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夫快活地回到平静的内河,
他从遥远的岛上归来,如果他有收获;
我也会这样地回到故乡,要是我
收获的财产多如痛苦。
你们,哺育过我的可敬的两岸啊,
能否答应解除我爱的烦恼?
你们,我孩提时代玩耍过的树林,要是我
回来,能否答应再给我宁静?
在清凉的小溪边,我看过水波激荡,
在大河之旁,我望着船儿驶航,
我就要重返旧地;你们,守护过我的
亲爱的山峰,还有故乡的
令人起敬的安全的疆界,母亲的屋子
乃至兄弟姐妹们的亲爱的拥抱,
我就要向你们致候,你们的拥抱
像是绷带,会治愈我的心病。
你们旧情如故!但我知道,我知道
爱的烦恼不会那么快痊愈,
世人所唱的抚慰人的摇篮曲
没有一首唱出我内心的痛苦。
因为诸神赐给我们天国的火种,
也赐给我们神圣的痛苦,
因而就让它存在吧。我仿佛是
大地的一个儿子,生来有爱,也有痛苦。
(顾正祥译)
【赏析】
乡愁,也许是人类情感中最感人也最深沉的一种。它源于具体的生命体验,又具有形而上学的高度。故乡既是具体的家园,更是精神上的家园。它不仅是游子的精神牵挂,更是疗治游子内心痛苦的良药。本诗是荷尔德林巅峰时期创作的一首故乡题材的诗歌。在外漂泊多年的诗人希望自己也像渔夫一样,满载而归。但诗人并不能像渔夫一样给家人带来物质财富,此时的诗人内心只有痛苦: 不安定的生活、不成功的爱情、步步紧逼的精神疾病。这种惨淡的漂泊生活让他在内心时时产生返乡的冲动。他充满深情地回忆故乡内卡河畔的两岸、儿时嬉戏的树林,故乡的小溪、大河、山峰,以及母亲的房屋、兄弟姐妹的感情,这些平凡而亲切的事物对诗人而言就是故乡的象征。荷尔德林的故乡是非常具体的,即内卡河畔的尼尔廷根。他对故乡的回忆、想象都建立在少年时候的生活经验之上。这和18世纪英国文学中“感伤的旅行者”的故乡是完全不一样的。荷尔德林通过具体的风景来把握和体验故乡,并将它们提高到神圣的高度,而后者的故乡只是一个抽象的概念、一个感伤的来源。家是故乡的核心,那种其乐融融的传统大家庭是荷尔德林诗歌中的又一种神性。故乡是一个庇护性空间,一个心理上安全的神话空间,这主要是由于故乡中那个具体而封闭的空间: 家。对于像“蜡烛般柔弱”而又经历着种种“毁灭性变化”、时刻生活在“失故乡”状态中的荷尔德林而言,他十分渴望这样一个安全、稳固的庇护所。因此,诗人不仅要歌颂故乡的自然风景,更要讴歌故乡的家和亲人。当荷尔德林用庄严和神圣的语言来歌颂故乡和故乡的家与自然风光的时候,他正在体验着二者的双重匮乏,甚至可能是终极匮乏。因为和自然风景一样,家也正在遭受毁灭性的变化。这种匮乏,或者诗中所说的“爱的烦恼”使他产生了返乡的冲动。但另一种更高的智慧让他知道,尽管故乡风景依旧,尽管亲人“旧情如故”,但“爱的烦恼不会那么快痊愈”。一方面,故乡在根本上是精神性的,是漂泊的、匮乏中的诗人在内心呼唤的家园。而返乡的结果只能是故乡的取消,只有保持一定的距离,现实的故乡才能始终在精神上保持它的完整、丰盈和坚实。生存的过程其实就是一个离家的过程,也是一个在精神上返乡的过程。只有远游,才能拥有,这是故乡的辩证法。另一方面,世俗的廉价安慰并不能抚平内心深处“神圣的痛苦”。这痛苦乃是生存本身的痛苦。存在本身就是有缺陷的,人类首先想的不应该是如何弥补、如何力求完美,而应该谨守本分、承担这份生存的沉重。只有如此,他才能真正进入存在的深处。诗人在一封给母亲的信中说,“对于一个作家所遭受的全部苦楚和他所付出的全部可爱的努力,这真的就是唯一的、也是最甜蜜的收获”。因此,在诗歌的结尾,诗人坦然地表示: “就让它存在吧。我仿佛是/大地的一个儿子,生来有爱,也有痛苦。”
(向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