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时节,白嘴鸦飞往南方,
森林已秃,田野一片空旷,
只剩下一块未收割的田地,
仿佛倾诉着忧虑和愁意。
仿佛是,麦穗儿在悄悄埋怨:
“这秋天的风雪叫我们厌倦,
我们倦于老这样弯腰到地,
让尘土弄脏了饱满的麦粒!
各种贪嘴的鸟群在此过路,
我们每夜被它们糟蹋得苦。
野兔蹂躏我们,风暴摧残……
我们的农夫呢?他为何拖延?
莫非我们长得不如别的田地?
莫非我们扬花抽穗不整齐?
不!我们长得并不比人家差,
我们的麦粒颗颗又熟又大。
难道农夫耕种,辛劳不停,
就为了叫我们随秋风飘零?……”
秋风给它们悲哀的回音:
“你们的农夫气力已耗尽。
他怎么不知道耕种的目的?
但他干活超出了他的能力。
农夫病重了,他水米都不沾,
病虫在吮吸,把他心血吸干,
当初开出这些垅沟的胳臂
如今已枯干如柴,疲弱无力,
他眼光已无神,嗓音已沉默,——
曾记否,这嗓音唱过悲凉的歌,
当农夫一手扶着木柄的犁,
若有所思地走过这块田地……”
(飞白译)
【赏析】
涅克拉索夫为受苦受难的俄罗斯唱悲哀和复仇的歌,献出了毕生心血,可说是鞠躬尽瘁,长诗《谁在俄罗斯能过好日子》还成了他至死未完成的交响曲。也许他早就预见到自己的命运吧,诗人在19世纪50年代的一次重病中,就以诗人未能完成收获任务为主题,写过《未收割的田地》这首象征诗。
在这首诗中,涅克拉索夫把自己的心情“对象化”了,把未能完成收获任务的诗人化作耗尽气力的农夫;可是这个农夫在诗中又未登场,诗人在画面上描绘的只是一块深秋季节里无人收割的麦田,在诗句中传达的只是麦穗在秋风中瑟瑟作响的埋怨,从而间接地表现了农夫——诗人半途累倒完不成重任时的沉重的悲哀。
涅克拉索夫作为俄罗斯的悲歌诗人,唱出的音调与一般悲秋伤怀的诗人大不相同,他的现实主义风格,使他即便在写象征诗和心理诗时,也采用了社会苦难的图像。他的语言通俗平易,既表现了民风的淳厚,又带有干涩的嘶哑;他不追求清新明快的诗风,人们在他的诗中常能感到土地的朴实、沉重和悲伤。在俄罗斯的苦难土地上,涅克拉索夫找到了身着农装的缪斯。
在《未收割的土地》中,涅克拉索夫也没有像浪漫主义诗人那样让情感横流直泻,他只用了一声“余音”和一个“剪影”来抒写这整个命运的悲剧。“余音”,是在未收割的土地上缭绕回荡的悲歌,而今他已被迫沉默;“剪影”,是一个枯干如柴、衣衫褴褛的剪影,这说明诗人与俄罗斯农民命运与共,把广大农民的苦难化成了自己心灵的形象。尽管诗人的笔墨是如此朴素无华,但是那一声无歌的余音竟是那样动人心魄,它在土地上随着秋风飘荡、蔓延,扩展到四面八方……
1878年涅克拉索夫病危时,流放在西伯利亚的车尔尼雪夫斯基这样写道:“他的光荣永垂不朽,俄罗斯将永远爱他——一切俄国诗人中最有才华最高尚的一个。我为他痛哭。他真正是具有极高贵的心灵和巨大天才的人。作为诗人,他无疑高出所有的俄国诗人。”——这就是涅克拉索夫停止他的悲歌时,缭绕在大地上的惋惜怀念的余音。
(潘一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