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真正的道路在一根绳索上,它不是绷紧在高处,而是贴近地面的。它与其说是供人行走,毋宁说是用来绊人的。
2。 所有人类的错误无非是无耐心,是过于匆忙地将按部就班的程序打乱,是用似是而非的桩子把似是而非的事物圈起来。
3。 人类有两大主罪,所有其他罪恶均从其中引出,那就是: 缺乏耐心和漫不经心。由于缺乏耐心,他们被驱逐出天堂;由于漫不经心,他们无法回去。也许只有一个主罪: 缺乏耐心。由于缺乏耐心他们被驱逐,由于缺乏耐心他们回不去。
4。 许多亡者的影子成天舔着冥河的浪潮,因为它是从我们这儿流去的,仍然含有我们的海洋的咸味。这条河流对此恶心不堪,于是翻腾倒流,把死者们冲回到生命中去。但他们却欣喜万分,唱起感恩歌,抚摸着这愤怒的河。
5。 从某一点开始便不复存在退路。这一点是能够达到的。
6。 人类发展的关键性瞬间是持续不断的。所以那些把以往的一切视为乌有的革命的精神运动是合情合理的,因为什么都还没有发生过。
7。 “恶”的最有效的诱惑手段之一是挑战。
8。 它犹如与女人们进行的、在床上结束的斗争。
9。 A。 是目空一切的,他以为他在“善”方面远远超出了他人,因为他作为一个始终有诱惑力的物体,感到自己面临着日益增多的、来自至今不明的各种方向的诱惑。
10。 正确的解释却是,一个大魔鬼附上了他的身,无数小魔鬼就纷纷涌来为大魔鬼效劳。
11。/12。 观念的不同从一只苹果便可以看出来: 小男孩的观念是,他必须伸直脖子,以便刚好能够看到放在桌面上的苹果;而家长的观念呢,他拿起苹果,随心所欲地递给同桌者。
13。 认识开始产生的第一个标志是死亡的愿望。这种生活看来是不可忍受的,而另一种又不可企及。人们不再为想死而羞愧;人们憎恨旧的牢房,请求转入一个新的牢房,在那里人们将开始学会憎恨这新的牢房。这种想法包含着一点残余的信念押送途中主人会偶尔穿过走道进来,看看这个囚徒,然后说:“这个人你们不要再关下去了。让他到我这儿来。”
14*。 假如你走过一片平原,假如你有良好的走的意愿,可是你却在往回走,那么这是件令人绝望的事情;但你如果是在攀登一座峭壁,它就像你自身从下往上看一样陡峭,那么倒退也可能是地理形态造成的,那你就不用绝望了。
15。 像一条秋天的道路: 还未来得及扫干净,它又为干枯的树叶所覆盖。
16。 一个笼子在找一只鸟。
17。 这个地方我还从来没有来过: 呼吸与以往不同了,太阳旁闪耀着一颗星星,比太阳更加夺目。
18。 如果当时有这种可能性: 建造巴比伦之塔,但不爬上去,那么也许会得到允许的。
19*。 别相信恶之所为,你在他面前不妨保守秘密。
20。 豹闯入寺院中,把祭献的坛子一饮而空;这事一再发生;人们终于能够预作打算了,于是这成了宗教仪式的一个部分。
21。 像这只手这样紧紧握着这块石头。可他紧紧握着石头,仅仅是为了把它扔得更远。但即使那么远,也仍然有路可通。
22。 你是作业。举目所及,不见学生。
23。 从真正的敌对者那里有无穷的勇气输入你的体内。
24。 理解这种幸福: 你所站立的地面之大小不超出你双足的覆盖面。
25。 除非逃到这世界当中,否则怎么会对这个世界感到高兴呢?
26*。 藏身处难以数计,而能使你获救的只有一处,但获救的可能性又像藏身处一样的多。
*目标确有一个,道路却无一条;我们谓之路者,乃踌躇也。
27。 做消极的事,正成为我们的义务;而积极的事已经交给我们了。
28。 一旦自身接纳了恶魔,它就不再要求人们相信它了。
29。 你自身接纳恶魔时所怀的隐念不是你的念头,而是恶魔的念头。
* 这头牲口夺过主人手中的皮鞭来鞭挞自己,意在成为主人,它不知道,这只是一种幻想,是由主人皮鞭上的一个新结产生的。
30。 善在某种意义上是绝望的表现。
31。 自我控制不是我所追求的目标。自我控制意味着: 要在我的精神存在的无穷放射中任意找一处进行活动。如果我不得不在我的周围画上这么一些圈圈,那么最佳办法莫过于瞪大眼睛一心看着这巨大的组合体,什么也不做,这种观看适得其反地使我的力量得到增强,我带着这种增强了的力量回家就是。
32。 乌鸦们宣称,仅仅一只乌鸦就足以摧毁天空。这话无可置疑,但对天空来说它什么也无法证明,因为天空意味着,乌鸦的无能为力。
33*。 殉道者们并不低估肉体,他们让肉体在十字架上高升。在这一点上他们与他们的敌人是一致的。
34。 他的疲惫是斗士斗剑后的那种疲惫,他的工作是将小官吏工作室的一角刷白。
35。 没有拥有,只有存在,只有一种追求最后的呼吸、追求窒息的存在。
36。 以往我不能理解,为什么我的提问得不到回答;今天我不能理解,我怎么竟会相信能够提问。但我根本就不曾相信过什么,我只是提问罢了。
37。 他对这一论断——他也许拥有,但却不存在——的答复,仅仅是颤抖和心跳。
38。 有人感到惊讶,他在永恒之路上走得何其轻松;其实他是在往下飞奔。
39。 a。 对恶魔不能分期付款——但人们却在不停地试着这么做。
可以想象,亚历山大大帝尽管有着青年时代的赫赫战功,尽管有着他所训练的出色军队,尽管有着他自我感觉到的对付世界变化的应变能力,他却在海勒斯彭特(Hellespont)前停下了脚步,永远不能跨越,而这不是出于畏惧,不是出于犹豫,不是出于意志薄弱,而是由于土地的滞重。
b。 道路是没有尽头的,无所谓减少,无所谓增加,但每个人却都用自己儿戏般的码尺去丈量。“诚然,这一码尺的道路你还得走完,它将使你不能忘怀”。
40。 仅仅是我们的时间概念让我们这样称呼最后的审判,实际上这是一种紧急状态法。
41。 世界的不正常关系好像令人宽慰地显现为仅仅是一种数量上的关系。
42。 把充满厌恶和仇恨的脑袋垂到胸前。
43。 猎犬们还在庭院里嬉耍,但那猎物却无法逃脱它们,尽管它正在飞速穿过一片片树林。
44。 为了这个世界,你可笑地给自己套上了挽具。
45。 马套得越多,就跑得越快——就是说不会把桩子从地基中拽出(这是不可能的);但会把皮带扯断,于是就成了毫无负担的欢快驰骋了。
46。 “sein”这个词在德语中有两个意义:“存在”和“他的”。
47。 他们可以选择,是成为国王还是成为国王们的信使。出于孩子的天性,他们全都要当信使。所以世上尽是信使,他们匆匆赶路,穿越世界,互相叫喊,由于不存在国王,他们叫喊的都是些已经失去意义的消息。他们很想结束这种可悲的生活,但由于职业誓言的约束,他们不敢这么做。
48。 相信进步意味着不相信进步已经发生。这其实不是相信。
49。 A。 是个演奏能手,而天空是他的见证。
50*。 人若没有对某种不可摧毁的东西的持续不断的信仰,便不能活下去,而无论这种不可摧毁的东西还是这种信仰都可能是长期潜伏着的。这种潜伏的表达方式之一便是相信一个自己的上帝。
51*。 需要由蛇来居中斡旋: 恶魔能诱惑人,但却无法变成人。
52*。 在你与世界的斗争中,你要协助世界。
53。 不可欺骗任何人,也不可欺骗世界,隐瞒它的胜利。
54。 除了一个精神世界外,别的都不存在,我们所称之为感性世界的东西,不过是精神世界中的邪恶而已,而我们称之为恶者,不过是我们永恒发展中的一个瞬间的必然。
*。以最强烈的光可以使世界解体。在弱的眼睛前面,它会变得坚固;在更弱的眼睛前面,它会长出拳头;在再弱一些的眼睛前面,它会恼羞成怒,并会把敢于注视它的人击得粉碎。
55。 这一切都是骗局: 寻求欺骗的最低限度,停留于普遍的程度,寻求最高限度。在第一种情况下,人们想要使善的获取变得过于容易,从而欺骗善;通过给恶提出过于不利的斗争条件而欺骗恶。在第二种情况下,由于人们即使在尘世生活中也不追求善,从而欺骗善。在第三种情况下,人们通过尽可能远远避开善而欺骗善,并由于希望能通过把恶抬高到极限使它无所作为,从而欺骗恶。这么看来,比较可取的是第二种情况,因为无论何种情况下善总是要被欺骗的,但在这种情况下,至少看上去如此,恶没有受到欺骗。
56。 有些问题是我们无法回避的,除非我们生来就不受其约束。
57。 除了感性世界外,语言只能暗示性地被使用着,而从来不曾哪怕近似于比较性地被使用过,因为它(与感性世界相适应)仅仅与占有及其关系相联系。
58*。 人们尽可能少说谎,仅仅由于人们尽可能少说谎,而不是由于说谎的机会尽可能的少。
59*。 一级未被脚步踏得深深凹陷的楼梯台阶,就自身看,只是木头的一种单调的拼凑。
60。 谁若弃世,他必定爱所有的人,因为他连他们的世界也不要了。于是他就开始察觉真正的人的本质是什么,这种本质无非是被人爱。前提是: 人们与他的本质是彼此相称的。
61*。 如果有谁在这个世界之内爱他人,那么这与在这个世界之内爱自己相比,既非更不正当亦非更正当。剩下的只有一个问题: 第一点是否做得到。
62。 只有一个精神世界而没有其他存在这一事实夺去了我们的希望,而给我们以确切性。
63。 我们的艺术是一种被真实照耀得眼花缭乱的存在: 那照在退缩的怪脸上的光是真实的,其他都不是。
64。/65。 逐出天堂就其主要部分而言是永恒的: 被逐出天堂虽然是已成定局的,在尘世生活虽然已不可避免,但尽管如此,过程的永恒性(或照尘俗的说法: 过程的永恒的重复)却使我们有可能不仅有一直期望留在天堂中的可能,而且有事实上一直留在那里的可能,不管我们在这里知道还是不知道这一点。
66。 他是地球上一个自由的、有保障的公民,因为他虽被拴在一根链条上,但这根链条的长度只容他自由出入地球上的空间,只是这根链条的长度毕竟是有限的,不容他越出地球的边界。同样,他也是天空的一个自由的和有保障的公民,因为他被拴在一根类似的天空链条上。他想要到地球上去,天空那根链条就会勒紧他的脖子;他想要到天空中去,地球的那根就会勒住他。尽管如此,他拥有一切可能性,他也感觉到这一点;是的,他甚至拒绝把这整个情形归结于第一次被缚时所犯的一个错误。
67。 他追逐着事实,犹如一个初学滑冰者,而且他无论什么地方都滑,包括禁止滑冰的地方。
68。 有什么比信仰一个家神更为快活!
69。 理论上存在一种完美的幸福可能性: 相信心中的不可摧毁性,但不去追求它。
70。/71。 不可摧毁性是一体的;每一个人都是它,同时它又为全体所共有,因此人际间存在着无与伦比的、密不可分的联系。
72*。 同一个人的各种认识尽管截然不同,却有着同一个客体,于是又不得不回溯到同一个人心中的种种不同的主观上去。
73。 他猛吃着从他自己桌上扔下的残食;这样他虽然有一阵子肚子比谁都饱,但却耽误了吃桌上的东西;于是后来就再没有残食扔下来了。
74。 如果天堂中应该被摧毁的东西是可摧毁的,那么这就不是关键性的;假如那是不可摧毁的,那么我们就是生活在一种错误的信仰中了。
75*。 用人类来考验你自己吧。它使怀疑者怀疑,使相信者相信。
76。 有这种感觉:“我不在这里抛锚”——就马上感觉到周身浪潮起伏、浮力陡增!
*。 一个突变。回答问题时瞻前顾后、小心翼翼,怀着希望,窥测方向,绝望地在问题的那不可接近的脸上探索着,跟着它踏上最荒唐的,亦即为回答所避之唯恐不及的道路。
77。 与人的交往诱使人进行自我观察。
78。 精神只有不再作为支撑物的时候,它才会自由。
79。 性欲的爱模糊了圣洁的爱;它单独地做不到这一点,但由于它自身无意识地含有圣洁的爱的因素,它便能做到。
80。 真理是不可分割的,所以它无法认识自己;谁要想认识它,就必须是谎言。
81。 谁也不能要求得到归根结底对他有害的东西。如果在哪个人身上有这种表象——这种表象也许一直是有的——,那么可以这样来解释: 某人在一个人身上要求某物,此物虽然对这个某人有益处,却对半为评判此事而被牵扯进来的第二个某人有严重损害。如果那个人从一开始,而不是直到评判时,就站在第二个某人一边,那么第一个某人也许就消失了,于是那种要求也随之消失。
82。 我们为什么要为原罪而抱怨?不是由于它的缘故我们被逐出了天堂,而是由于我们没有吃到生命之树的果子所致。
83。 我们之所以有罪,不仅是由于我们吃了智慧之树的果子,而且也由于我们还没有吃生命之树的果子。有罪的是我们所处的境况,与罪恶无关。
84。 我们被创造出来,是为了在天堂生活,天堂为我们的享用而存在的。如今我们的使命已经改变了;天堂的使命是否也随之而改变呢,没有人说出。
85。 恶是人的意识在某些特定的过渡状态的散发。它的表象并非感性世界,而是感性世界的恶,这恶在我们的眼里却呈现为感性世界。
86。 自原罪以来,我们认识善与恶的能力基本上是一样的;尽管如此,我们却偏偏在这里寻找我们特殊的长处。但在这种认识的彼岸才开始出现真正的不同。这种相反的表象产生于下述原因: 没有人仅仅获得这种认识便满足了,而一定要努力将这种认识付诸实施。但他没有获得这方面的力量,所以他必须摧毁自己,即使要冒风险: 摧毁自己后甚至可能会得不到那必要的力量,但对他来说没有别的办法,只有作此最后的尝试。(这也是吃认识禁果这一行动所包含的死亡威胁之真谛;也许这也是自然死亡的本来意义。)面临这种尝试时他畏惧了;他宁可退还对善与恶的认识(“原罪”这一概念可追溯到这种恐惧);但已经发生的事情无法倒退,而只能搅混。(为此目的产生了种种动机,整个世界为它们所充斥,甚至整个可见的世界也许亦只不过是想要安宁片刻的人们的一种动机而已。)这是一种伪造认识之事实的尝试,是将认识搞成目的的尝试。
87。 一种信仰好比一把砍头刀,这样重,这样轻。
88。 死亡在我们面前,就像挂在教室墙壁上一幅描写亚历山大战役的画。这一生都要通过我们的行动来使之暗淡或干脆磨灭它。
89。 一个人有自由的意志,体现在三个方面: 第一,当他愿意这种生活时,他是自由的;现在他当然不能退回去了,因为他已不是当时愿意这种生活的他了,而就这点而言,他活着又何尝不是实施他当初的意愿的方式。
第二,在他可以选择这一生的行走方式和道路时,他是自由的。
第三,他的自由表现在: 他作为那样一个人(他有朝一日将重新成为那样一个人),怀着这么一种意愿: 在任何情况下都沿着这一人生道路走下去,并以此方式恢复自我,诚然,他走的是一条虽可选择,但繁如迷宫的道路,以致这一生活中没有一块小地方不曾被他的脚印所覆盖。
这就是自由意志的三重性,但它也是(因为它是同时的)一种单一性,而且从根本上说是铁板一块,以致没有一点空隙可容纳一种意志,无论是自由的还是不自由的。
90*。 两种可能: 把自己变得无穷小或本来就是这么小。第二种是完成式,即无为,第一种是开端,即行动。
91*。 为避免用词上的误解: 需要以行动来摧毁的东西,在摧毁之前必须牢牢抓住;自行粉碎的东西正在粉碎,但却无法摧毁。
92。 最早的偶像膜拜一定是对物的恐惧,但与此关联的是对物的必然性的恐惧,与后者关联的是对物负有责任的恐惧。这种责任似乎非常重大,以致人们不敢把它交给任何非人的力量,因为即使通过一种生物的中介,人的责任仍不可能充分减轻。仅仅同一种生物交往,也将会留下责任的许多印记。所以人们让每一种物都自己负责;不仅如此,人们还让这些物对人相对地负起责任来。
93*。 最后一次心理学!
94。 生命开端的两个任务: 不断缩小你的圈子和再三检查你自己是否躲在你的圈子之外的什么地方。
95*。 有时恶握在手中犹如一把工具,它自觉不自觉地、毫无异议地让人撂在一边,只要人们想要这么做的话。
96。 此生的快乐不是生命本身的,而是我们向更高生活境界上升前的恐惧;此生的痛苦不是生命本身的,而是那种恐惧引起的我们的自我折磨。
97。 只有在这里苦难就是苦难。并非那些在这里受难的人在别的地方会由于这种苦难而升腾,而是,在这个世界上被称为苦难的事,在另一个世界上(一成不变,仅仅摆脱了它的反面)是极乐。
98*。 关于宇宙的无限宽广和充实的想象是把艰辛的创造和自由的自我思索之混合推到极端的结果。
99。 对我们尘世生活短暂性的理由的一度的、永恒辩护哪怕只有半点相信,也要比死心塌地相信我们当前的负罪状况令人压抑得多。忍受前一种相信的力量是纯洁的,并完全包容了后者,只有这种力量才是信仰的尺度。
*。 有些人估计,除了那原始大欺骗外,在每一件事情中都有一个独特的小骗局在针对着他们,这好比是: 当一出爱情戏在舞台上演出时,女演员除了对她的情人堆起一副虚假的笑容外,还有一副特别隐蔽的笑容是留给最后一排楼座中完全特定的一个观念的。这可谓“想入非非”了。
100。 关于魔鬼的知识可能是有的,但对魔鬼的信仰却没有,因为再没有比魔鬼更魔鬼的东西了。
101。 罪愆总是公然来临,马上就会被感官抓住。它归结于它的许多根子,但这些根子并不是非拔出不可的。
102。 我们周围的一切苦难我们也得去忍受。我们大家并非共有一个身躯,但却共有一个成长过程,它引导我们经历一切痛楚,不论是用这种或那种形式。就像孩子成长中经历生命的一切阶段,直至成为白发老人,直至死亡(而这个阶段从根本上看似乎是那以往的阶段,——无论那个阶段是带着需求还是怀着畏惧——所无法接近的),我们同样在成长中经历这个世界的一切苦难(这同人类的关系并不比同我们自己的关系浅)。在这一关系中没有正义的容身之地,但也不容对苦难的惧怕或作为一个功劳来阐述苦难。
103。 你可以避开这世界的苦难,你完全有这么做的自由,这也符合你的天性,但也许正是这种回避是你可以避免的唯一的苦难。
105。 这个世界的诱惑手段和关于这个世界只是一种过渡的保证符号,实际上是一回事。这是有道理的,因为只有这样这世界才能诱惑我们,同时这也符合真情。可是最糟的是,当我们真的被诱惑后便忘记了那个保证,于是发现善将我们引入恶,女人的目光将我们诱到她的床上。
106。 谦卑给予每个人,包括孤独的绝望者以最坚固的人际关系,而且立即生效,当然唯一的前提是,谦卑必须是彻底而持久的。谦卑之所以能够这样,是因为它是真正的祈祷语言,同时是崇拜和最牢固的联系。人际关系是祈祷关系,与自己的关系是进取关系;从祈祷中汲取进取的力量。
*。难道除了欺骗你还能懂得别的什么吗?一旦欺骗消除,你就不能朝那边看了,或者说你会变得呆若木鸡。
107。 大家对A。都非常友好,就像是人们小心翼翼地保护着一张出色的台球桌,连优秀的台球手都不让碰,直到那伟大的台球手到来,他仔细检查桌面,不能容忍在他到来之前造成的任何损坏。然后,当他自己开始击球时,却以最无所顾忌的方式大肆发泄一通。
108。 “然后他回到他的工作中去,仿佛什么事都不曾发生似的。”这是一句我们熟悉的话,记不清在多少旧小说中出现过,虽然它也许没有在任何小说中出现过。
109。 “不能说我们缺乏信仰。单是我们的生活这一简单的事实在其信仰价值方面就是取之不竭的。”——“这里面有一种信仰价值吗?人们总不能不生活吧。”“恰恰在这‘总不能’中存在着信仰的疯狂力量;在这一否定中这种力量获得了形象。”
* 你没有走出屋子的必要。你就坐在你的桌旁倾听吧。甚至倾听也不必,仅仅等待着就行。甚至等待也不必,保持完全的安静和孤独好了。这世界将会在你面前蜕去外壳,它不会别的,它将飘飘然地在你面前扭动。
(叶廷芳、黎奇 译)
注释:
这是卡夫卡自己生前从笔记中选出来的,他加以誊清并编了号,但未加总标题。这个总标题是马克斯·布罗德加的。文中以*号起首的段落是被卡夫卡划掉,但未从中抽去的。
海勒斯彭特: 即达达尼亚海峡的旧称。
文中的“某人”和“第二个某人”似指一个人心中的两种力量。
可能指亚当、夏娃对上帝的欺骗。
原文无第104条。
【赏析】
如果说看卡夫卡的小说,我们还可以从自己的角度进行理解的话,那么对这篇《对罪愆、苦难、希望和真正的道路的观察》,如果不了解他的个人生活和思想的话,就无法形成清晰的认识。这里记录的是卡夫卡的一些感悟之言,是他本人从日记里挑拣出来的,每条之间并没有紧密联系。从了解卡夫卡的个人经历开始来参透这些格言,无疑是一个很方便的切入点。
卡夫卡的童年是在和父亲的对抗中度过的,实际上,这种对抗持续了整个一生。父亲对他的精神震慑直接导致了他世界观的形成。在长达百页的《致父亲》里,可以看到父亲的专制对卡夫卡造成的阴影。一方面,父亲的存在让卡夫卡认识到了他的绝对软弱,另一方面,父亲为他树立起一种“不可摧毁之物”。这些观念几乎在他的每部作品里都有表现。成年后办公室的工作加深了他对社会不幸的体会。体弱多病让他深信病魔是无法战胜的。基于这些经历,他对权威的理解,对“法”和“罪”的思考都很深入而特别。平时在社交场合,他表现得见解深刻,与众不同。他的思维充满悖谬性,比如他临死时就曾对医生说:“请您杀死我吧,否则您就是杀人犯。”再比如:“一只笼子在找一只鸟。”再如:“你是作业。举目所及,不见学生。”这种悖谬也是造成他的作品不易理解的原因之一。另外,他不爱用推理,但是却善于用譬喻和象征说明事物。本篇的名言警句就有很多是用譬喻或者象征场景构成的。例如:“他追逐着事实,犹如一个初学滑冰者,而且他无论什么地方都滑,包括禁止滑冰的地方。”再如:“观念的不同从一只苹果便可以看出来: 小男孩的观念是,他必须伸直脖子,以便刚好能够看到放在桌子上的苹果;而家长的观念呢,他拿起苹果,随心所欲地递给同桌者。”这些巧妙的譬喻将复杂的思想变得精巧起来,将抽象的道理变成了美的艺术。
这些笔记中有许多是探讨人类总体的问题的,有些是针对生活现象的,有些甚至可能是梦的呓语或者潜意识的涌现。卡夫卡的宗教观是理解它们的钥匙。卡夫卡是有信仰的,他不是个什么都怀疑的、完全厌世的人。他虽然认为通往真理的路途模糊不清,但是他还是相信有正确的道路。勃罗德认为,卡夫卡经历了约伯那种怀疑和思考阶段,但是他又强调,正因为这种探索,卡夫卡的信仰才变得格外确定无疑。“在对人类行为的不完善性和不透明性的一切感伤中,卡夫卡坚信存在着不可动摇的真理”;但另一方面,“与对绝对的信仰共存在卡夫卡心中的是对人类的无能的意识”(引自《卡夫卡传》)。卡夫卡看到,人类是迷失了方向的动物。“目标确有一个,道路却无一条;我们谓之路者,乃踌躇也。”正像他的《乡村医生》、《城徽》等作品表达的那样,人们在风雪里迷路,在世俗的泥潭里互相牵绊,却对世界无能为力。作为人类的一员,卡夫卡认为自己是最不足道的,在作品中,这种无能为力感是如此强烈。在生活中,他也是个失败者。一种我们看来最正常不过的生活——自立,工作,结婚,在他眼里却是难以做到的痛苦的事:“为了这个世界,你可笑地给自己套上了挽具。”而权威的压迫力使他无处可逃:“猎犬们还在庭院里嬉耍,但那猎物却无法逃脱它们,尽管它正在飞速穿过一片片树林。”尽管有时候权威并没有实际地威胁着人们的生存,但是人们还是畏惧它。而关于国王和信使的那一段话更明确地表达了这类想法。卡夫卡无疑是这种人,孩子的天性保存在他身上,让他受着“父亲”的约束。
了解了这些背景之后,我们理解这些格言似乎有了点头绪,但是,把每条格言仔细分析下去,又仿佛不能完全领会。它们毕竟太感性,太随手拈来了。不切身处在卡夫卡的地位,没人能彻底明白他是怎么想的。比如,许多句子里面的“他”(或者没有写出来的潜在的主语)究竟指代什么?卡夫卡写下这些句子时,“他”的含义无疑是固定的,那就是卡夫卡脑子里的含义。但是,如今这些句子被到处引用,就说明“他”透露出的奥秘是不确定的。这些句子除了它们的本意之外,还可以引申出许多其他理解。这就需要我们从自己的经验来阐发它们了。陶渊明说:“好读书不求甚解。”《圣经》也说:“字句叫人死,精义让人活。”我们也不要太执著于对卡夫卡本人的考据,顺其自然地理解吧。
(李文潇)