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奇怪的国家。
这儿居住着两个种族,他们不论在精神方面,或者就某种意义来说,在肉体方面,都是截然不同的: 一个种族叫富人,另一个种族叫穷人。“富人”和“穷人”这两个字眼的涵义颇为含糊,由于记者不太精通这个国家的语言,因而无法加以考证。我们的情报绝大部分是从富人那里获得的,因为跟穷人比较起来,富人更善于交际,喜欢闲谈,并且以殷勤著称。
据富人说,谁也不清楚,穷人这个种族究竟是打什么地方来的,至于他们定居在这里的年代,或许可以追溯到上古时期。从此,他们不干别的什么事情,只是一个劲儿地繁衍生殖,而且始终不肯改变他们那种不讨人喜欢的习惯。凡是了解穷人这种习惯的人,或许都会加以责备,并且认为富人是有道理的。
首先,穷人不喜欢整洁和美观。他们身穿的衣服总是打满了补丁,龌龊不堪。他们的住房阴暗简陋,家具不但十分破旧,而且式样难看得很。可是,由于一种古怪的毛病作祟,他们似乎都宁愿身穿破烂的衣服,却不肯穿戴时新的服装;宁愿住在破旧的平房里,却不肯搬进别墅和华屋大厦;宁愿使用价格便宜的家具,不肯要富丽堂皇的陈设。
事情确实如此。富人说,事实上,谁敢断言自己曾经见过一个打扮漂亮、身居豪华的府邸和过着奢侈生活的穷人呢?
事情不止于此。穷人还不喜爱文化。很难看到有什么穷人阅读书籍、参观博物馆或者去音乐厅欣赏音乐。至于说艺术,穷人更是茫然无知,他们可以毫不在意地把石印油画当作艺术大师的作品,把卢卡的半身雕像跟普剌克斯忒利的雕像混为一谈,把庸俗的小调当成巴赫的前奏曲。富人告诉我们,穷人的娱乐是最粗俗低级不过的: 酗酒,跳不堪入目的舞蹈,玩木球或者踢足球,拳斗以及其他同样庸俗的消遣。富人异口同声地说,可以肯定,穷人是更喜欢愚昧,而不要文明的。
还有,穷人讨厌大自然。每当美好的季节来临的时候,富 人总是离开城市,到海边、乡村,或者到山区去度假,在碧蓝的大海洗海水澡,呼吸新鲜的空气,欣赏阿尔卑斯山幽静的风光,以休养生息。然而,穷人却说什么也舍不得离开他们那个散发着难闻的臭气的住宅区。他们对季节的变更漠然处之,压根儿不感到有夏天避暑、冬天取暖的需要。他们对海滨浴场毫无兴趣,却喜欢城里的澡堂;他们不去享受田野风光,却宁愿去令人生厌的郊区草场;他们甘愿呆在自家的阳台上,也不去欣赏山区的美丽景色。富人不禁问道,在我们这个时代,怎么能够不喜爱大自然呢?
那末,穷人留在城市里,至少是为了进行社交活动吧。情况完全不是这样。除了那些叫做工厂的地方以外,他们似乎不晓得其他的交际场所。简直难以想象这些工厂的景象是多么令人可悲: 在用混凝土和玻璃造成的房子里,阴森森的,到处污秽不堪,烟雾弥漫,机器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冬天,室内冷得滴水成冰,夏天炎热炙人。
坦率地说,有些穷人不肯住在城市里,却极愿在荒僻的乡村落户。他们只热衷于一件事,请相信,这也是他们唯一的嗜好,就是用一把不知什么笨重的铁家伙,整天翻弄土地。一年四季,日日夜夜,不管是骄阳似火,还是大雨倾盆,都是如此。富人说,请你们想想看,这个世界上还有多少比这更需要智慧、更富有乐趣的事情要做啊!
另外还有一些更为古怪的穷人,他们喜欢深深的黑暗,而不要明媚的阳光,宁愿呆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洞穴里,也不喜欢明朗的蓝天。他们蜷曲在深邃、漆黑的地道里,埋头开采一种什么石头,仿佛从中获得无穷的乐趣。据说,这种地方叫做矿井。不过,从来没有一个富人异想天开,想下矿井去的。
穷人用一个很特别的字眼来称呼这一切: 劳动。这个字眼的涵义,对于我们来说,实在是难以捉摸和神秘莫测的。穷人极其喜爱他们的这种劳动,由于某些我们无法弄清的原因,当工厂关门、矿井瘫痪的时候,穷人就提出抗议,高声呼喊什么口号,并且以骚乱和暴动相威胁。富人说,他们对此实在感到莫名其妙,因为,在他们看来,在某个舒适的大厅里,或者在某个颇为体面的俱乐部里集会,不是轻松得多,更能赏心悦目些吗?
至于穷人的饮食,那就不用提了。他们从来不知道世上还有什么精美的馔肴、陈年的醇酒、可口的甜食。倘若能够吃上粗茶淡饭,诸如扁豆、洋葱、萝卜、土豆、大蒜、干面包,他们也就心满意足了。穷人吃肉和鱼的次数屈指可数,可以肯定地说,他们专门买些硬得嚼不动的鱼和肉;散发着酸味的和掺水的酒,他们喝得津津有味,却不喜欢新鲜的蔬菜。刚上市的豌豆他们不吃,却等着买像面糊似的廉价豌豆。鲜嫩的百叶菜和龙须菜跟他们毫无缘分,他们专爱吃像木头样的龙须菜和麻屑似的百叶菜。总而言之,他们是没有福气品尝山珍海味的。
对于穷人平常抽的烟,又能说些什么呢?这些愚蠢的家伙讨厌东方的上等货或者美洲的最佳卷烟,他们平素抽的烟是一种黑色的劣等货,带着浓烈的辛辣味,丝毫没有令人愉快的滋味,稍许抽一会儿就叫人发呛。抽一支精美的哈瓦那雪茄和一支清淡的土耳其香烟,对穷人来说,那就更是异想天开了。
穷人还有一种令人奇怪的表现: 他们对健康漠不关心。事实上,当人们看到他们对待恶劣气候的那种漫不经心的神情,他们生病时那满不在乎的态度,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他们从来不进药铺买药,不去疗养院休养,甚至在必须卧床休息几天或者几周或者几个月的时候,他们也根本不愿意躺在家里。
富人解释说,穷人之所以对健康持满不在乎的态度,是由于这样一种荒唐的癖好在作祟的缘故: 他们无论在工厂、矿山或者是田间,都不愿意旷一天工。这真是难以理解的咄咄怪事,然而事情确实如此,原因就在这里。
关于穷人,关于他们留恋那些有害的、粗野的和古怪的癖好的情形,那是永远也讲不完的。不过,探讨这种反常行为的根源,倒是更有趣的事儿。
富人告诉我们说,自古以来,人们就对穷人这个种族进行了深入的研究。学者们大致可以分为两派。一派学者认为,穷人的反常行为不妨说是由于性格乖戾造成的,是自觉自愿的,因此可以帮助他们纠正恶习,把他们改造过来。相反,另一派学者却断言,穷人的性格是从娘胎里带来的,所以无可救药。前一种学者主张对穷人采取积极开导和说服教育的办法。后一种学者颇为悲观,认为采取镇压手段是唯一可行的办法。看来,后者是有道理的,因为,迄今为止,一切关于整洁、美观、华贵、娱乐文化修养的教育,都是枉费心机,徒劳无益。
此外,尽管富人对穷人关怀备至,穷人却一点儿也不领情,不喜欢富人。但是应当承认的是,对于穷人的生活方式,富人也从来不掩盖自己厌恶的情绪的。
如同过去的访问一样,我们也想听听另一方面的声音。为此,我们向穷人作了调查。这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为穷人除了本国语言之外,对其他语言一概不懂。然而,我们最终得到了异乎寻常的答案。原来,造成穷人和富人之间的鸿沟的唯一根源在于,富人拥有一种称作“金钱”的东西,而穷人恰恰相反,几乎一无所有。
我们很想看看,这种能造成如此巨大隔阂的金钱,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东西。我们发现,这不过是一些印花的纸张,或者是金属的圆片而已。
由于穷人喜欢掩盖真相的特点是众所周知的,所以我们怀疑这种所谓的金钱竟是导致如此奇怪现象的决定性因素。
因此,我们再重复一遍: 这真是一个奇怪的国家啊!
(吕同六 译)
注释:
卢卡: 位于托斯坎纳大区,系意大利文化古城。
普剌克斯忒利: 希腊雕刻家,生于公元前4世纪,善作大理石像及铜像,现存作品有赫美斯与代奥奈萨斯像。
【赏析】
《月球特派记者发自地球的第一个报告》选自莫拉维亚的《瘟疫集》。这是一篇有趣的故事,假托来自月球的特派记者发自地球的第一个报告,将地球上发生的事情反馈给月球上的人们。本来这位所谓的月球记者可以为我们提供审视地球的全知视角,但由于语言不通,绝大部分情报是从地球的富人那里获得的,因此,全知的视角受到了限制,缩小为一种外在视角。然而,即便是这一外在视角也是大打折扣的,它与其说是月球记者眼中的地球图景,不如说是地球上富人眼中的生活世界。于是,我们看到,作为地球上仅有的两个种族之一的穷人是缺席的,并且遭遇了来自“他者”——即富人的目光的审视与重新描绘。
在富人的眼中,穷人不喜欢整洁和美观,他们穿破衣却不肯穿新装,他们住旧屋却不肯住豪宅;穷人也不喜欢亲近文化与自然,他们不愿意去音乐厅、博物馆,不愿意去海边和山区度假;他们留在城市却不是为了社交,而是喜欢去工厂工作;他们喜爱劣质的饭菜和劣等的烟,却不知道生活中的享受;他们对于健康满不在乎。显然,穷人的特点是在与富人的对比中归纳出来的。
为了得到公正的采访,记者想要听听穷人的声音,但这似乎很难。因为穷人在语言上处于劣势,几乎可以说是处于“失语”的状态,话语权牢牢掌握在富人手中。不过,这毕竟是一份“外星球”的报告,最终,它回到我们期盼已久的全知视角。作家将造成穷人与富人之间的鸿沟的唯一根源:一种“印花的纸张”或“金属的圆片”——金钱揭露出来。全篇在一种不置可否的语气中戛然而止,带给我们无尽的思考。
我们不得不佩服作者的立意奇特、匠心独具。借助“月球人”,实际上是“富人”这一“陌生化”的视角,将日常生活中人们习以为见的贫穷现象,进行了全新的展示和揭露;并且,对于穷人生活的陌生体验完全是比照着富人的生活生成的,这就更拉大了二者之间的距离,而反讽的效果也就在这一距离中产生了。
全篇运用丰富的想象力,极其大胆的夸张、讽喻,把现实生活中的人和事,以及作者强烈的感情,别出心裁地融汇于“超现实”的童话式的故事中,具有一种荒谬的张力。这种“超现实”的手法,实质上是莫拉维亚在特定历史条件下透视现实、评价生活的巧妙方式。通过对资本主义社会种种畸形现象进行辛辣的嘲讽,作品产生了出乎意料的艺术效果。
(祝升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