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罪行
人们看见他——
被枪林围着
走过一条长街
走到寒冷的田野,
还有星星,在黎明前。
他们杀了洛尔迦,
在第一线晨光下。
一排刽子手
不敢正视他的脸,
全都闭上眼睛
嘟哝着:“上帝救不了你!”
费德里柯倒下了
——血染额上,铅在胸膛——
……要懂得: 罪行发生在格拉纳达。
——不幸的格拉纳达——他的格拉纳达……
2。 诗人与死神
人们看见他独自与死神同行,
坦然面对着她的镰刀。
——太阳照到了一座座塔。
铁锤在一个个铁砧上敲打。
费德里柯说着,
他在跟死神调情:
“老朋友,我的歌里
早就响着你
瘦骨嶙嶙的手的喀嚓,
你早就给我的歌加了冰,
早就给我的悲剧加进了你的镰刀,
所以我要歌唱你不拥有的肉,
歌唱你眼睛的深洼,
歌唱你曾接过吻的红唇,
你被风吹动的头发……
今天一如既往,我的死神吉普赛女郎啊,
我和你独处是多么好,
在和风中在格拉纳达,我的格拉纳达!”
3。
人们看见他走了……
石和梦,在阿朗布拉
为诗人修墓——
在哭泣的泉边
它将永远诉说:
罪行发生在格拉纳达,在他的格拉纳达!
(飞白译)
【赏析】
1936年7月,身在马德里的年轻诗人洛尔迦按响他的小学老师家的门铃。在老师的询问下,他回答道:“只是来借两百比索。我要乘10点半的火车回格拉纳达。一场雷雨就要来了,我要回家。我会在那儿躲过闪电的。”然而,他却没能躲过故乡的暴风骤雨,前来逮捕他的人说“他用笔比那些用枪的人带来的危害还大”。8月他在故乡格拉纳达被西班牙国民党杀害。
第一诗节采用白描的手法,重现了洛尔迦被害的悲壮的一幕。诗行短小紧凑,每个字似乎是在战鼓的声声擂动中庄严地走出,宛若洛尔迦冰冷的眼神、凝重的脚步,加上寒寂的田野,静穆的星星,黎明前的第一道曙光,这一切营造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紧张气氛。最后两行的“格拉纳达”重复了三次,而意义均有不同。“罪行发生在格拉纳达”记录了一个历史事实,“不幸的格拉纳达”既表示洛尔迦个人的不幸遭遇,也写出了格拉纳达在西班牙内战中所遭遇的浩劫,而“他的格拉纳达”则强调了洛尔迦对故乡深厚的情感。格拉纳达养育了诗人,赐给了他一个幸福的童年,用他自己的话说:“对我自己来说,我仍觉得像个孩子。童年的感情依然伴随着我。”他从来不想长大,时不时深情地回首童年。他曾对记者说:“还是我昨天同样的笑,我童年的笑,乡下的笑,粗野的笑,我永远,永远保卫它,直到我死的那天。”终其一生,洛尔迦始终是一个耽于幻想的孩子,风风火火地四处奔波,为艺术理想燃烧着生命的激越。洛尔迦对故乡有着一种难以诠解的眷恋,这种眷恋深入骨髓,无论身在何处,故乡都像一个亲切的影子,从遥远的地方将他呼唤,这种呼唤是一种抚慰,是他脆弱的心灵挡风避雨的港湾。这也就是他目睹了马德里的血腥后,无论如何都要立刻回到故乡的原因,他以为故乡可以让他躲过风雨,带给他儿时的安全感。然而格拉纳达也卷入了内战,这是格拉纳达的不幸,诗人的不幸,西班牙的不幸。
第二诗节,诗人运用抒情的笔调和舒缓的节奏,将“诗人”与“死神”之间的关系浪漫化。第一诗节阴冷肃杀的气息淡去了,温柔亲切似一股清风扑面而来。“诗人”坦然地与“死神”牵手,像和老朋友久别重逢。“死神”不再令人恐怖,而成了一位多情的吉普赛女郎;她是洛尔迦的缪斯,带给他关于生命的终极思考,带给他关于死亡的血的体验。吉普赛女郎在这里象征着吉普赛的“深歌”。洛尔迦被吉普赛人深歌赤裸的热情所感动,他认为,那被置于短小形式中的所有生命的热情,“来自第一声哭泣和第一个吻”。“深歌”成为洛尔迦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创作源泉: 爱、痛苦和死亡。他说自己《深歌集》中的诗,“请教了风、土地、大海、月亮,以及诸如紫罗兰、迷迭香和鸟那样简单的事物”。无论是创作诗歌还是戏剧,死亡都成为洛尔迦不倦的艺术体验。他和一位法国作家谈到为好友、斗牛士梅亚斯所作的悼亡诗时说道:“伊涅修之死也是我自己的死,一次死亡的学徒。我为我的安宁惊奇,也许是因为凭直觉我预感到这一切发生。”而洛尔迦的钢琴老师梅萨很久以前就使他领悟到: 艺术不是爱好,而是死亡的召唤。在这一诗节的最后,洛尔迦感叹能和死神吉普赛女郎在格拉纳达独处是多么美好,这是吉普赛深歌深入诗人灵魂的告白。纵观第二诗节,诗人以洛尔迦本人的语气,对死神进行称赞,这既是对自己创作源头的回溯,也是对滋养吉普赛深歌的格拉纳达永恒的记忆。洛尔迦和艺术进行了一场对话,他将死亡和艺术共同融入了格拉纳达。
第三诗节,诗人叹息着洛尔迦的离去,第一诗行末尾的省略号是不舍的目光,也是绵延不绝的怀念。在阿朗布拉,“石”和“梦”为诗人修筑了一座坟墓。石头冻结了历史的脚步,将洛尔迦的躯体永远冰封在时空的一隅,而洛尔迦的灵魂却乘着梦的翅膀穿越了岁月的沧桑,他的名字成为人们心中的丰碑,成为西班牙永恒的骄傲。洛尔迦的死是一场灾难,哭泣的泉水将以不息的流淌让人们记住这场罪行。第三诗节和第一、二诗节遥相呼应,在末尾再次重复了“罪行发生在格拉纳达”,这是诗人马查多对佛朗哥叛军的愤怒的审判,也表达了他对洛尔迦的深切怀念。
作为“梦的诗人”的马查多是洛尔迦尊敬的前辈和朋友,他曾对洛尔迦说,诗是忧郁的载体,而诗人的使命是孤独的。“梦的诗人”以诗的敏锐和梦的瑰丽,刻录了一段历史。洛尔迦曾写信对父亲说:“你不能改变我。我天生是诗人,就像那些天生的瘸子瞎子或美男子一样。”聂鲁达认为洛尔迦是“我们语言此刻的引导性精神”。用洛尔迦自己的话说:“我也许微不足道,我相信我注定为人所爱。”和“俄罗斯的太阳”普希金一样,“诗人之死”虽是一场悲剧的结局,却也成为洛尔迦的名字响彻世界的开端。
(樊维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