神为唯一的女王，哪怕为此而踏进地狱之门。

(飞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